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条件不算很差,利威尔挑了烛芯后房间明亮起来,一灯如豆,利威尔坐在桌前写计划报告,艾伦坐在床上看他的背影。
利威尔蘸了蘸墨水,有些不耐烦地在羊皮纸上画下一串串形状优美的花体,平时这活儿都是埃尔文来做,只是现在这家伙难得做了甩手掌柜,利威尔就不得不接手了这种麻烦事情。
“团长和韩吉分队长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艾伦坐在床边踢着小腿。
“不知道。”利威尔言简意赅,“随他们去。”
“唔……”有些百无聊赖。
灯在这时被熄灭了,清冷的月光探进窗棂。艾伦一怔,努力眯起眼去寻找利威尔的身影:“……兵长?”
“嗯。”利威尔应着,脱下鲜艳的皮衣,“我去洗澡。”
“你可以先睡。”
“……啊,哦。”
驿馆的条件的确不算差,只是一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早已经习惯了两人同床共枕的艾伦表示他心里其实没有什么压力,真的。
……而且有兵长在身边的话,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那些噩梦了呢。艾伦默默心想。他刚刚重生那段日子里被梦魇缠身,夜里几乎都不得安稳,想要睡个囫囵觉都是奢侈。梦里总见淋漓一地的鲜血,天空下着缠绵悱恻的血雨,猩红一片,地上躺着难以计数的死去的人们,远处鬼影幢幢,巨大的脚步声震慑天地。
但自从利威尔拥抱他以后,这样的噩梦就再也很少做。艾伦窝在被子里蜷缩着身体,在黑暗中徒劳地睁着一双焦点空茫的眼睛。
总感觉……兵长让他变得好软弱啊。
他小声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利威尔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艾伦这才发现利威尔已经洗完回来了。
利威尔缓步走进床铺,艾伦感觉到他身上伴随着一缕淡淡的皂角香和水汽。“兵长不擦干头发就睡吗?”
利威尔一边用毛巾擦拭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我会等头发干了再睡,你先睡。”
艾伦乖巧地闭上眼睛。
许久。
“兵长。”
“嗯。”
“为什么上面会叫我们……我来王都呢?”
“不知道。”利威尔回答,“等埃尔文他们回来以后问一下就知道了吧。”
“……”
利威尔沉默了一会儿,俯下身去看着艾伦的双眼:“你很不安,为什么?”
艾伦张了张嘴,对方烟灰色的双眼在黑暗里亮如星辰,贴过来的体温带着浅淡的薄荷香气,仿佛要灼伤皮肤。他苦笑:“总感觉和兵长在一起,我会变得不像自己。”
利威尔的眸光柔和起来,他坐上床铺:“瞎想什么。”
月光柔软,缱绻如画。
“我可以提一个请求么?”
“说。”利威尔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男孩的头发。
“兵长……会唱歌么?”
利威尔沉默了很久。
他无奈地叹息:“你都在想什么啊。”利威尔顿了顿,想起刚才进来时男孩蜷缩在月光里孤寂的模样,终究妥协,想了想道:“只会一首。”
艾伦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得不说利威尔有一把好嗓子,低沉悦耳如磁性的大提琴,贴在耳边说话时会有骨头都发酥的感觉——艾伦小心地冲你比了个嘘的手势。
于是利威尔低声地唱起来:“With no proof anyone could hear,And our hearts a hopeful song,We barely understood……There can be miracles when you believe。”
艾伦听着熟悉的旋律,侧身蜷缩,黑暗里金绿色的眸光温柔缱绻,含着不可名状的浅淡悲伤。
这首歌……真的很熟啊,该说兵长是果然只会唱这一首么?无论是现在……还是上次。艾伦笑笑,眸光却是隐约的泫然欲泣。
上辈子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样的旋律仿佛刻入骨髓烙入灵魂,如此深刻如此熟悉,如此陌生。
