众人听他说话以为此人神志尚且清楚,也就没有阻拦,不想那昆仑剑神根本没有看路,未走十步便迈出船舷,“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船上的侍卫及舟子不等吩咐便七手八脚将他捞了上来,见那老者浑身精湿,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片刻后张口呕出一口鲜血,便垂下头不省人事了。
吴邪心知这是散功的迹象,忙命人请来军医为他诊治,心中暗叹:“一个如此高手竟因一场大败走火入魔,以至于将自己逼到这般绝境,便是救回一条性命,这一世修为也将化作流水一去不返。”一时间五内陈杂,不忍再看,只叮嘱军士们好生照应,便起身回至小船。
此时黑瞎子已为张起灵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也将他的伤势料理过了。那人依旧沉睡不醒,一呼一吸间足有一炷香那么长,想来应是在以自身先天真力修复伤处。
吴邪探了探他的鼻息,转头问黑瞎子:“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黑瞎子略一沉吟,答道:“至多不过十二个时辰。”
吴邪点了点头,目光一沉,忽地从袍袖中抖出一副材质诡异的镣铐,飞快地扣住张起灵手腕脚踝。
黑瞎子见状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变得玩味起来:“吴大使果然好魄力,只是此人身怀缩骨奇术,普通镣铐恐怕困他不住。”
吴邪冷笑道:“此物名唤‘鲲刺’,坚逾金铁、柔过绢帛,能随所缚之物贴体张驰且一直保持初缚时的力度,不至让被缚之人走脱,用来困住他再适合不过。”
黑瞎子“嘿嘿”笑了两声,也不再多问了。
且不提吴邪故友重逢,只说西南战局走到此处已至尾声。吴邪和黑瞎子本已定计,若是不能诳来左判,就真个招募乡勇社团,加以一支精锐骑兵直刺叛军背后,使之首尾不能兼顾。如今即便左判及时赶回营中布置,至多也不过是把叛军撤后,离开邕州。如此一来,这帮升龙府的叛逆便是不被赶下海去也所差无几了。即便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所余之事也不过是遣数个指挥使带领麾下分头剿灭乱军而已。
吴邪心知这安抚使已做不了几日,像他如此年轻,回到朝中必有另有安排,断无三十几岁就做到宰相的道理,朝中必然会找出些差错,好来压一压他的功绩。如果这时候被人发现他藏着东夏国的小王爷,自身的前途与吴家的体面不说,张起灵的性命怕是难保了。
此时距离洞庭湖大战不过一两日,大军尚未离开岳州城,而吴邪的心思却早已落在了别处。
自那夜离开洞庭湖后,吴邪就将张起灵交由黑瞎子的两个亲信看管,一来可监视他不使其脱逃,二来亦可照料他的伤势。然而这终究非是长久之计,军中人多口杂,又颇多来自江湖的武林豪侠,说不得就有人能将他认出来。吴邪毕竟身负官职不得擅离职守,要另遣人将他送走又不放心,一时间竟有些无计可施。
正在烦恼之时,一封书信自临安辗转送至他手中,却是吴家老夫人已然驾鹤西去了。吴邪得了信自是悲痛万分,索性向朝廷报了丁忧。
左判似乎自那夜后便未回转营中,主将既失,升龙府叛军军心混乱不知统属,更兼冬日已过,西南诸洞僚人也需春耕,战意大减。因此不过半月光景,升龙府拼凑来的这数十万大军便土崩瓦解,再不成气候。
西南战局再难起波折,吴邪心知自己返乡就在这几日间,便将身边几个亲厚之人叫来府中。
