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哈哈一笑,手搭凉棚说:“你看,舒城在望了!”
道南大宅与周家庞大的祖宅相邻,又自成一户,厅堂卧室伙房马厩一应俱全,却又不大的过分。周瑜动身之前已经吩咐人修葺一新,家具与摆设也都弄好,还送了十来个婢女和小厮伺候,孙家住着十分舒适。周瑜时常遣下人来送酒食水果等,更显周到。
孙坚不在,孙策便暂时成了孙家的家长,来周家大宅拜访致谢。
踏进久违的大宅院,孙策觉得幼年时代的一幕幕扑棱棱地直往脑子里钻,脱口而出说:“你家,一点儿没变啊!”周瑜心不在焉,指着内院说:“这边走,先去见我父亲吧。”
孙策激动地左右张望,时不时拉住周瑜的袖子说:“你看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在这儿掏蜂窝来着,你被蛰得猪头似的!……你看这儿这池子,摸鱼的时候你一脚滑进去了摔得满嘴泥还记得不!”前面带路的婢女忍不住掩袖而笑,周瑜忍无可忍甩开他的手说:“孙……伯符兄你要忘就都给我忘了,怎么这些蠢事儿记得这么清楚?!”孙策说:“怎么蠢了,这叫情同手足苦难同当,你就说那次我帮你赶马蜂,被一路追着咬,两只眼皮肿的跟桃儿似的,你就不念我的好?”
年轻的婢女忍不住回头打量孙策,刚对上他的眼睛就脸红了,忙低头回过头去。周瑜不禁也顺着婢女的目光望向孙策神气活现的面庞——如果说“美”这种东西也分个性格脾气,那孙策的美就和孙策的为人一样霸道,漂亮得一点不含糊,一点不客气,唇红齿白,浓墨重彩,当仁不让,直戳人的眼珠子,好像在逼着你心服口服。尤其那双泼辣的大眼睛,看向谁,谁身上就像要着起一团火。
“诶?你们为了欢迎我还弄得这么隆重……”孙策打量着新刷的廊柱和窗上新糊的薄纱,颇有点受宠若惊。
“几年不见你还是如此自恋,”周瑜哭笑不得,“别贫嘴了,前面就是我父亲的屋子,他……他身体不好,不能在堂屋见你。”
孙策略整了整衣冠,便顺着婢女挑起的竹帘钻进屋里去。
房间里光线很暗,让他从阳光里进来颇不适应,一时分辨不出东西,只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浓的化不开,胶一样凝固在房间里。
周瑜随即进来,脚步轻盈的走近帷帐,一旁的下人轻轻撩开挂在银钩上,周瑜凑在榻前轻声说:“父亲,小霸王来了!”
孙策待眼睛适应了这个光线,便也走近周异的榻前,深揖道:“策,拜见周世伯!”
“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周异虚弱的声音响起,挣扎着要坐起来,下人忙和周瑜一起扶他靠在榻上。
如果说周异看见长大的孙策又惊又喜,那孙策看到周异的衰老则震惊万分。在他的记忆里,周异还是那个魁梧高大,明朗又端方的中年人,比孙坚只是略年长些罢了,可眼前的人分明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脸瘦的似乎只有一张皮,核桃似的沟沟壑壑的,眼窝深陷,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头发全白了,又稀疏,小小的发髻连簪子都快挂不住了。
“周伯!您怎么!”孙策震惊地说。
“唉,重病在身!”周异勉强咧了咧嘴,权作微笑,“小霸王倒越发英姿勃发了!先前公瑾跟我说你父亲已经离开寿春,实在可惜,原本想与他一叙的。以后,怕再也没机会了……”
孙策忙说:“周伯这话说得,来日方长呢!”
周异微微摇了摇头笑说:“我日薄西山了……今日能见到你,也大宽慰,你和公瑾,以后可要……”说着说着,脑袋一歪,片刻,发出细弱的鼾声,口水顺着张开的嘴唇流了下来。下人忙用手巾擦掉,说:“老爷身体衰弱,估计今天是再难醒过来了,公子们改日再来吧!”
