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正要说什么,又咳嗽起来,孙权跳起来说:“我赶紧去找医官来!”说罢冲出门就大步向外走了。
门外风雨更大,千帆百舸在激流中溯游而上,浩浩荡荡向江夏驶去。孙字大旗被狂风掣着,在暴雨中飘摇。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4 章
九月,操自黎阳还许。
荀彧一动不动在雨中伫立着,远远望见曹操车马的旗幡飘摇,才松了口气,正要整整衣冠,才发现双臂已经冻得有些僵了。
曹操下车看见荀彧迎上前来,下摆已经被雨打得湿透,上身也斑斑点点全是雨迹,他想也没想就从身上解下羊毡大氅。荀彧见此一愣,接着淡然一笑,微弯下身子,由曹操把大氅披到他肩头。一股暖热带着马的气味,混在秋雨萧瑟的气息中向他扑面而来。
两人抬头相视,正要开口,郭嘉从后面车中走下来,步伐踉跄,脸色青白,见了荀彧睁大眼睛拱手说:“令君!别来无恙!”曹操笑着扶起郭嘉一只胳膊,“别在这儿淋雨了,都进去再说!”
“仲德在鄄城,不及赶回来。”荀彧跟在曹操身边边走边说,“袁绍发的檄文我已经看到了——据斥候说他现在正要发兵官渡。”
曹操点点头,径直走去内室换下湿衣服,却命荀彧也跟着进来,他犹豫了片刻,便也走了进去。
侍从上前给曹操解开腰带,脱下湿透下摆的直衣,曹操随口问:“我走后,天子有什么动静?”
“天子等近来与董承亲密,还很喜欢和张纮聊天。”
“孙策派来的张纮?”曹操皱眉,又问,“别的呢?”
“淮南刘晔从皖城来投。此人汉室宗亲,许邵称其有王佐之才,主公得空不妨一见。”
曹操听了一笑,张开胳膊让侍从给他套上衣袖,“这又是孙策给送来的。还有呢?”
“刘勋将百余人,从流沂溃败,发书将来投许昌。”
曹操脸色一变,猛地垂下胳膊:“又是孙策!”
荀彧点头。孙策于九月下旬至流沂,水陆并进,击破了刘勋的营寨,与黄祖派来的援军激斗于三江口,此时恐怕已经直逼江夏。
曹操敞着衣襟来回踱步:“孙策与黄祖缠斗本在我计划内,不过他这么轻易就赢了还是让我有点没想到。击溃江夏,接着就是襄阳,如果真能拿下荆州,我这道诏令下得就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小子,”他忽然立定,仰天叹了口气,“猘儿,谓难与争锋也!”
荀彧微笑说:“司空神武雄才,非后生小子能比之万分。不过依我所见,这些事情并非巧合,或许孙策步步为营,正有所筹划……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曹操点头,沉吟半晌说:“命李通为征南将军,帅步骑万人与汝南太守满宠屯汝南以防孙策。”
荀彧记下,正要告退,曹操忽然命人把刚脱下的湿衣服拿来,从里面摸出一个盒子,递给荀彧,笑说:“吕布虽困乏,倒从下邳搜出样好东西,文若看看可否合意?”
荀彧接过,打开盒子,不禁也破颜:“这么好的鸡舌香,确实难得一见。”
“你喜欢就好。”曹操把手覆到荀彧手上,“与君一别,一日如三秋。留下来陪……”
话音未落,外间报军师祭酒郭嘉至,荀彧忙挣开手,把鸡舌香放置袖中,又抚平衣服的褶皱。轻轻舒了口气后,他方觉自己慌乱得可笑,惭愧间,脸颊浮上了层红晕。
曹操看着他,忘了移开眼睛。
秋雨连绵。
建安四年,十月。
孙策打得太猛刘勋溃得太快,这都没什么好说的,西塞防线被击破后,刘勋再没了东山复起的想法,带着百余残兵向北夺路而逃。
黄射顶着漫天飞箭拽住甘宁往回拉,骂道:“你他妈还想死在这儿?!咱们快没人了!回撤!”
