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坐稳他便置问过来,我心下一哂,看向他,他目光若有深意,脸上异常苍白,比我上一次见到的更加憔悴,看到他一副病容,强撑着。我已到口边的讽刺话语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担忧得看着他,〃臣妾在宫中等了多时,怎么不见人来传召侍药?〃
他讽刺一笑,〃你这是在关心朕吗?〃
我没有说话,他扬了扬手,筵前宫乐声再起,已经换了一首〃润雪兆丰年〃。
他从裘衣底下伸出手,苍手修长手指执着冰冷玉壶,亲自为我斟了一杯酒奉过来,〃喝一杯罢,暖暖身子。〃
他低下头,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等着。
我执着杯子轻轻与他碰了碰,〃太医院可煎了药?不如现在臣妾扶您回宫……〃
他猝然冷笑一声,打断我的话,〃没想到皇后娘娘也是絮叨之人……〃他略不耐烦的道,但目光却缓了几分。
明黄锦袍下的身子越发显得削瘦,偎着厚枕,斜斜倚在榻上默然喝洒的样子,竟让我有些不忍看,尊为天子又如何?贵为皇帝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孤伶伶一个人。
突然间发现,这个人,比我更可怜,我还有娘可以依靠,虽不能见面,但仅那份亲情就可以无形得支撑着我努力走下去,可是他,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身边莺莺燕燕,儿女情长,又有几个是真,几个是假?
太后娘娘凤座就在一旁,却连一句关怀的话语都没有,只与嫡亲的女儿言笑赏乐。
〃咳咳咳……〃他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抚着胸口撑在那里,杯子里的酒泼洒出来,湿了他苍白手指。
我慌忙过去将杯子拿下,轻轻为他拍着背,〃皇上你怎么了?传太医……〃
身后随侍宫人也都慌了,撒腿去找太医,匆忙中四下乱撞。
先前一副其乐融融的宫宴,瞬间换上了凝重的气氛,两旁嫔妃也都放下酒杯围了过来,不管这份情是真是假,但她们没一个人希望皇上死去,天朝祖制,皇帝架薨,所有嫔妃无子嗣者均得殉葬。
这一阵咳来得凶猛、湍急,筵前宫乐声嘎然而止,也湮了君臣欢笑声,寂静殿里,大家都听到皇上重喘、压抑的咳声。纷纷投来目光。
或担忧,或惊讶,或静观……
唯有两束目光是我不能忍受的,灼热而炽烈,比恨少一分,比爱多一分……
我冷冷的放下珠帘,将那些目光隔在外面,也隔了那束灼热。坚决的将身子靠近身边的那人,他,才是我真正的夫君。
韦太后也终于放下酒杯,倾身过来,〃皇帝,你怎么了?哀家刚才劝你你总是不听,皇后娘娘虽然病刚愈,但稍失点血也是不打紧的,你为何执意不肯用药呢?〃
我欲过去掺扶的手,停在半空中,原来,他是担心我的身子所以才没让侍药,往日只到中午便要吃药,可是今天,足足撑到了子夜,难怪他会这样虚弱不堪。
〃皇上……〃我惶惶叫出声,轻轻扶起他的身子,〃臣妾的身子不要紧,现在我们就回宫吃药好吗?〃
第35节:第六卷:宫宴澜 醉里望月(2)
听了太后娘娘刚才的话,现在抱着他,让我觉得好温暖。
夏侯君曜低着头,缓了良久,咳嗽才稍稍好些, 〃不妨事,又不是第一次发病,母后不用太担心。〃即使病成这样,他说话时脸上仍挂着冷笑,只是,这鬼魅妖冶的笑容里多了分疲惫。
他将方才捂嘴的帕子不着痕迹的收进袖中,先前苍白的唇,此刻添上了一种诡异的艳红,好像……血。
近身的几个人,我看见了,太后自然也看见了。
她眸中划过一丝不异察觉得笑意,稍瞬即逝。
看到这一慕,我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突然好想保护他,我撑起身子,向太后福了福身,〃母后,今天的宫宴怕是进行不下去了,臣妾要先行扶皇上回宫吃药。〃
太后娘娘峨眉紧锁,摆摆手,〃去罢,哀家刚才就劝他,只是他不听,这次换你劝他,想来,媳妇的话比娘的话要管用些。〃
她话里意思是讽刺还是无心,都已不重要,我冷冷的站起身,扶着夏侯君曜出了席,〃备轿,送皇上回宫。〃
易子昭坐在乐手中间,双手紧紧攥着长笛,当我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觉得几乎要被他凌厉冰冷的目光凌迟至死。
而诚王爷,至始至终都坐在案后,未起身,也不动。
此刻,他在想什么?一定也觉得我冷血无情对吗?可是我没办法,无论倾向他们任何一个,乱伦败德,赎乱宫帏,都会不得好死,可是我怕死。
