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身在地的秀士额头之上,渐渐地渗出一粒粒豆大的汗滴,然后连成一条细细的汗线,顺着清峋的两鬓,断断续续地划落下来。
在沉寂半会之后,有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瑶——华——”
秀士伏在地上的身影不由一颤,受了惊似地抬起头来张目凝视着纱幔下掩映下的人影,一时呆若木鸡。良久,干裂的嘴唇开始微微颤动着。又半晌,再次俯首至地,将深刻满皱纹的额头贴上了冰凉的地面,极力压平颤动的声线,恭声说道:“谨遵知世大人台命。”
………【一章…瑶华】………
大皇帝国。九厥城尚书院。
时已值深夜,尚书院中的左议厅中仍然灯火通明,一干十数名身着各色朝服的官员敛容而座,或敛目沉思,或转目望向主座上的两位华服官员,以目光无声相询。主座上左首一位乃是位年约四旬的半老秀士,从他身上紫色的官服与金线夹着青色绣线绣就的灭蒙鸟图案可以看出,这一位乃是大皇帝国正二品的大官。而从这尚书院的所属来看,当是当朝三司之一的司徒大人,傅卿书。
而右侧的青年官员,着一身正三品的红色官袍的,便是六阁之一的礼阁典级大人方筱阳。这时,他回眸望向司徒傅卿书,一双清亮的眼眸中隐约闪烁着不安。“司徒大人?”
傅卿书道:“再等等吧。”
方筱阳恭敬地颔了下头,转过目光凝视着左议厅的大门,脸色分外凝重。
忽而,门外轻轻地响起了两长一短的扣门声,方筱阳的神情蓦然一动,下首靠近门处的一青袍官员早已离座,快步过去开了门。
“终于来了。”座上相继有人发出了喟叹声。
躬着身快步进来的是一名黑色劲装的年轻人,头脸全部用黑布包裹着,只露着一双异常有神的眼睛。他进得门来后,快步抢上前去,以单膝跪倒在司徒傅卿书跟前,垂首恭声道:“司徒大人,夏王已于日前落足钦州天砺城,并开始四处招收兵马,以伺机东山再起。”
“钦州?”傅卿书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钦州位于中英部洲东南部,离冉京迢迢何止千里之远。”有官员想到了其中的困难之处,不由忧心忡忡。
方筱阳沉吟道:“夏王妃祖上曾历任钦州州长,在钦州、梧州一带甚有威信,王爷选择钦州为据点,再图天下,此乃是上上之举。只是钦州离冉京路远迢迢,于我等来说,实在是——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一言出,众人均颔首称是。大皇帝国以地域共分为五大部洲,东歧部洲、南圉部洲、西潋部洲、北樗部洲以及中英部洲。自从大皇帝国千年前驱逐赤柔一族,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建立政权之后,一直定都在西潋部洲雁、云、盛三大州的交汇处的九厥城,史称冉都或冉京。九厥城在西潋之北,而钦州却在中英部洲之南,其间横越路程之遥遥,非几日之功可以到达。
见众人面露忧虞之色,那黑衣人补充道:“各位大人先不用为此忧心。属下在回程途中有接到消息说,夏亲王已经派遣一批法力高强之人为密使,暗中潜回冉都联系旧部,以属下之见,若能与密使取得联系,要顺利到达钦州,却也并非难事。”那黑衣人说话之时,乌黑的眼眸微微一转,不动声色地望向一直静默的傅卿书。
“有密使?!”众人均讶异非常。“密使能进得了九厥城么?”的确,九厥城作为皇城,其护城结界有里三层、外三层,防护是何等严密,不可能容得密使进入而毫无察觉。但随即转念一想,今日已经不同往昔了。承惠帝之前,大皇历代有向倚天绝壁、紫苔苍壁、朱颜俏壁三壁请得法力高强之人庇佑皇族的惯例,而冉都与九厥城的防护结界也全赖他们维护加固着。但是在十五年前,即承惠元年,倚天绝壁出身的国师伊尧包藏祸心,弑杀君王,谋害公主又栽脏嫁祸皇亲,罪大恶极。因此在承惠二年,承惠帝一纸诏书下令废除请封制,并将三壁之人全部驱逐出九厥城,因此,算来这皇城上的结界也有近十五年不曾重新加固过了。
众人似乎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有人颔首道:“不错,九厥城里已经没有炼妖师之辈在了,只要联系上密使,我们成功转移的机会还是非常大的。”
“但是不要忘了,还有国之知世——”
“据说这一代的知世大人是非常厉害的角色,可以预知未来之事——”
