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雨目光转,隔着郝果子,对陶墨笑道:“原想下厨做几个拿手小菜投桃报李,以谢收容之情,不想竟又让你破费了。”
“哪里哪里。本该我尽地主之谊才是。”陶墨干巴巴地拿起茶杯啜了口。
旖雨道:“这段时日不见,你文才大进啊。”
陶墨脸上红。他虽是县之长,但除去木春和金师爷不说,在座几人才学个个在他之上,这句文才大进却是恭维。他忙道:“不敢不敢。其实这几句客套话还是当年在群香楼里学来。”
旖雨掩嘴轻笑道:“若非你过目不忘,旁人哪里有这样能耐。”
过目不忘?
金师爷不由看了陶墨眼。
陶墨苦笑道:“我只是记得住,却不明其意,也是无用。”
木春突然道:“学习之道还是要正儿八经地进书院才好。市井之地鱼龙混杂,学些皮毛尚可,却不能真做学问。”
旖雨看向木春。从开始他便能感觉到对方在处处针对自己,这个感觉在此时此刻得到确认。
金师爷不理会这里头暗潮汹涌,就着木春适才见解颔首道:“正是此理。东家若真想平步青云,还是读些书好。”他这句话倒是出自真心。目不识丁之人再才华出众,也不过高官手下能吏,绝不可能成为坐镇方封疆大吏。只是他心里知晓,皇上真正器重是那些科举出身仕子。如陶墨这般依靠捐官当上官员,至多平迁到个好点县城,想要升官却是难如登天。
陶墨心知他们都是为自己好,又想到顾射虽然从来没有吟诗作对,但不问也知必是饱读诗书之人,自己与他结交,理当通文识字才是。他想了想道:“两位师爷言之有理。木师爷若是得闲,便为我请位夫子吧?”
木春倒没想到真能说动他,微微怔之后,便笑道:“好。”
旖雨好不容易提起话头便在这番劝学声中冲得干二净。他也不恼,只是悠悠然地听着他们交谈,时不时冲陶墨飞去眼。
几番下来,陶墨有些不安,主动开口道:“你准备何时买房?”
蓬香脸色黑。
陶墨顿时意识到这句话有赶人之嫌,忙补充道:“若是有需要,我也可帮帮忙。”
旖雨微笑道:“多亏有你,我有了暂时落脚之处,才可安心挑房。”
“是是是,确须谨慎。”陶墨又啜了口茶。
郝果子不阴不阳道:“又不是开门做生意,难道还要挑风水好不好,桃花旺不旺不成?”
旖雨双眸微垂,开口时声音带着微颤,“我只想寻处能终老之所罢了。”
陶墨皱了皱眉,轻轻扯了扯郝果子袖子。
木春道:“金师爷对谈阳县最熟,可有好介绍?”
“却不知旖雨公子喜好。”金师爷说话不冷不热。他在县衙多年,看人自套。这个旖雨虽然看起来知书达理,但举手投足难掩风尘之气,是何来头不问自明。
旖雨还未开口,木春便笑道:“如旖雨公子这般出尘脱俗之人,自然要住在风雅之所,必不能沾染世俗之气。”
金师爷似笑非笑地看他眼,“这样说来,我倒想起处。就在谈阳县东十里柳山山脚。这地契还在县衙里头,旖雨公子若是中意,我即刻就帮你办妥。”
木春望着他,彼此心照不宣。
旖雨并不上钩,含笑道:“倒是不急,待我改日看看再说。”
正说着,店伙计终于上菜。
众人各自动筷,不复交谈。
从仙味楼出来,陶墨原想打道回县衙,却被木春借着巡视之名拉去逛街。送旖雨与蓬香回府重责只得叫到金师爷身上。金师爷原本就不打算去街上乱走,也没推辞。
于是行六个人便分成三三两组,各走边。
见旖雨消失在视线,郝果子便数落起他不是来。
陶墨原本只是默默地听着,后来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打断他,“他好不容易从群香楼里出来,何必如此苛责于他?”
“好不容易?你怎知他是怎么出来?”郝果子道,“如他们这般做皮肉生意之人,要不就从良,要不就是被赶出来,还指不定他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事呢。”
木春突然道:“也有此可能。”
陶墨愣,道:“木师爷怎么也如此说?”
