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拼死冲出人和刀的重围,无数支箭擦着他的耳朵从后面追过来。他脑子里响的全是孙策那句“去找周泰”,拼命夹紧马腹,一刻不敢停。
不知道走了多远,杀声逐渐变成一片死寂,他的脑子也静了下来。
周泰根本不在附近!
周泰的大营是离此处最近的可至少也有五百里来回要一整天,而孙策只有两百人!搬救兵根本就是个笑话,孙策是想把他远远支开!
“孙策你这个王八蛋!”周瑜一身冷汗,调转马头狠刺马腹就往回奔。
包围越收越紧,就像渔网最后要收口。孙策觉得这情形很像项籍在垓下的时候,唯一可安慰的是不用也叹什么时不利兮骓不逝瑜兮瑜兮奈若何。周瑜带兵马来历阳救了他的命,所以他也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他。他对得起朋友,这就够了。孙策自己倒一点儿不觉得怕。他的一切都是从刀尖上挣的,包括命,死就像道影子几年来无时无刻不跟着他。况且刀在人在,手里还有刀,说死就太早了。
并肩战斗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在包围里寸步难行。周瑜说的没错,两百人实在太少,少得都塞不满笮融的牙缝。死亡滴滴答答地淌着血一步步靠过来,他听得到。他对它笑了笑,连肉带骨斩断了袭击者的脖颈。
“周泰先锋,特来救援孙殄寇!”
嘹亮的声音从外围传来,瞬间就好像月光穿过乌云。进攻明显迟滞了。紧接着一匹巨大的黑马腾空跃起,踏着层叠的人尸闯进包围,凭着动物的直觉一直奔到孙策身边。来人跳下马。
就算是被磨成灰孙策也认得出那个声音,他红着眼扭头吼道:“你他妈又回来干什么?!”“我还有话要跟你说!”“说完快滚!”“伯符,我要跟你一起死!”周瑜的后背贴着孙策的后背,穿过环甲和夹衫都能感到彼此身体的热流。
笮融的围军被周瑜一嗓子唬得有些犹疑,但密匝匝的包围仍旧没有解除的迹象。来了就是送死,傻瓜都能看明白,可他还是来了。
他来陪他一起死。
“我要你跟我一起活,”孙策咬着牙说。咸的什么东西流进他嘴里,也许是血也许是别的。他突然开始觉得怕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活着是那么好的事情,那么的好,而人生也不再只是一个赌注。“公瑾,我要你跟我一起活!”他吼着,粗嘎的声音听不出是哭还是笑。
整个世界骤然变得很安静,他们只听得到彼此的喘息和吼声,而背靠背的两人逐渐变成敌军洪流中的孤岛。尸体堆在脚下,变成了一个垛堆。生命竟然以这么绝望的方式证明了它的意义。它如此美好如此新奇就好像刚刚打开等着人用颤抖的手指抚摸,可却随时要消失进潮湿的夜空溜得无影无踪了。
每一个流逝的瞬息都弥足珍贵,而他们能做的只是贴紧后背。
天色发亮的时候孙策惊讶的发现他们还活着。
虽然蓬头散发浑身浴血看起来和厉鬼差不多,可他们还活着。
太阳升起来了。据说看见早晨第一缕阳光的人在这一天就绝对死不了。
笮融的围军发现吞不掉最后这块壁垒而且担心随时可能来到的援军,逐渐萌生出怯意,他们只持着刀在四周逡巡而不再蜂拥而来。孙策只一眼就看出来他们的人数大概和阵型的薄弱,左右打量了一下头束赤帻的几个人,拿刀指着东南角示意众人突围。最勇猛的战士就诞生于绝望与希望之间,十来个人就这样紧握断刀,疯了一样往外闯。
“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后,听见什么也别回头!听懂没有!”孙策扳住周瑜的脸盯着他说,周瑜点头。孙策放开他。