“我带来的兄弟就这么白死?!!”甘宁杀红了眼,本来到流沂来为了看看江东是否真出了明主,好寻个机会投靠,结果倒看着从巴地带来的几百弟兄一个个死在丹阳兵刀下,心头怒火一烧起来,就是连下三天三夜的大雨都浇不灭。
最后到底还是熬不住,黄射手里只剩了两千人不到,刘勋跑了,他们凭着三江口兵寨又扛了两个月,在江上被孙策逼得步步后退,最后跟黄祖会合后连夏口也保不住,收拾财货人口,一口气跑到了沙羡,连向刘表发信求助。江夏一旦陷落,明摆着荆州的门户就要向孙策大敞四开,刘表虽不愿插手,这时候也不管不行了,于是派侄子刘虎和大将韩晞帅长矛兵五千,与黄祖为先锋。
沙羡是江夏布防最后一道坎。江心一个巨大的沙洲,正把江水分成一宽一窄两道激流,洲上筑有工事,水里布满战船,横亘在江水里如同要塞,敌军来了冲也冲不过去,打也不容易打下来,黄祖选了这里,明显是要背水一战,拼了。
建安四年,十二月八日,策军至沙羡。
雪落了两三天才堪堪停住,江边团团绒绒的像盛开了芦苇。江风肃杀,呼哨着翻起大旗在铅色的天空猎猎作响。天冷,呵气成霜,风刮到人脸上像刀子割肉。沙羡的守军像浇了水结了冰冻在了防线上,一动不敢动持矛携弓直盯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孙氏的战船。
孙策独自站在船头。北风吹动他厚重的毛毡披风。
周瑜从后面走来,还未及上前,孙策忽然回头。四目相对,孙策来不及掩饰眼睛里的狠戾阴沉,表情颇有些不自然。不过周瑜并不惊讶,自从进入江夏以来孙策常常如此,连番胜仗也未能让他真正高兴起来。对此孙策并不想解释,于是周瑜也没有问。
半晌相顾无言,孙策拍了拍周瑜肩膀说:“风大,回舱里吧。”
炭火烧得很旺,却并不让人觉得暖和。周瑜挨着火盆坐下,用铁拨子去拨木炭。孙策坐在胡床上,望着他的侧影出神。周瑜一转头正撞上他直愣愣的目光,忍不住脱口而出说:“昨天晚上你又说梦话了——你是不是一直在想破虏的事?”
话音没落孙策就从胡床上弹了起来。在舱内猛踱了两步,忽然停在周瑜身边说:“这条路是当年我带我爹回庐江时走过的。我已经好几年没做过那些噩梦了,可到了江夏以后每天都梦见他浑身插满了箭,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烂了,露出骨头……公瑾,我爹死得冤,他在地里不安宁。”
周瑜继续拨着炭火说:“不是破虏灵魂难安,是你不安。你总说我家人的死不是我害的,破虏的死也不是你的错。”
“是我害的。”孙策跪下来把头枕在周瑜肩上,眼睛一亮一亮地映着炭火,“那天如果不是我冲的太猛进了黄祖的埋伏,我爹不会为了给我挡箭被活活射成筛子。从他死的那天起,我就总是梦见他,直到你来到我身边,”孙策伸出胳膊紧紧搂住周瑜,“可现在我又梦见他了……他在叫我给他报仇。”
周瑜想说报仇事小略地事大,不过想了想,孙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并未和他一样见识过那么多无可奈何的死亡。八年前丧父之痛猝不及防地重伤在他心里,越是强要遮掩,越是积重难愈。于是他也伸手环住孙策,把脸贴在他被兜鍪压乱的发髻上。
北风呼啸,江上掀起排天巨浪,撼动楼船,久久摇晃不息。
十二月十一日。平旦。
天边泛起鱼肚白,青色的天光微微洒上大地。天上铺开一层鱼鳞状的薄云,淡乳白色裹着青边,延绵直向千里。北风飒飒,吹动船帆和旗幡。江水卷起巨浪,摇晃着铺满水面的大小战船。黄祖登上瞭望塔,瞰视良久,自言自语说:“天放晴了。”
他搓了搓冻僵的脸,还没有来得及笑一笑,就听见雷声滚滚地落在江面上。震天的杀声排着巨浪,从下游席卷而上。
“踏平江夏!报仇雪耻!”吼声顺着北风打在黄祖的脸上。他打了个哆嗦,却不是因为冷。
……来了。终于来了。
孙策带来了至少三万人,而黄祖只有两万。他们唯一的胜算就是把孙策挡在江上令其无法靠岸,可是孙策船坚兵勇,要拦住谈何容易。
震雷般的战鼓声中,火箭成排射来,钉在黄祖的营寨和战船上,烈火烧起,浓烟滚滚,遮蔽江面。艨冲斗舰载满丹阳兵,趁乱冲进黄祖的楼船之间左突右钻,跗壁而上就爬上楼船,短兵相接后战况更加惨烈,活人,死人,接连从船上摔进水里,吼杀声惨叫声求饶声不绝于耳,根本分辨不出来从哪里发出的。
这场仗打的就是剿灭战,因为有先前结下的杀父之仇,黄祖不可能投降孙策更不可能纳降,黄盖韩当为先锋冲进黄祖的船阵,吕范程普继之,大开杀戒不留一个活口 。层层的尸体被江水冲到岸边,殷红的血染透了岸边的白雪。
黄祖在高处看见一个时辰未到就有一艘楼船就被烧毁击沉,两艘被夺占倒戈,只剩三艘还在苦苦支撑,握紧拳头把骨节按得发白,咬牙下令:“升铁索!”
