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片寂静,只闻他人伏地嚎啕声。
金师爷兀自唏嘘了番,转头想提醒陶墨继续审案,却只看到他正趴在案头悄悄地抹眼泪。“……”
堂上堂下暗明哭得欢,案子反倒搁浅了下来。
啪啪啪。
三声鼓掌。
陶墨愣,睁着双红通通眼睛往堂外看。
只见卢镇学穿着身暗红长袍,施施然地从人群中走出来。
金师爷暗暗皱眉,提醒陶墨道:“这是公堂,闲杂人等不应入内。”
陶墨点点头以示明白,转头对卢镇学道:“你来公堂作甚?”
金师爷恨得想捶桌。
卢镇学经过几次相处,对陶墨个性早已了然于胸,这样结果也是意料之中,微笑道:“打官司。”
“谁家官司?”陶墨愕然。
卢镇学手指朝趴在地上哭得抽抽噎噎桑小土道:“他。”
金师爷忍不住亲自跳出来道:“卢讼师与桑小土事前有约定?”
卢镇学道:“事前我与他素未蒙面。”他是听闻陶大人又升堂审案了,才好奇来看看,不想案子竟与顾射有关。顾射来谈阳县不过短短两载余,从未上过次公堂,风头便时无双,将原本独占鳌头他比了下去,他早想找机会与他较量番。上次梁府邱府之案是小试牛刀,如今机会难得,他不信顾射被人踩到头上还不出来!
金师爷道:“毫无干系?”
卢镇学摇头道:“非亲非故。”
“那么还请卢讼师在堂外听审。”若不是卢府在谈阳县算得上数数二大户,他说话绝不会如此客气。
卢镇学不理他,径自看向陶墨道:“陶大人,桑小土目不识丁,对我朝律法更是无所知,还请大人恩准我当他讼师,为他申辩。”他知道陶墨看似愚钝,审案却是难得公正,因此他心中对他同意此事有着十成把握。
不想陶墨皱眉道:“你与他非亲非故,与此事又毫无干系,如何为他申辩?”
卢镇学道:“凡事都讲究个理字,非亲非故,毫无干系也可以理服人。”
陶墨道:“那你又怎知我不会以理服人?”
卢镇学愣。
陶墨道:“还请卢讼师暂且站到旁,若本官真有偏颇之处,再出来申辩不迟。”
顾小甲看到卢镇学讪讪退出堂外,故意哈哈大笑。他认识陶墨这么久,还是头次觉得听他说话竟能大快人心。
51、居心叵测(六) 。。。
被卢镇学这样打岔,陶墨思绪微乱,低头重新整理了番,才道:“桑小土,你可知错?”
桑小土砰砰砰又是三个响头,“小人知错,知错。”
陶墨看向顾小甲道:“不知顾……顾公子有何看法?”他想不出如何称呼,索性用了个顾公子来称呼顾小甲。
但是这个称呼落入顾小甲耳朵里却以为他想知道顾射态度,便道:“公子既然将此案交给陶大人,理当有陶大人全权处置。”他顿了顿,想到刚才陶墨闻事落泪,心中又怕他就这样放了桑小土,让顾府马车被盗案成了出闹剧,又补充道,“我相信以大人英明决不至于姑息养奸,也决不至于留人话柄。”
他出是道两难难题。
人显然是不能说放就放。但是不放又如何?杖责?只怕陶墨今日责了桑小土,明日就会被冠以不孝骂名。
陶墨看了眼金师爷。
金师爷站起来,悄悄地靠了过去。
师爷为县官出谋划策是常事,百姓屡见不鲜,不以为奇。
陶墨低声道:“师爷看此案如何判?”
金师爷道:“百善孝为先。当今皇上也最是推崇孝道,桑小土盗车固然有错,但到底是出自片孝心,此情东家不可不虑啊。”
陶墨连连称是。
“但盗窃到底是触犯我朝律法,其情纵然可悯,其罚却不可免。”
陶墨又连连点头。
“因此,”金师爷深吸了口气,对着眼巴巴看着自己陶墨道,“大人不如自己看着办?”