有人忽想到可怕的事情。“不知道知世大人是站在哪边的——万一他是站在新主那边,他只需微一占卜便洞悉一切,若去陛下跟前参上一本的话,我等岂不是——”他抬起一只手,用手背在脖子上横着划了一下。
座上不由又是一阵唏嘘之声。
“国之知世。”傅卿书的目光穿越过座下慌乱,忧虑的一张张脸庞,暗自沉思。
冉京。东街。
东街一带多为九厥城中官员在京中的府邸,因此虽然已是卯时时分,西街上商行店铺的叫卖声早已连成一片,而这一角的宁静仍然完好如初。街上行人寥寥可数,只有几家豪宅刚开了朱漆大门,陆续出来几个锦缎衣衫的壮健家丁,打点着门面上的事件。
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辘辘地从远及近地而来,马车前两盏青色的纱灯随着节律左右地摇摆,灯面上漆染的一个“傅”字,赫然入目。
随着车夫“哟”的一声喝令,马车缓缓在一巍峨的宅邸前停了下来。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家仆打扮的年轻人便轻健地一跃而下,手脚利落地从马车下取出一张及膝高低的木凳摆在了车侧。摆弄好这一切后,方才伸手去掀了车帘起来,扶着那一身官服正装的中年秀士缓步下得车来。
“老爷!”候在门房的老管家快步迎了上来,恭敬地随侍身侧。
傅卿书信步踏着阶前的石级而上,一边轻声问道:“一日来,家中可有事情发生?”
管家傅全恭声答道:“回老爷的话,家中一切还算安好,只是昨日傍晚二公子与将作大人家的公子出去喝酒,回得晚了受了些风凉,已经请了药师过来开了药了。”
傅卿书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管家见居然没有像往常一般又将二公子痛骂一顿,不禁微奇地抬眼看了傅卿书一眼。傅卿书眼睑一沉,转目过来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傅全惊了惊,连忙低回头去,恭敬道:“还有,另外就是二小姐——”
傅卿书的脸色怔了怔,沉声道:“瑶华——怎么了?”
“老爷不妨还是亲自过去看看吧,现在群芳苑中已经是鸡飞狗跳,乱作一团了!”傅全有些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
傅卿书一进群芳苑,迎面便撞上一个慌慌张张逃命似的丫环来,冲撞得他在傅全的一声惊呼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那丫环一看居然撞上傅卿书,当下吓得“咚”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老爷处罚!”
“好了!”傅卿书在傅全的搀扶下站稳身子,不耐烦一挥手,又伸手指向苑内,厉声问道,“又怎么了,小姐这又是在发什么疯了?!”
丫环颤声回禀道:“小姐不知道怎的,又藏起了身子,不知到了哪个角落去。奴婢们找不到小姐,就去找了大公子过来,小姐就开始扔石子作弄人了。”
傅卿书沉了脸色,拂袖往苑内而去。
群芳苑是一处偏僻静谧的所在。司徒傅卿书有一妻三妾,膝下也有三子二女,长子去年刚行了冠礼,年初被擢为史部主事,幼子年方八岁,而这二女瑶华,今年已满十岁,乃是二姨娘姬碧云所出。虽说这姬家祖上也曾显赫一时,但自泰清帝后,便开始衰败。姬家为了攀结高亲,便将庶出之女姬碧云硬塞与他为妾。成亲之时便是勉为其难而娶之,心中不免有些怨兑,而那姬家小姐生性偏又生得清淡超然,纵然才貌当世无双,却也并不得宠。因而在生了瑶华之后,便搬到了这偏僻的小苑中居住,平日里看些经书之类的,竟超然如世外之人。
但出人意料的,这样文雅娴静的一位小姐,生出的女儿却调皮好动得令全府之人头痛不已。终日不看诗文,只知调皮捣蛋便也罢了,偏偏又生来便有了可以隐藏自身的特殊能力,动不动便藏起身子来,唬得家仆丫环们团团乱窜。
这会儿,群芳苑庭院中的一株大的木芙蓉树下,正围着一圈的家仆侍女,皆仰着头望着一枝横斜出来的树枝,神情惊惶又暗含戒备。人群最前方一人锦衣华服,长身佚立,却是司徒长公子傅重华。
“瑶儿,再不下来,哥哥可再不要理你了。”傅重华故意沉下脸来。
树上一个娇嫩的声音轻“哼”了一声,嘟囔着说。“重华哥哥不理我,还有盛华哥哥、燕华姐姐和敦华弟弟跟我玩,才不希罕呢!”