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些都没有,我也不会背叛夏侯君曜,家国天下,儿女情长,孰轻孰重?我还分得清,这么不理智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一场突变让宫宴不欢而散。
颠簸的轿子里,狭窄的空间,可是他仍旧不愿将身子靠在我身上,好像男人的软弱是一种耻辱,他身子僵直,强撑着靠在轿椽上。
〃你这又是何苦呢?〃我语声清泠,近身在侧,还能闻见他身了轻微的血腥味。
夏侯君曜冷冷一笑,对我伸出手,〃让群臣都觉得朕病入膏肓,这又是谁的功劳?〃
心中冷笑,他居然在怪我,〃你为什么不吃药?召我入宫不就是为了侍药吗?难道皇上真得把臣妾当成皇后了吗?〃我反问出声,直直的望向他。
如此大不敬的话,可他不怒反笑,将手里的东西丢给我,是先才那一方丝帕,展开来,借着外面灯光,果然看到上面斑驳、赫然刺目的血渍。
〃不管怎样,现在你都坐上了母仪天下的后位,朕在一日,自然就会有你一日荣华,至少他们三年之内还不敢杀了你。〃
〃三年之后呢?〃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他微微怔了怔,笑着道:〃你很怕死吗?〃
我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缓和了下神色道:〃怕。〃
昏暗狭小的轿子里,我与他挨得那么近,第一次开始认真的想这个问题,我怕死吗?怕?不怕?死?不死?而活着,不过是为了让娘过得更好些,至于我自己的命,又有什么要紧?死又如何?生又如何?
这条命终归是掌握在别人的手中。
我苦苦挣扎,也不过是想求一线生机。
〃你笑什么?〃他突然问,我微一怔,果然发现自己是笑着的,慌忙低下头,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他却不打算就此放过我,用瘦弱的食指轻轻挑起我下巴,〃是在笑朕吗?朕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好笑?〃
〃没有……〃我小声的道,冷冷别过脸去。
他轻笑,一把放开我,〃你不是怕死吗?一个月后我们约定的三月之期就到了,到时,你若能让朕回心转意,那时候,你就是这天朝真真正正的皇后娘娘。〃
我抬眸看他,他脸上带一丝戏谑,苍白的唇,似笑非笑。
〃那孩子呢?〃我问得轻慢,但他却变了脸色,阴沉不定的看着我,〃怎么?你也怕朕会死,到时你也落下殉葬的下场?〃
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我脸上笑容僵住,垂眸不语。
私心里,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笑得更大声,又轻轻咳了两声,〃你要,就给你。〃
你要,就给你,短短五个字,他说得不以为意,而我却越听越心惊,指尖冰冷,不住颤抖,藏了这么久,终是被他看穿了心思。
他一定觉得我也跟后宫所有嫔妃一样,只求得一个子嗣,好保住日后的地位,而我想的不过是三个字〃不能死〃。
他不再说话,轻轻阖上眸小睡,我也不再语,内心五味杂陈。
到了天胤宫,太医早已等在那里,诊了脉,说吃过药就已无大碍了。
可我仍不放心,苦苦的守在床前,寝宫里灯光昏明,只留几个宫人随侍在侧,他沉沉睡在床上,对我视若无睹,好像,真的生气了。
到三更时,他仍没有开口说话,再多坐下去想必也没用,于是我起身告退。
第36节:第六卷:宫宴澜 醉里望月(3)
〃皇上歇着,臣妾先行告退。〃
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
我眸光沉了沉,黯然转身离去。
陈仲备好了轿等在门口,见我出来,忙上前掺扶。
我将手搭在他手腕上,借了一点力,〃国丈大人走了吗?〃
〃还没有给娘娘请安,并不敢走,现在正在中宫殿等着呢?〃他道,抚着我上了轿。
我坐在轿子里,突然有点想笑,冷笑,可笑的不是夏侯君曜,而是我自己。
能有今天的地位,真正应该感谢的是此刻等在中宫的那两位,是他们将我推向了绝路,而现在,他们一定后悔了,我并没有死,在后宫安然无事,与皇上恩爱无边,大娘会想,如果当初入宫的是红泪那该多好,现在,她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夫人,可是一步错棋却成就了我……
哈哈……我猝然笑出声,苦涩滋味蔓延开来。
下了轿,便看到郁诚郁带着沈氏端端站在门口,两个宫人挑灯在侧。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我冷眼看过他们,郁诚越自从我进宫时起就被晋升为总督,官居三品,他穿一身紫红色朝服,红光满面,显然现在过得很如意,沈氏身上一席朝服也是上等苏州刺绣,价值不菲,脸上傲慢犹存,俨然是当朝夫人的姿态。可我娘呢?