黄祖真想不到断腕自保的境地竟然来的这样快。绞盘吱呀转动,玄铁打造的碗口粗的铁链缓缓升出水面,两端各由一艘战船固定在沿岸,横亘在江上战场和沙洲之间,铁链上满是突出的铁刺。
孙权正在高处探望,看到情形不对,回身吼道:“停!快停!”正说着一只箭朝他飞了过来,孙策急跨步冲来猛将他推开,箭几乎擦着孙策的脸飞过,“谁他妈叫你跑这儿来的,给我滚下面去!”
“哥你看!铁索!”
孙策定睛一看,低声骂了句操你祖宗,下令:“停!靠东岸!”
按原本的计划由吕范、黄盖等先行突击缠住黄祖的大小战船,孙策和周瑜带兵直冲要塞,周瑜在左舷正训令兵士,忽然听见高处金声响起,随后一阵喧哗,孙策边吼着“牵我战马来!”边往下快步走。周瑜忙冲过去问:“怎么忽然靠岸?!——你去哪里?!”
“黄祖那狗娘养的用铁链子把江水锁住了,船过不去!我带人绕到岸上冲过去想办法砍断铁索!”
“我跟你一起!”
孙策眯眼张望了一下前方,拍拍周瑜的肩膀说:“程公子衡他们在前面,说不定要靠你接应,我到了沙洲要不顺利就给你信号,你留在这儿相机而动!”
周瑜正要争论孙策已经飞身上马,船靠上岸,他跨过围栏带了五百骑兵冲了下去。
孙策率军从东岸上陆,绕过铁索直冲到沙洲的右侧。右侧水道浅而窄,宽二十丈不到,黄祖没想到这时会有人从这边杀过来,将东侧的守军全调到正面支援水战,浓烟滚滚中孙策亲自带兵驰马涉水踏上了沙洲,五百人顿时深陷敌阵。
周瑜在高处伫立,毫不理会四方飞来的乱箭,烈火和浓烟滚滚团团,弥漫在整个江面上,喊杀声嚎叫声充斥耳际。吕范他们激战正酣,但约定的号声未响说明形势尚好。此时他只担心孙策。思索片刻,把兵符交给一旁的孙权说:“我带五百人去援助讨逆。你时刻注意前方战况,随时上前接应!”说罢跳到甲板叫人就走。
铺天盖地的浓烟烈火中,甘宁带数十人,乘舳舻小舟绕过正面战场悄悄靠近孙策的主船。擒贼先擒王,这场仗硬拼根本拼不下来,就算有铁索横亘天堑,也只能拦住一时片刻,唯一的决胜之机就在此一举!
他示意了了手下,这些巴人本是锦帆贼出身,挨上木壁就轻似飞猱般爬上了楼船。
周瑜正要点检兵马,忽然听见船尾一阵骚动,刀兵相接声传来。敌军竟神不知鬼不觉绕到后面来了,他心头一凛,拔刀就带人往船尾冲。
数十人已经杀到了半路,为首一人十分骁悍,赤膊只在腰腹胸口束了一副皮甲,浑身浴血,看见周瑜持刀劈了过来。
甘宁本以为他们靠岸要有什么动作,没想到遇到孙策毫不费工夫——错不了,这么出色的小白脸没别人,必须是孙策。只不过就算孙策名声在外,甘宁也嫌他漂亮的有点夸张了,又高又白,美目高鼻薄唇的怎么看都是个画中人。他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砍了过去。
偷袭和打劫是一个道理,成功关键就在一个快字。趁大军未靠过来,甘宁和带来的悍勇就地拼死一搏。唯一不在计划内的就是孙策太难对付,短兵相接间他才发现这小白脸不管武艺还是力气都和他不相上下,根本不是个花架子。
周瑜正要去援助孙策,心急如焚,却遭偷袭被这缠住。船上空间逼仄,大批人靠不过来,而眼前这汉子步步紧逼刀刀直戳要害,稍一分心,就被他打飞了刀按倒在地上。
甘宁把周瑜死死压在地上,横刀在他脖颈上,忽然促狭心起,下手捏了捏他的脸笑说:“可惜了。”
“可惜什么?”周瑜也笑问。
甘宁看他死到临头还镇定自若,惊讶里不禁也有点佩服,大方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可惜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