木春淡淡笑道:“无风不起浪啊。”
郝果子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我觉得我们还是防着他点好。不然怎么这么巧,少爷来这里当官,他就跟着来了?我看,要不要派人去查查?”
“查?怎么查?”陶墨皱眉。
郝果子看向木春。
木春不负所望道:“如旖雨之前是卖身话,东家倒是可以派人去他原先地方打听打听,他是否是私逃。”
郝果子拍手,“好办法。”
陶墨皱眉道:“万万不可。他若真是逃出来,我又如何忍心再将他送回去?”
木春道:“东家是去查,又不是说要办。其实他个人离乡背井,必有前因。东家不妨道查查,若真有什么事,或许可助他臂之力。”
郝果子转了转眼珠,“不错不错,反正不管好事坏事,先查了再说!”
陶墨犹豫了下,终于首肯道:“也好。”
43
43、千丝万缕(七) 。。。
既然商定,查访之事便交由木春去办。
陶墨与郝果子在街道上转了圈,买了两包松子糖,便顺路回了顾府。
顾小甲早就候着了,听门房说他们回来,立刻冲到留仙居,不管三七二十,心急火燎地催促他们搬到了雅意阁。
陶墨和郝果子行李不多,搬来搬去倒是不麻烦,所以快得很。
进雅意阁,郝果子便冲顾小甲投了好几个冷眼。这里看就比留仙居布置精细。屋外种着大片竹林,让院子在这样寒冬腊月依旧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陶墨进屋,便感到阵温暖香气迎面扑来,让他心神荡,再定睛看,房中家什竟样样金镶玉裹,精雕细琢,望便知价值不菲。他连忙退出来道:“我还是住回留仙居好了。”
郝果子偷偷朝里看了眼,也吓了跳。
顾小甲与他相处久了,也知道他并非心口不之人,淡淡道:“既是公子吩咐,你们住下便是。反正这屋子原本也是用来招待公子朋友。”
陶墨推辞不过,只好住下。
顾小甲在门口逗留了会儿,确认他们安顿好之后,便径自离开了。
他走,郝果子立即关上门,咋舌道:“想不到顾射竟然这么有钱,难道当讼师真能发横财?”
陶墨道:“顾公子不曾上过公堂。”
“他虽然不上公堂,但多是讼师请他出谋划策。那些人有求而来,想必不会吝啬囊中物。”郝果子摸着金子打造脸盆,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神情错综复杂,“顾公子不怕被偷么?”
陶墨道:“此屋他只用来招待朋友。既是他朋友,又怎会偷窃?”
郝果子讪讪地缩回手,干笑道:“少爷说是。”
陶墨手里还拿着那两包松子糖,叹气道:“我原本想请他尝尝。”
郝果子解开其中包,顺手拣起颗丢进嘴里道:“会儿用完晚膳,顺便给他便是。”
陶墨道:“只怕寒碜。”
“俗语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顾公子又不是嫌贫爱富之人。”自从遇到旖雨之后,郝果子对顾射好感与日俱增。
陶墨想想,也觉得有理,顺手将糖包塞进衣襟里。
晚膳后,顾小甲照常奉茶。
陶墨掏出糖包,微微紧张地递到顾射面前打开,道:“我今日路过市集买,稍尝了下,口感十分清甜。还请顾公子品尝。”
顾小甲看了眼,撇嘴道:“不就是松子糖?”
陶墨脸噌得红起来。
顾射看了看纸包,顺手拿起颗,不想这松子糖被陶墨揣在怀里,有些融化了,都黏在起。他这拿,竟连整包糖同拿了起来。
顾小甲见陶墨羞得几乎想钻洞表情,无奈地从顾射手中接过糖包道:“我去厨房切开,用小盘装上吧。”
陶墨看他目光直如在看救命恩人,连声道谢。
郝果子也算机灵,忙道:“我给你当下手。”
陶墨目送两人离去,再回头,顾射已经摆好了棋局。他正要放子,就听顾射道:“我今日让你六子。”
陶墨怔。
顾射道:“请。”
陶墨暗责自己棋艺不精,才令对方屡屡让步,于是下棋之时更是全神贯注,不敢稍有分神,连顾小甲与郝果子送切好松子糖上来也未有所觉。
顾射亦然。
他让陶墨再让子倒不是怪他棋艺不精,而是想给自己更大挑战。要知这开局几子,子子定乾坤,他多让子,等若多奉上根定海神针与对方,不可不谓冒险。
两人手中棋子都落得极慢,个时辰过去,竟才下了十几着棋。
顾小甲和郝果子都看得昏昏欲睡,正想各自回屋打个瞌睡,就听门房匆匆来报道:“外头有个自称旖雨人来访,说是要见陶大人。”
陶墨还专注于棋局,不曾听闻,郝果子却噌得就站起来了。
顾小甲见他反应激烈,忙道:“是谁?”