我紧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径直走过他们,进了正殿。
郁诚越与沈氏尴尬的站了一会,沈氏欲要发作,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恨恨的瞪着我的背影。
香墨上前请道:〃国丈大人与夫人请……娘娘召见!〃
他二人憋了一肚子火,忍气吞声的跟着香墨进了殿。
我已去了外袍,斜倚上榻上。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他们又行了一遍礼。
我冷冷的嗯了一声,道:〃免礼,爹爹与娘近日身子可好?〃
郁诚越躬着身子,惶惶答道:〃劳娘娘惦记,都好。〃
我心中冷笑,好一个都好。
〃那二娘好吗?妹妹好吗?今日宫宴也不见你把她们带过来,本宫在家时就喜欢吃二娘做的芝麻馅汤圆,记得那会每到过年,二娘就会做好多。〃我笑着道,故意将二人放在一起说,碧月等人都在场,我不敢大意。
郁诚越身子一震,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抬头看我。
我喝着茶,冷冷的睇了他一眼,他低下头,半晌才恢复平静,小声回道:〃臣下次一定将兰心带来参见娘娘,红……清尘她也很好,一直惦记着娘娘您呢?〃
〃是吗?〃我放下茶盏,微微笑着,〃妹妹她一向有心,现在本宫有了〃好归宿〃,也一定不会忘了妹妹的,本宫这两天正看着有哪家的公子与妹妹般配。〃
听到我的话,郁诚越还好,只是沈氏却再也撑不住了,亟亟地上前道:〃劳娘娘关心,红泪……不,清尘还小,妾身还想让她在家多待几年呢?〃
我冷笑一声,看着她,〃娘可是忘了罢,妹妹今年也有十六了,再不嫁,莫非您想让她当老女?〃说着,又是一笑。
宫里侍婢也都跟着笑起来,香墨道:〃可见夫人爱女心切……〃
沈氏无以回答,只得干笑两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默默的退到一边,不敢再多话。
我心中冷笑,难道她以为我会故意找个智障身残的男人给红泪配婚,用以报复吗?真好笑!就算是要报复,也该先算我跟她之间的帐呀!
他二人惶惶站着,我良久才道:〃行了,今儿也晚了,爹爹与娘就先回去罢。〃
〃是,娘娘劳累一天也该好好歇歇了,那臣就先告退了。〃郁诚越恭身道,脸上神色凝重,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淡淡看了他一眼,他莫非想说什么?可是再看,碧月虚视耽耽站在一旁,刚刚大娘已经不小心露了一次纰漏,若再说什么,肯定会惹人怀疑。
于是我暂且不提,转身对碧月道:〃去将今日准备好的糕点拿过来。〃
碧月领命退下,我又对他二人道:〃准备了些糕点,不是什么好的,不过是几个宫廷常用的花样,你们带回去也让二娘与妹妹偿偿鲜。〃
郁诚越与沈氏唯唯诺诺答是,我睇了个眼色给香墨。
香墨会意,带着宫人退下。
等殿里宫人都退下,只留我们三人时,我方开了口,神色淡淡的偎在榻上,〃说罢,有什么事?〃
郁诚越吱唔不语,倒是沈氏开了口,不似先才无理,喜笑颜开的道:〃娘娘,妾身娘家舅哥饱读诗书,连年榜试,是乡里有名的秀才,只是现在赋闲在家,没个着落,娘家送了礼,稍信过来,说……〃
话说一半,我就猜到了她的意图,极力按耐下心中烦燥情绪,冷声道:〃说什么?〃
她觑我脸色,小心翼翼的道〃说……让妾身来请娘娘开个恩,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让妾身舅哥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的,也算是光耀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