筵席之后他将众人领进书房,待几人坐定,仆役奉上清茶之后,吴邪挥手让这一干仆役全部退出,环视几人说道:“大家也都知道,我这几日便要回乡丁忧去了。以我这年纪就算建下这场大功,朝中多半也要有所挑剔以做磨练。如今我自家先请退了,作为安抚计,辞朝最后一封书信上所荐之人当无不应允,官身品级也会尽量从优。胡大哥、胖子,你们手底下若有要推荐的人,或者改弃武从文的尽管向我说来,也不必和河间军中的那帮赤佬们争功过甚,闹得颜面上不好看。”他喝了口茶,又对黑瞎子说道,“齐兄,我自单独有一封书信将你荐入枢府,齐兄前后诸般谋划均有详述。东北乃万奴王起家之地,朝廷事后必当用兵于此,以齐兄谋略必能如鱼得水。枢府中已有人向我查证齐兄家世,想来封侯建国也有机会。”最后他又将目光投向潘子和王盟,“潘子和王盟,你二人与我家名为主仆,实如兄弟,今日有此机会,我想为你们二人谋划一个出身,只是不知你们愿从文还是从武?如今这世道文官自是比武官清贵,只是你两人并非进士出身,想来也难考上进士,左右不过是做到流外官,不过是一县长官也就到头,以后如何五六年内我是帮不上了。若是愿当武职,将你们前后功绩折算,五品以下当是没有问题,比之家传武人省却了诸多勘磨。何况大战未息,多有建功的时机,虽不如文官受人尊重又安稳,但好在武官多能世袭,若在今后能博出个名堂来,后世两三辈都能躺在功劳簿上吃喝不愁。你们且想仔细了,也不急于今日便答复我。”
胡将军一拱手:“吴贤弟盛情,老兄我却之不恭,回营便将名单详细拟定,一两日内必送至贤弟府上。只是为兄这一战后,无论钱财军功都已攒得够了,早有退隐之心,这些后辈便让他们自来拜见你,答谢大使好意。”
吴邪心下不由有些感激,这胡将军生就一副为朋友披肝沥胆的心肠,他这是为自己将来起复时铺下前路。他所看好的将校必有能耐,如无意外,接下来大战中也能崭露头角,既得了吴邪恩惠,将来他起复时必会为他奔走,哪怕到时候一时难以谋个好职位,至少作为帅臣厕身东府易如反掌。
再看胖子却是摇摇头:“这几年当官我也当腻了,如今左右不是。小吴你走时便叫上我,我们一道去你府上。当年也见过你家老夫人,如今她没了,我这个做后辈的理应去拜祭。”
吴邪心中感动,当着众人也不好多说,只答了句“多谢”。
潘子与王盟却是异口同声不愿为官,吴邪一时也劝不动他们,只得另寻机会。
如此几人再说了几句闲话,便各自告辞不提。
第三日,便有几个小将带着胡将军的书信来吴邪府上拜会。吴邪也不能拂了胡将军好意,打点精神一番激励抚慰之后,宾主尽欢。到了夜间,吴邪将这几人名字写在辞表之上,又在表上推荐胡将军暂摄军事,政事则交由荆州刺史代管。待得墨迹晾干,仔细看了几番,确定再无桀错便封缄起来,着军铺急递入京,余下的日子便是在等待朝廷回复中度过。
接下来数日,吴邪虽依然在府中视事,却是一身缟素,颈带麻绳,更停了酒肉。
如是不过十几天,朝廷便派了一名特使前来宣告众人,还特有一副御笔亲画,抚慰吴邪丧亲之痛,并追赠吴老夫人一品诰命。
终于到了临行那日,十里长亭别过胡将军一干众人,王盟搀扶着吴邪上了路旁马车。
胖子早已在车内坐了,双眼眨也不眨地瞪视着对面带着镣铐的张起灵。想来是骂得累了暂时歇歇,留着力气好到路上再骂。
吴邪一钻进车厢便看到这幅场景,一时间百感交集。这些时日他忙得脚不沾地,也怕引起别人怀疑,从未去探视过张起灵。此时甫一见面,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外面王盟扬声高喝,赶着马车缓缓向前。吴邪抬头看着那人与十年前别无二致的面孔,只说出半句:“小哥,好久不见……”便再没了词。
十载光阴梦旧颜,今朝戎马来相见。恒河沙数三千劫,难损心头一寸天。吴邪再见张起灵,是吉,是凶?这一段延续了十年的情感,是聚,是散?而在回往临安丁忧的路上,又将有怎样的磨难还在等着他们?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瓶邪仙侠)天地洪炉38
三十八、莫损心头一寸天
且说吴邪祖母见背,守制返乡丁忧,一路上由王盟驾车,胖子作陪,再加上个身披镣铐的张起灵,风尘仆仆向北而行。
胖子本是个最耐不住的性子,安静了不过半个时辰便觉无聊,想方设法要找出些话来。许是先前骂了个痛快,此时再对着张起灵脸色已好了不少,但听他问道:“张道长,好赖咱们三人也曾经同甘共苦过,如今小吴回乡奔丧,怕是要有好几年没法做官了。你若知道些什么内情,便是告诉了我们也不打紧。”
张起灵盯着他看了片刻,竟开口应道:“你想问什么?”