郝果子朝陶墨努努嘴巴,正好对上顾射看过来双眸,心中惊,连忙别开眼。
顾射若有所思地看了陶墨眼,却未发言,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期盼。
郝果子暗暗松了口气,朝顾小甲比了个手势,蹑手蹑脚地向外走去。
等走出几十步,他才松了口气,对同跟出来门房道:“你告诉他,我家少爷歇下了,不见。”
顾小甲把拦住转身要走门房,道:“等等,这里是顾府,不是县衙。你不说清楚,休想指使我们人。”
郝果子怕事情闹大让陶墨听到,便压低声音道:“那人是个好脸皮泼皮无赖。”
顾小甲看向门房。
门房摇头道:“我看着不像,倒像是哪家出来俊俏公子。”
郝果子啐了口,道:“他当然俊俏,他就指着俊俏来卖弄风骚迷惑男人!”
顾小甲恍然道:“从小倌馆里出来?”
门房愕然道:“不会吧?我看他体体面面。”
“多少男人为他体体面面奉上座座金山银山,要这样还不体面,他就该上吊了。”郝果子想到他,嘴里就蹦不出好话。
顾小甲睨着他道:“他怎与你家大人扯上干系了?”
郝果子皱眉道:“你怎么那么多事呢?”
“你不说清楚,我怎么好和你起去打发他啊?”顾小甲抱胸。
“你要和我同去打发他?”
“你若是据实相告话,我考虑考虑。”
“呸。我自己去。”郝果子扭头就走。
顾小甲立刻跟了上去。这样看戏机会可不能错过。
且说旖雨在门口左等右等不见门房出来,心中已有了不好预感,如今见郝果子与另名素未蒙面少年气势汹汹地出来,便知预感无误,当下收起楚楚之情,淡然地看着他们走近。
郝果子道:“我家少爷歇下了,你走吧。”
顾小甲故作惊讶道:“咦?歇下了?我刚才明明还看到他在与我家公子下棋啊?”
郝果子不怒反笑道:“你说得这么直白做什么?也不怕人伤心?”
顾小甲愣了愣,随即领悟过来,跳脚道:“你,你,你胡说什么?”
郝果子把搂住他颈项,笑眯眯道:“反正我们以后都是家人,你还掩饰什么?”
“谁跟你是家人?我家公子惊采绝艳,是天下无双大才子……”
郝果子截口道:“所以我家公子才神魂颠倒,恨不得朝夕相伴,寸步不离啊!”
顾小甲被他手臂勒得差点断了气,拼命用手肘撞郝果子胸口。
旖雨面色不变道:“既然如此惊采绝艳才子,应当不会拒客于门外吧?”
顾小甲猛然撞开郝果子,整了整领口,喘了口粗气道:“不拒,当然不拒!这边请!”
郝果子恨恨地瞪着他。
顾小甲回以白眼。
路上,郝果子拼命给顾小甲作揖行礼,但顾小甲正在气头上,哪里理他,径自迈着大步向前冲。
旖雨默不吭声地观察着园中景物。他去过大户人家不少,但庭院如此讲究得还是少数,看来这个顾射果然如传闻般,深不可测。
近厅堂,便闻得声清脆落子声,干脆利落。
顾小甲道:“这着是我家公子下。”
郝果子气得直冒火,冷笑道:“你真长着双千里狗眼!”
“也比你这逆风猪耳强。”顾小甲道,“我家公子下棋从来不拖泥带水,哪像你家少爷,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你……”
“公子,旖雨公子来了。”顾小甲突然朗声道。
陶墨震,转头与顾射同看过来。
44
44、千丝万缕(八) 。。。
顾射目光只是淡淡扫,便移回棋盘。但旖雨却感到阵难以言喻不适,仿佛对方只消眼,便将自己从里到外看了个透彻。
郝果子抢在顾小甲开口之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