孙策目瞪口呆,转过头看周瑜。周瑜正定睛看着周异的脸,眼睛里无限哀伤。
从周异房间出来良久,两人才慢慢摆脱那种濒死的氛围。
“你爹岁数也不大呢,怎么就这样了!”孙策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还不是因为洛阳,”周瑜抬头看着远方说,“朝纲废弛,权臣作乱,堂堂京都,被□□的一片血腥。父亲数年来为洛阳令,目睹乱象无能为力,忧愤于内,也就一病不起了。”
孙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周瑜接着说:“所以他深感当今文不能治国,武才能止乱,手握兵马比什么都重要,才想请你父亲来,商量大事。”
孙策说:“可惜你晚了一步,不过……”
正说着,有个五六岁的孩子在一群婢女的簇拥下从长廊另一头走来,看见周瑜高兴地跑了过来。周瑜弯腰摸了摸他的头问:“峻儿今天去哪儿玩了?”
“回叔父,刚去花园抓了蟋蟀!”说着,让婢女捧来一个盒子,小心地掀开说:“你看!个个都大着呢!我父亲说个头大才是好蟋蟀!”
周瑜笑说:“你父亲真是什么都懂!”
周峻自豪地说:“就是!叔父,我父亲什么时候能回家?”
周瑜一愣,说:“峻儿想他了?改天叔父闲了,带你去洛阳看他可好?”
孩子高兴地直拍手说:“好!叔父可别忘了!”
一群人走后,孙策纳闷地问:“这谁?”
周瑜说:“我堂兄周晖的儿子,堂兄接替父亲,去做洛阳令了。”
孙策不禁扼腕说:“唉,我还想着会会他呢!”
周瑜说:“我家现在,父辈的只有父亲一个在家,大伯父在洛阳,二伯父在东莱,几位堂兄也被召去朝廷了。名义上是我父亲主事,其实家里一切大小事都是我在管。”
“难怪这次来寿春也是你来。”
周瑜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两人往前走,正碰见一群下人在长廊里挂灯笼。孙策说:“你家怎么张灯结彩的,有什么喜事不成?”
“是有喜事。”
“什么喜事?”
“我要成亲了。”
孙策下巴都快掉了,连说:“你你你才多大啊!”
周瑜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因为我父亲。你也看见了,父亲气息奄奄,有一天没一天的,伯父们的意思是,总得让他走前看着我成家立业才好。”
孙策说:“这倒也是,不孝有三……”说着,□□着看周瑜。
“想什么呢你!”周瑜刚竖起眉毛,孙策就哈哈一笑躲开,一溜烟地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 章
又是一年仲夏时节。这一年天气反常,热的早,雨水也大,连着半月每天都乌云低低地压在天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周瑜坐在账房,一边翻记账的竹册一边随口问询,管家、佣人头领,黑压压跪了满屋子,更加闷热。
“把竹帘卷开。”周瑜被十大几号人的体温和体味蒸腾的头晕脑胀,便吩咐书童说,书童从袖里拿出一方雪白的绢巾,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公子,一丝风也没有,卷开也白搭,还进蚊虫!”周瑜轻叹了口气,扭了扭肩膀,衣服都被汗粘在了身上。
自从周晖兄弟被宣进洛阳,周异病情日益加重以来,周家的大小事务几乎全压在了周瑜一个人身上。纵然有周晖的夫人来料理内府的事体,而收割、播种、交游、买卖子女人口、教训家兵、分拨月钱粮饷等事,只能交付他这个唯一的成人的男丁。周晖走前,只来得及匆匆交代了大体事项,他就被赶鸭子上架,操持起了这份偌大的家业。
周家以周忠一系为正枝,周瑜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推到统领家族的位置,周异也并未着意培养过他管家,所以一时措手不及。一开始,下人偷盗、违逆,家兵喧闹,勒索粮饷,闹得乌烟瘴气,周瑜看着病入膏肓的父亲,一点依靠也没有,只能咬牙上马,跟家人斗智斗勇,恩威并施,几番下手整治,下人全怕了,知道他眼明心细手狠,渐渐没人敢造次。
周瑜翻看完了当月所有账目,大小事项闻询一一对上,众人才舒了口气,捧着竹册一涌而散。
周瑜看人走光了,三下两下扯开衣襟,夺过书童懒洋洋扇着的扇子,朝胸口使劲儿扇风。
婢女的声音从门外响起:“禀告公子……”
“我来了!”孙策踢开帘子大步垮了进来,一看周瑜说:“胸口挺白啊!”
周瑜脸一红,赶紧把衣襟整好,指着座位说:“伯符兄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孙策一屁股坐下说:“想你了!”
周瑜笑说:“也是,有十来天没见着你了,你这几天都去哪儿玩了?”