陶墨:“……”
金师爷施施然地退回原位。
其他人都好奇地望着陶墨。
陶墨紧张地摸着惊堂木。
卢镇学此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了。若适才陶墨准他为桑小土申辩,那么自有他来出谋划策,陶墨也不会陷入此时尴尬境地。
顾小甲忍不住朝衙门口方向望了眼。他心中想着以公子对陶墨关切,或许会出手相助也说不定。
陶墨也在看衙门口。不过他只是虚看,心里想着却是如何判罚。
他迟迟不开口,使得围观百姓微感不耐,窃窃私语声四起。
金师爷道:“大人。”
陶墨精神振,以为他有什么建议。
“敲惊堂木。”金师爷道。
陶墨毫不犹豫地拿起惊堂木拍了下。
堂下静寂无声,目光皆投注在陶墨身上。
陶墨继续望着金师爷。
金师爷道:“大人可以判了。”
……
陶墨深呼吸,然后道:“百善孝为先。当今皇上也最是推崇孝道,桑小土盗车固然有错,但到底是出自片孝心,此情不可不虑……”他将金师爷两句话几乎次不差地说了遍。
顾小甲听得暗暗点头。
“因此本官决定,判桑小土……”陶墨顿了顿,堂上安静到极点。“去顾府为仆,以工偿罪,直至顾公子满意为止。”
桑小土大松了口气,连连磕头道:“多谢大人,多谢青天大老爷。”
谁知道顾府是城中大户,能进顾府为仆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奖赏。
卢镇学冒出来道:“大人,这样恐怕对顾公子不公平吧。”
顾小甲不为所动,道:“难得桑小土孝心片,是个难得之人。我相信他日后对我家公子定然也会忠心耿耿,能平白得来这样个仆役,我家公子定然也会十分满意。不劳卢公子操心。”
卢镇学不以为意道:“既是如此,倒是我多嘴了。”
顾小甲故作惊讶道:“咦?卢公子竟然发现了,我还以为卢公子这辈子都意识不到呢。”
卢镇学脸色微微变,朝陶墨行了个礼,甩袖退出公堂。
陶墨道:“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么此案便如此判了!”他惊堂木敲,学足了小说中青天大老爷气势,高声道:“退堂。”
从堂上下来,陶墨换了身衣服就要去顾府。
虽说案子已经判了,人也已经被顾小甲领走了,但陶墨没见到顾射,没听顾射亲口说对此案判决看法,心里终究不踏实。
到了顾府,气氛倒是与往日无异,让他稍稍放下心来。不过问明顾射正在书房等他之后,他心又重新吊了起来。
犹犹豫豫地来到书房门外,门是半敞着。从门缝往里看,只能看到书桌角。
“进来吧。”顾射突然道。
陶墨吓了跳,这才注意到自己影子早已泄露了自己行踪,不由挠挠头,迈步进门。
顾射正在写字。
陶墨见他挥笔如神,不敢打断,便默默地站到边。
少顷,顾射搁笔,“拿走吧。”
陶墨愣了愣,上前看,竟是张字帖。
顾射道:“这些字都不难,你先学着。若有不懂,尽可问我。”
陶墨上上下下看了好几眼,道:“只认得三个字。”
顾射眼中微有笑意,“哪三个字?”
陶墨指着开头个,“之。”又指着中间个,“弦,这个是顾。”
顾射道:“那便先学这三个吧。”
陶墨嘴角漾开笑涟漪,“嗯。”
“今日案子判得如何?”顾射漫不经心地问道。
正要取字帖陶墨双手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不知道?”
顾射淡淡道:“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我将桑小土判给你当下人了。”陶墨低声道。
顾射道:“你在顾府缺下人使唤吗?”
陶墨被问得怔,忙摆手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可怜他孝心片。再说,他对他父亲这样孝顺,以后对你定也会……忠心耿耿。”他现学现卖,将顾小甲说辞变着法儿转述出来。
顾射道:“那若是我府邸不缺人呢?”
陶墨呆住。他倒没想过这点。若顾府不缺人,他将桑小土塞过来不但没有为顾府带来任何好处,还要顾府每日白白地养着他,显然是大大不妥。
他想了想道:“若是如此,那我来赎他。”这样也可贴补顾府损失。
顾射道:“你赎他何用?”
陶墨道:“当个小厮也好。”
“既是如此,留着吧。”顾射道。
陶墨有些吃不准他意思。既是无用,为何又要留着?他试探着道:“我判不好?”
顾射道:“你觉得你判不好?”