前人扑而后人继,他们踩着敌人的尸体,踩着自己人的尸体,一步步往前走。
两天后秣陵才接到孙策被偷袭全军覆没的消息。所有人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8 章
孙策战死的消息传得很快。
笮融闻讯立刻亲帅大军从城南兵寨倾巢出动扑向秣陵。孙策新死手下正六神无主,五万兵马围他一万,仍旧是稳打稳算的买卖。吞掉秣陵,等于是一口气吃了薛礼和孙策两家,转头就能和刘繇分庭抗礼,王朗严白虎之流当然也都不在话下。笮融志得意满,他觉得自己不仅极有才干,而且幸运,菩萨终于听到了他的祷告显了灵。
出寨向北就是周泰驻扎的营地。之前在他的虎视眈眈下噤若寒蝉,而现在孙策死了,周泰就不过是只大猫。所以笮融没绕过他而是正面直接打过去,周泰猝不及防溃不成军,没相持多久就奔秣陵方向丢盔弃甲逃去。
笮融在阵后手搭凉棚望过去,笑对副将说:“追。”他知道有时候仅仅是泄露了一点败势,整个大军就会一溃千里。现在正是这种时候,孙策彻底完了。
五万人马一声令下如同开闸放出的洪水,一直追到蛇山的山谷。周泰不知为何忽然消失了,而与此同时山谷间有雷声轰鸣着劈头炸下来,回荡在群山间,咆哮奔腾。作荣抬头,就见一人在半山左袒奋臂擂鼓,似乎还在大笑,眼睛和牙齿都在阳光下闪着光。
笮融心下一沉,这下糟了。
没容他下令回撤,四面八方的杀声紧随着鼓声涌了过来,原本应驻守秣陵的一万精兵倾城而出,严严实实的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孙策死了,他留下的军队不仅没垮反而红了眼变成复仇的厉鬼,这些丹阳兵凶猛顽强以一敌百,笮融一眼看去就知道自己的五万人根本就不算什么。
战鼓响彻群山,丹阳精兵铺天盖地不断涌来。程普和韩当率兵绕到两翼包抄,很快就切断了笮融的臂膀。趁还有两条腿,笮融急下令后撤,往城南的营寨不要命地冲。
丹阳兵咬住什么就不会松口,从正午直杀到日落,笮融损折大半才从包围里狼狈挣脱出来,一口气没停冲回大寨,回首看时数百骑兵已经长驱而来,兜鍪上赤色的长翎在夕阳下熊熊如烈焰。为首的将领个子很高,手持马槊向笮融直冲过来,单骑闯进营门,悍勇异常,视数千兵将如无物,瞬间已经如定水分流一般越过层层干戈,端起马槊向笮融直刺过来。他这串动作实在太快了,情急之下竟然没有人来得及上前拦住。笮融这时才看清了兜鍪下那幅面孔,远比传说中更年轻更貌美,尤其眼睛漂亮得像能杀人。
笮融冷汗下来,他简直不敢想那是谁。
笮融来不及格挡,只顾急闪,而利刃已挟凌厉气势刺破了甲胄,顺着肋他的骨穿了个透。来人拧住槊柄,盯着他的眼睛笑说:“匹夫,孙郎竟云何?!”
尖刃在体内翻搅引得笮融痛得大吼。来人冷笑一声,连皮带肉拔出血刃,翩然环顾就向外策马疾驰而去。
笮融狂吼着捂住左肋,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连连吼叫拦住,而来将已经奋马高高跃过木栅而去。笮融昏倒前听见外面齐声高呼着什么排山倒海一般灭顶压了过来。
孙郎竟云何……孙郎竟云何……孙郎竟云何……
这句话和战鼓声,在他的噩梦里一直回荡着直到死。
周瑜单骑冲进笮融大营时众人没来得及拦住他,都捏了一把汗,及至看见一骑白影从远处驰来心才落回肚子里。血从他的马槊上不停滴下来似乎还是热的。
“主公,末将捅偏了。”他跳下马对孙策单膝跪下。孙策笑对程普说:“我说他是个疯子,程公这回信了?”
程普还没说话,黄盖哼了一声说:“主公也是个疯子!半山擂鼓要放支冷箭,怕小命刚救回来又没了!”