傅重华沉脸,佯怒道:“居然不希罕!好,那以后有水晶糕吃的时候,再来叫哥哥,我可再不理你了!”
这个,那女童的声音却“呵呵”笑了起来,笑声有如溪泉般叮咚清脆。“重华哥哥每次就知道拿这个来诓我,我才不上当啦!”
傅重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瑶儿真是越来越聪明了,重华哥哥实在拿瑶儿没办法,只能回去苦读了。”说罢,摇着头真的便要转身回程,不想没走几步,就感觉到背上一沉,有对小小的胳膊环上了脖子,随即耳后便是一串银玲般的笑声。“哥哥是笨蛋!哥哥是笨蛋!”
傅重华知道是妹妹瑶华窜到了他背后,怕她一个没抱稳会掉到地上,连忙环过手去背稳她,笑着说。“哥哥是越来越笨了,不过还好有瑶儿在,可以不时地提点哥哥,也不致于常犯迷糊。那么瑶华和哥哥一起去看书,好不好?”
“好!”瑶华应得脆生生的。“哥哥给瑶儿买水晶糕吃,瑶儿就讲故事给哥哥听。”
“好,好,我们先去街上买水晶糕吃。但是瑶儿能不能先把身子露出来,不然哥哥这样背着瑶儿上街,肯定要被别人当成是笨蛋了。”
“他们才是笨蛋呢!哥哥只有在瑶儿这里的时候才是笨蛋,平常的时候,还是很聪明的!”瑶华刚刚说完。重华的背上便出现了一个粉雕玉琢般精致的女童,乌黑及肩的秀发梳了一对双环垂在耳侧,一身藕色的衫子,衬得她凝脂般的皮肤愈发得雪白莹亮,颈项上还戴了一个络金的项圈,细细的金丝中间镶着明紫之色的宝石,异常华贵。
重华闻言眯眯一笑,他这个妹子虽然调皮得让人头大,有时候还是挺可爱的。正想着,顺着石砌的小径一转,便转出了群芳苑,眼角的余光一闪就看到门口站立着的傅卿书,当时怔了一下,停下脚步来,恭敬地唤了一声:“父亲大人。”
瑶华则趴在重华的肩上,瞅着傅卿书,小小声地唤道:“父亲大人。”
傅卿书不悦地瞪着一双儿女。“古人云,男女七岁不同席。瑶华再过几个月便要满十一岁了,重华你也不注意一点!”
瑶华见父亲一脸怒气,便怯怯地将脸往重华发丝中埋了埋。她平时虽爱调皮捣蛋,但最怕的就是父亲生起气来的样子。
重华却是微微笑着。“父亲大人,我与瑶华乃是嫡亲的兄妹,无须如此讲究吧。”
傅卿书闻言怒气却是愈盛。“兄妹之间更是要讲究。府上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若是碰巧被看了去,必定要说我们傅家家教不严!”
“孩儿受教了。”重华心想以前他也常抱着瑶华到处转,也没见得被他说不是,怎么今儿个就变了个风向了。当下觉得父亲今日之火来得古怪,怕是在朝中受了气回来,也便不复再言,侧身将瑶华放下来,却是仍是用手牵着。傅卿书严厉的目光却随之瞪了过来,重华无奈,只好将手也松开。瑶华怯怯地躲到他身后,暗自偷眼瞅着父亲。
傅卿书这才稍稍敛了眼中的怒气,忽而又问道:“你二娘呢?”
重华恭声答道:“听红巧说,云姨在偏堂里看书。”
傅卿书低低责难了一声:“就知道看书,女儿也不管。”说完,叫过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傅全,说道:“带小姐到揖花厅,我马上过去。”
“是。”傅全应了一声,就过去拉瑶华的手。瑶华却紧抓着重华的衣袍不肯撒手,重华低头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快些去,不要惹父亲生气。瑶华终于“嗯”了一声,朝着傅卿书像模像样地躬身行了个告退礼,然后就跟着傅全去了。
等到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消失在隔院的花圃,傅卿书方才转回目光来看着重华。“这些天不要再外出了,有空整理下东西,我们或许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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