“什么去哪儿玩了,当我是周峻?”孙策大为不满,“我在四处交游,谋划大事!”
周瑜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边拿起卷空白的竹册,正要在上面写下本月的大小事项,孙策一探身劈手夺了,说:“别写了!天天琢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有什么意思!”
周瑜抬头一看孙策三分笑意七分无赖的大眼睛,放下毛笔说:“那你倒说说,你在筹划什么大事?”孙策笑说:“我打算趁不下雨,带你出趟远门!”
“去哪儿?”
“皖城!”
“你这是要……”周瑜惊愕地说。
“拜访陆康!”孙策眉飞色舞地把竹简往地上一摔,抓住周瑜的胳膊就往门外拖。
庐江的郡治本来在舒,陆康拜太守以来,嫌舒城地面窄小,世家大族势力又太大,难以下手整治,便徙治于皖。 孙坚与陆康同为吴郡人,孙氏搬到了庐江,孙策借着同乡晚生的名义去拜访陆康,自然是极合理的,若相谈欢洽,笼络住了陆太守,对孙坚也大有益处。只不过想起往日众人对陆康的评价,周瑜不由得有些担心,于是便没抵抗孙策绑架般的邀请,匆匆备马上路。
“孙策你挑的好日子!”前几天连日大雨,官道泥泞,马也跑不快,周瑜看着天色渐晚,颇有点后悔跟他跑出来。
“怎么又孙策孙策的,叫伯符兄!”孙策一撩袖子擦了擦汗,又夹紧马肚催马快走。“择日不如撞日,再说这日子怎么了,天不好陆康也不出门,咱们一堵一个准儿!”
“伯符兄的思路,果然不是我等凡才可以企及的。”周瑜苦笑一声,策马追上他。
赶在傍晚城门关闭之前,他俩才跋涉到皖城。
孙策随孙坚来庐江之后便广结各路豪杰,用他的话说,满天下都是朋友,到了皖城,便也打听了个先前的熟人,大喇喇地登门拜访,带着周瑜蹭吃蹭住。
一进院落,周瑜就不由得感慨,孙策可太狠了,这么一穷二白的人家他也要占便宜!屋主人听见孙策在院里大呼小叫地叫人,一掀帘子钻了出来。周瑜一看,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面目俊朗,气度不凡,衣服半旧,但浆洗得挺括,头上系着纶巾,像是个读书人。孙策对来人抱拳说:“子衡兄!寿春一别,我想死你了!”青年也哈哈一笑,拍着孙策的肩膀说:“小将军,怎么今天跑这儿找我来了?”
“实不相瞒,我是来拜访陆太守的,路不好走,到皖城天晚了,暂借你家住一宿。”
周瑜暗想,脸皮真厚,连借口都不找,正想着怎么替他客气两句,青年的目光越过孙策肩膀落在他身上:“这位……”
“我表弟!”孙策飞快地插嘴说,便搂着吕范的肩膀往屋里走,周瑜不知道他卖的什么药,便也没吱声,跟着他们进去。
这屋子,说是家徒四壁也有些冤枉,角落倒堆了不少书卷,座旁还放了一个棋盘。
“子衡兄来皖城多久了?”
“半年有余。”吕范烧着水,眼神瞬间黯淡了一下。
孙策却好像没注意到,问:“仕途可顺利?”
“陆太守……只重用他从江东带来的宗族,对我这样没来历的外乡人……呵呵……”
“陆太守是何等样人呢?”
吕范给火炉扇扇子,若有所思,半晌说:“你既然明天要去,你自己看了就明白。”
孙策周瑜对视一眼,也没再问下去。
晚上,躺在吕范家的铺了张草席的屋地上,周瑜被硌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孙策被他蹭烦了,伸腿压倒他身上说:“烙饼呢你?”
周瑜推开他的大腿坐起来说:“实话跟你说吧,陆康在庐江可是出了名的傲慢,你有把握他会见你?”
孙策枕着手臂说:“怎么不见?他是太守,我爹也是太守,他再狂还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周瑜咬着嘴唇想了片刻说:“我写个我父亲的名帖递给他,有名帖在……”
“不行!”孙策霍地坐起来:“顶你家的名头做什么,我要让他见到我孙策,认得我孙策,记得我孙策!”
周瑜说:“好,随你,不过明天要是他出言不逊,你可别造次,说什么你就听着,别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