陶墨低头沉思片刻道:“即使此刻再让我想,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顾射道:“办法?”
“两全……两全其美办法。”
顾射目光直盯盯地望着他。
陶墨被看得阵心慌。那眼神带着灼热温度,像是随时能将人烫伤。
顾射眼中热度很快降低,恢复以往清冷,“若是在本县,有个人因为想救人而杀了人,该如何判?”
陶墨大吃惊,忙问道:“谁?”
“我只是做个比方。”
陶墨道:“如何救人?救是什么人?杀又是什么人?为何要杀人?”
“救是个被调戏少女,杀是个调戏少女恶霸。杀人,是错手。”顾射沉声回答。
陶墨沉吟道:“杀人是不对。”
顾射沉默地望着他。
“但是,”陶墨语气转,“他是见义勇为,是好事,错手……怕也是天意吧。这人是断然不能放,但是也不能重判。”他低头沉思好久,想得脸都皱成团了,才突然道,“不如充军吧?充军话就可以……将,将功赎罪?”
顾射微微笑。若当初让他舅舅充军去边境保家卫国,只怕他是大大地愿意吧?将门虎子啊。
母亲兴许会更开心。
52、居心叵测(七) 。。。
陶墨自言自语地呢喃道:“不曾听闻最近有命案啊。”
顾射道:“我不过随口问罢了。”
陶墨汗颜道:“其实关于我朝律法,还是金师爷精通。我不过随口胡诌罢了。”
顾射道:“将桑小土判入我府为仆也是金师爷主张?”
“这倒不是。”陶墨将金师爷当时告诉自己话又复述遍,然后才叹气道,“他说虽然句句在理,但只字未提如何判案,我也只好自己瞎想了个。”他见顾射从刚才至如今嘴角直稍扬,心中纳闷,“顾公子可是觉得我方法幼稚可笑?”
顾射道:“你可曾看过小童玩泥巴?”
陶墨以为他顾及自己颜面,不愿意正面承认才将话题扯开,便乖乖回答道:“见过。”
“你可觉得幼稚可笑?”
陶墨道:“虽然幼稚,却不可笑。”
“可见天下事并不是幼稚便会可笑。有时候幼稚也会很可敬。”顾射缓缓道。
陶墨时转不过弯。
顾射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不如先用晚膳吧。”
“好。”陶墨呆呆地点头,跟着他转身出门,路走向厅堂。
直到两人落座,头上贴着膏药桑小土跟在顾小甲身后帮他们上菜,他才猛然意识到刚才顾射言下之意竟是在称赞自己可敬?他看着顾射沉静侧脸,吃不准自己是自作多情会错了意,还是顾射确有此意。
顾射突然伸筷,夹了块肉在他碗里。
陶墨受宠若惊。
顾射淡淡道:“吃。”
“是。”陶墨低下头,夹起肉却不是整块吃下,而是咬小口,配大口饭,咬小口配大口饭。顿饭下来,他竟用块肉吃完了整碗饭。
顾小甲看得直想笑。
郝果子忍不住瞪了他眼。
顾射放下筷子,“下棋?”
陶墨忙不迭地放下碗,连连点头。
说起来自从那日去笼山踏青之后,便不曾再下过棋。想想那局盲棋,陶墨头次因为棋局本身而勾起下棋兴趣,而不只是因为对手是顾射。
顾小甲摆好棋盘,招呼桑小土出去。
陶墨突然转过头来,“你父亲安葬了吗?”
桑小土猛然停下脚步,双腿屈,跪下又要磕头。
顾小甲和郝果子连忙扯住他。
桑小土道:“大人与顾公子大恩大德,小土定做牛做马回报。”
陶墨尴尬道:“我只是想问问你父亲是否安葬,要不要我帮忙。”
桑小土抹了眼泪,道:“多谢大人关心。村长和村民凑了些前,昨日就下葬了。”说是下葬,其实就是买了口棺材,找几个人抬到云林山埋了。
陶墨点点头。
顾射突然道:“以后你便跟着陶墨吧。”
桑小土身体颤。他倒不是不愿意,而是头次听这位谈阳县大人物说话,心里头紧张,连忙道:“多谢顾公子,多谢陶大人。”
顾小甲把拉他起来,道:“别在这里扰了公子下棋雅兴。我带你去顾府四处看看,省以后迷了路。”
郝果子嘟囔道:“我来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