利威尔轻声唱着,手指轻柔抚过艾伦眼角。最后一个音末了,他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
尾音飘散在夜风里。
他重新掏出火柴点燃蜡烛,端着烛火沿着街道行走,雪一直下一直下,他一直走一直走,便白了头。
CHAPTER。29 猎人
埃尔文和韩吉被上面的领导层留下,说是要开会议,暂时回不来。
于是利威尔就带着艾伦在王都横行霸道鸠占鹊巢……咳这些词其实并不是它们该有的意思。
在王都住了两天以后,天气开始阴郁。厚实的云层层层叠叠在天际堆积,阴沉沉的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入了夜后隐约的白边描着玄黑颜色的云朵,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
所谓月黑风高,朔月被吞掉了大半,只剩极浅极淡的莹莹轮廓。
身旁的男人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似乎已经睡着。艾伦小心翼翼地眯起眼睛,努力去辨认昏暗月光下对方的容颜。许久,他松了口气,随后再小心翼翼地下了床铺,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门吱呀一声合拢。
艾伦一个人走在寂静一片的街道上,没有街灯也没有月光,几近伸手不见五指。他伸手入怀掏出火柴,拣了根蜡烛点燃,幽幽烛火摇曳。
艾伦端着烛火缓慢前行。
气温骤降,没有丝毫的风,空气仿佛被凝固成冰。艾伦伸手哈气,看着烛光里白汽蒸腾。
今晚天气寒凉,大家几乎都早早关灯上床睡觉,窝在暖和的被窝里抵御这个酷寒的寒冬。街道边的房屋几乎都没有灯光。艾伦因为身体血统,体温一向偏高,寒冷对他反而构不成什么威胁。
艾伦走了一会,停住脚步。他看了眼远处,石蜡灯光华在拐角处若隐若现,他挑了挑嘴角,低首吹灭了蜡烛。
浓稠的黑暗迅速笼罩过来,就像一滴纯粹的墨汁滴在了清水里,缱绻墨丝弥漫氤氲。
艾伦安静地等着那几个驻屯兵团的士兵走过拐角,石蜡灯的光芒黯淡远去重归黑暗,才推开了门。
门里一灯如豆。
“打扰了。”艾伦走进去,关上门。
“哦,欢迎光临。”柜台里传来男人的声音,躬身在柜台里忙碌的店主支起身子看着眼前年轻的男孩,笑着道,“这么晚了还来买东西么?”
“好不容易找到空当啊,现在时间很紧呢。”艾伦笑笑。
这里实在是一家很小的店铺,是名副其实的方寸之地,即使如此,这家店仍然被收拾出了空荡荡的感觉。这么说有些不恰当,准确说是让人感觉冷清,仿佛转个身就可以离开此处似的。
艾伦收回环顾四周的视线,看向眼前的男人。店主看不出年龄,留着胡渣,穿着虽然不算寒酸,但相对于王都这种地方而言也够不上一般水准的服饰,架着一副细框眼镜,笑起来让人感觉神秘而且……似曾相识。
“你要的东西我准备好了,还要点什么?”店主推了推眼镜。“这么冷的天,来一杯威士忌怎么样?”
“呃……其实我还没成年。”
“别管那么多,”店主找出两个玻璃杯来,哗啦啦地往里面倾倒深色的酒液,“要是你老爹在这也不会阻拦你的,已经是军人了不是?”
艾伦微微一震。
“喏。”
“……谢谢。”艾伦将酒杯拿了过来,喝了一小口,险些被呛到。
店主笑起来:“真是青涩的男孩,以前没有喝过酒么?”
“……兵团里管得挺严,爸爸在的时候,”艾伦低声说,“我还太小了。”
店主转过身,艾伦隐约听见他叹了口气。他开始喝酒,随后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弯腰在柜台里翻找起来,边找边道:“这东西很危险啊,你……想好了?”
艾伦没有回答。
窗外开始刮风,呼呼地摇动着脆弱的窗户。墙壁上风格简明的时钟的分针又往前挪了一格,滴滴答答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渺小的火焰颤颤巍巍地流淌着光芒,火光里男孩的身形显得孤寂且修长。
店主将小盒放在男孩面前:“拿去。”
“价格是?”
“不要钱。”店主推推眼镜,光洁无痕的镜片后眼神是说不清的复杂,他叹口气,“做好觉悟的人才有资格掌握别人和自己的命运,这句话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艾伦微笑起来,他的眼睛里带着隐约的沧桑和隐约的坚定,仿佛深入骨髓。“早在一切发生以前我就已经做好觉悟了,只有这样才有资格拿起刀参与杀戮和战争……不是这样说的么?”