看黄盖吹胡子瞪眼,孙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周瑜十五天前把孙策背回抹零的时候众人都没认出他来。满脸结痂的血垢,盔甲七零八落地挂在身上,衣服全撕成了条,浸透了血露出里面深深浅浅的伤。孙策一动不动地伏在周瑜背上,脑袋垂着,脸色已经透出死人的青灰。大腿上有个半尺长的口子,深的见了骨头,血淌出来,流了一路。
周瑜满脸血污只看得清一双眼睛,红着全是血丝,几天没合眼一路只靠两条腿回来的。他执意跪在榻边守着孙策,左右只好就地给他摘了盔甲脱了衣服。周瑜一动不动,任人擦洗,盯着孙策目不转睛,那神情仿佛担心眨眼间他会飞走。
五天后孙策醒来时是半夜,他睁开眼睛就看见那张苍白的瘦得脱了形的脸。可他觉得还是很漂亮,像梦里的月光。他费力向那张脸伸出手去。
“我们一起活着……”
周瑜紧紧抓住孙策的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忽然闭上眼睛倒了下去。
孙策把笮融打趴下后一脚踢开他就转攻江乘、湖熟,一路长驱直奔曲阿。
他们离开湖熟的时候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北风夹着雪片吹到脸上,孙策才恍然发现又是一年到了头。
先前吴夫人从江陵寄来信说家里一切安好,仲谋骑射大有进益,只是近来不爱读书,总嚷着也要去打仗,孙翊就更别提了,从来跟孙策一样屁股不肯挨凳子,连阿匡和小妹也净玩些打打杀杀的游戏,实在头痛。孙策把信递给周瑜看,笑说有其兄必有其弟,赶明儿打下曲阿就把仲谋接过来,他早该出来长长见识了。周瑜看信,摇头说:“他们读书也不能耽误,目不识丁以后如何辅佐你治国?”孙策嗤笑说:“治国何用亲为?只要会用人!”话音未落,门外报说有人自称彭城张昭,求见孙殄寇。孙策与周瑜对视一眼,心里大感惊奇。渡江以来,百姓固然归心,但士人视孙策如虎狼的情形并未有丝毫改变,张昭是彭城名士,少有学名,在中原德高望重,他这时竟然主动奔投孙策,不可不说是意外之喜。
孙策领众人设宴礼通款曲,张昭耿直,当场直说了实在是看刘繇没出息,人虽不错却不是个平天下的材料,这才从曲阿跑过来的。是年张昭已经四十二岁,两鬓都有了些斑白,已经等不起再被一个又一个主公赏识或忽视,横下心来主动求主。孙策正名动江东,虽然在厅堂鸿谈间名声并不好,但市井闾巷里又是另一番口吻,“美姿颜,好笑语,性阔达善听受”,张昭听出了希望,不管亲友如何苦劝,他还是执意跑了过来。孙策也不含糊,当即施以师长之礼拜为长史,文武之事悉付予之,倒把张昭惊得一时合不上嘴,回过神泪差点要涌出来,忙跪下哽咽着说士为知己者死,如此厚遇一定肝脑涂地为报。
到曲阿时雪已经下了好几天,天气阴湿寒冷。大军兵至城西刚驻扎下来,孙策跳上马就要去打猎。小时候孙坚常说江东一到冬天满雪窝子里都是兔子麋子,冻得趴着不动,一打一个准儿。渡江以来人人都绷住一根弦,曲阿大战在即,孙策倒觉得不妨好整以暇游猎一番。程普韩当等一听也来了精神,闹哄哄地也要跟去。周瑜畏寒,借口和吕范下棋,由他们去了。
孙策追着一只花鹿向东南跑了大约四五里去,远远把众人撇在身后,不知觉竟到了神亭岭附近。刚放出一箭穿了花鹿的喉咙,忽然从山脚拐弯处冲出一骑,手持双戟就杀了过来。情势突然孙策抽刀已经来不及,忙用长弓格挡住手戟,正好跟来人打了个照面。
此人块头很大,魁梧得不像南人,一脸长髯,瞪着眼睛,白气从鼻孔直喷到孙策脸上。
“偷袭者谁,报上名来!”
“东莱太史慈!”
“原来是刘扬州同乡,我正要带上猎物登门拜访,你们怎么招待我?”
“招待恁奶奶个拼种!”太史慈张口就骂。抽回手戟又反手砍去,孙策趁机拔刀,两人马上就地开战打了个不可开交。短兵相接本来就不是马上擅长的动作,太史慈大吼一声猛地一推,孙策没稳住就从马上滚了下来,刀和长弓都飞进雪里,太史慈也跳下来,被孙策一脚踹翻,两人顺势滚在一起贴身肉搏。这时候也无从讲究什么招数,你踹我打活像孩子在打架。太史慈勇悍与孙策实在不相上下,但孙策胜在身材灵巧,滚着就压在他身上双手卡住太史慈的脖子。
“服不服!”孙策一口吐了嘴里的血,喘着气说。
“不服!”太史慈瞪圆了眼睛,沉了一口气猛翻起来,捡起手戟就回身向孙策刺来。
只听锵的一声,一箭飞来直射到手戟上离太史慈手腕只半寸不到,他吃惊抬头一看,远远来了一人白马白衣,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在他一愣神的功夫已经飞驰过来。正这时,身后一阵马蹄声,太史慈带出的巡兵也赶来,两人一看援军各到,这才不得已各自后退上马。
孙策已经握住缰绳,忽然弯腰捡起地上死鹿丢给太史慈,大笑说:“今天陪我玩的尽兴,赏你做见面礼!”说罢飞身跳上马与周瑜一道向北飞奔,身后跟着飙过一串响亮的骂声。
“公瑾怎么也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