闻言不仅是吴邪,便是胖子也有些惊讶,两人都料不到他居然如此配合,便又问道:“如今升龙府叛军已溃,西南大局抵定;东夏贼寇被我们哥俩阻于太原城下,巡梭难进;吐蕃诸部为小种经略相公阻于横山之外,亦难成气候。不知那万奴王可还有什么后手?”
这一问几乎与审讯无异,吴邪心中不由得有些难受。他始终不愿将张起灵视为俘虏,但事实摆在眼前,就算暂时不能在朝为官,他们依然分属不同的阵营。
张起灵神色如常,淡淡说道:“我不知道。太原城久攻不下,我一听说你二人要主政西南便跟来了,还不曾回过东夏国。”
“什么?”胖子暴跳而起,上前一把揪住张起灵衣领,“那时攻打太原城的主帅是你?”
张起灵被他的蛮力带得往前一倾,但很快又稳住身形。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吴邪心念一动,顿时了然。怪道当日死守太原时,胖子能于万军阵中来去自如,除却他自身骁勇之外,作为主帅的张起灵不愿下死手杀他,恐怕才是主因。如此想来,日前他们前往敌境南下探查时,此人虽扮作张秃传递消息,却也始终不曾害他性命,甚至还在危急关头出手相救。这番苦心,倒也不枉十年前三人一场情谊了。只是两国交兵,烽烟四起,战局瞬息万变,他张起灵能护得了吴邪王胖子多久?而他吴邪又能护得了张起灵多久?
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吴邪示意胖子松手,上前为张起灵整了整衣领,说道:“你就不要想着东夏国了,中原才是你的家。”
张起灵不置可否,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闭上了眼睛再不言语。
一路无话,黄昏时分马车停在了长塘镇。
邕州大战方熄,此地虽不似吴邪来时那般荒凉,但也还没完全恢复人气。所幸此处驿站并不曾受到影响,吴邪一亮身份,便有驿吏为他们打扫出两间客房。
胖子回手一指张起灵:“小吴,这尊大佛是让胖爷来看管呢,还是你自己辛苦?”
吴邪笑道:“还是我来吧,此等小事哪敢劳驾胖爷。”
“那成,他要是想跑你就叫一声,让他再见识见识老子的‘控鹤手’。”胖子也不推辞,说着话又去拉扯王盟,“小兄弟,今儿晚上就咱哥俩作伴啦。”
王盟连道数声“不敢”,将车上的行李用品一一打点好,又跑去厨房为众人预备晚饭。
吴邪领着张起灵走进客房,让他在床上坐了,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了手巾用热水打湿,塞进他手里:“先擦擦脸。”
张起灵手腕一翻,出其不意地扣住他手掌,漆黑如墨的双眼看过来,一时间竟难以辨别其中究竟隐藏了多少种情绪:“这十年,你……过得可好?”
他若不问也还罢了,这一问却激得吴邪血往上涌,心头火起:“我若是过得好,你是否就要一生留在东夏国,再不踏足中原?”
张起灵眸光一闪,嘴角紧抿,竟难得地流露出些许茫然的表情。
吴邪闭了闭眼,将心中的怒火强压下去,夺过手巾擦拭他的双手,口中说道:“十年前你进了长白山上那座云顶天宫,我不晓得找了多少种办法想要救你。后来三叔被贬,二叔辞官,吴家虽已不在江湖,所结旧怨却不会随我家金盆洗手褪去,若无江湖势力,便只有在庙堂之上求取一席之地,方可保家族平安。我爹年纪大了,又是个名仕心性,小一辈中只我一人,自然是不能推却。一任官职事务繁多,身不由己,只能拜托小花代为找寻。我虽料到你或许早出了长白山,也想过日后难保战场相见,却不曾想再见面时,竟是这么个局面……”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猛地握住那人两只奇长的手指,抬起双眼看向张起灵,“那日在渝州城外,引我进入竹林的,是不是你?”
“是。”
“你师父处心积虑要抓我,你却千方百计要救我。若此事被万奴王知晓,你怕是再也无法在东夏国中立足了。”
“无妨。”
“如果我现在解开镣铐,你还会不会走?”
“会。”
斩钉截铁的一个字,彻底摧毁了吴邪仅存的一点幻想。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张起灵,眼中几乎就要喷出火来。然而那人却是一脸淡定坦然,仿佛只是回答了一个再平常没有的问题。他不在乎会被万奴王责罚,他不在乎日后与自己兵戎相见,他只是执着地想要回到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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