他将小盒揣入怀中,站起身来,烛光随着他的动作摇了摇,他的身形却屹立如磐石。“这样的人才是猎人啊。”
“……”店主看着他将酒杯放下,走向门口:“感谢招待,虽然我从未喝过酒,但和您一起喝酒的感觉很不错。”
男孩站在门外轻声说道:“再见,爸爸。”
温热的白汽在寒凉的空气里吞吐弥散,就像袅袅烟雾洇染。
门吱呀一声合拢。
门内的店主颓然坐下,呆愣良久,才低头看向柜台深处。那里罗列着琳琅的药剂,在昏暗的灯光里晃动着诡谲的光彩。然而他注视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大串金属质地的钥匙。
家的钥匙。
格里沙·耶格尔伸出手去抚摩那串钥匙,冰冷的寒意渗透进指尖。他的神情看起来苍然而悲伤。
那是家的钥匙,而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寒风呼啸,冷入骨髓,渺密的云层里依稀渗透出光一般的色彩,小小的白色团絮缓慢地在空气中飘落,仿佛掀起波浪般的寒流。
艾伦回身看了眼那间狭小的店铺,店铺的名字隐在黑暗里看不分明,艾伦眯了眯眼,看着那个名字在视线里变得清晰又再模糊。那是个他和店主都无比熟悉的名字。
猎人。
他们的姓氏。
男孩孤身站在黑暗里,他看着细小柔软的团絮在面前飘落,润入土地:“下雪啊。”
他重新掏出火柴点燃蜡烛,端着烛火沿着街道行走,雪一直下一直下,他一直走一直走,便白了头。
艾伦小心地抖落一身霜雪,看着眼前的门,有些纠结。
他吃不准兵长究竟有没有发现他偷偷摸摸地出门了,为此他需要在门口想一想如果被发现了该怎么办的应对措施。
为此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
然而他不可能在门口站一夜,长痛不如短痛,艾伦痛定思痛觉得缩脖子一刀伸脖子也是一刀所以——
他推门进去了。
利威尔安静地躺在床铺上,呼吸绵长,就像他离开前一样。
艾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松了口气,在他睡着以后离开这种事情兵长没少做,但不知为何他自己做来就格外心虚。
他站在床边犹豫了一下,他毕竟在寒冷的室外呆了那么久,即使他体温素来高的吓人也不禁犹豫在此时上床会让兵长不适。就在这时。
“回来了啊。”
乍然想起的男人声音在午夜里透着懒散,声线却仍然锋利如匕首,带着自然而然与生俱来的杀气凛然。艾伦全身一僵,看见利威尔翻了个身面对他,恍惚的黑暗里一双烟灰色的眼眸锐利似鹰。
“真是不省心的小鬼,果然半夜乱跑梦游的习惯还没有被治好么?”
艾伦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利威尔是在说他半夜爬墙的事情。
“愣着干什么,上床睡觉。”利威尔抬头看他一眼,“还是说你还没逛够?”
艾伦“哦”了一声,爬上床盖好被子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兵长,你没睡?”
“本来想睡,但又醒了。”利威尔忽然伸手抹了抹艾伦的脸,“……湿的,你哭了?”
艾伦否定道:“没有。”顿了顿说,“外面下雪了。”
“你没见过下雪?也对,西甘锡纳区是偏南一些。”利威尔给艾伦扯了扯被子。
“兵长……不问我去哪儿了么?”
“没必要,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吧。”利威尔又蹙了蹙眉,“而且还有酒味,你喝酒了么?”
“唔……一点点。”
雪花将玻璃窗描画成浑然天成的图案,雪不知不觉大了起来,寒意渗透进室内,窗外白雪皑皑。
利威尔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掌心,是冰凉的玻璃质地。对方温暖的手指顿了顿就要离去,被他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什么?”
他边问边将手心的东西举到眼前,出色的夜视力让他很快辨认出了那是一枚试管,里面微漾着透明无暇的试剂:“……药?”
利威尔微眯起眼:“什么药?我可没有像韩吉那样放弃治疗。”
艾伦快速且清晰地回答:“能杀死我的药。”
“虽然我相信兵长的能力,但是一旦我暴走的话客观来讲恐怕真的会很麻烦,这个药可以在最小的损失内把我杀死,强制清洗血统的同时终止一切生命活动。”
“从私心来讲,如果我过了期限,也许可以让我选择自己的死法。”他安静地微笑。“已经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这样的话应该可以减少一点麻烦程度吧?”
寂静蔓延。空气仿佛凝固。
利威尔沉默良久,放开了艾伦的手指。“我知道了,我会收着。”他顿了顿,又说:“麻烦就是麻烦,还和程度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冰冷如霜雪。
窗外寒冬摇曳,风雪落满枯树,艾伦笑笑道声兵长晚安,安静地转身睡去。
韩吉紧赶几步追上埃尔文:“慢点慢点呀,走那么快做什么?欺负我腿短?”
埃尔文没有放慢脚步。“快点跟上。”
“哦呀看来团长大人归心似箭。不过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