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是十一月初三,没有雨,只见天上一弯苍白的新月,地下数点幽碧的鬼火。
这里是,西角门外的红妆斜……
青离在等人,尽管她心中多么不希望见到要等的人。
她已经亲眼看到管夫人与阎总管先后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地经过树下,向不远处的破庙去了,破庙的窗口很快便有明灭的火光。
她不是在等他们。
子时三刻,她等的人还是来了。
于是她黑凤蝶般从树上轻轻飘落。
对面的人,玲珑纤细的身量与青离相仿,也是一样瓜子儿脸、明肌胜雪,但一双西湖水含烟似的杏眼,与青离的冷澈相比,美得挑逗了许多。
“小沐,为何行动不告诉我一声?你这样一刀下去,怕查不出来怎的?”青离这样开头,还是尽量往好了想的。
“七爷,我不是去捅刀的。”
“那就更不明白你犯什么傻,撞破了他们,明天死的是你。”
“不会的。”
青离注意到,面前的女子脸上贴了花钿,头上绾着珠钗,一身水红色衣衫在夜风中微微飞动,把娇小的腰肢衬得越发不堪一握——她是精心打扮了来的。
“小沐,何苦这样作践自己?这次几个人,我会都弄妥帖的,你看着就好。”
“七爷,你老了。”水红色女子沉默一会儿,略低了头,但明眸依然直视青离道。
青离哑然,良久,道:“我不过想多拦你一会儿罢了……这路踏上去,是回不来的……”
“那你为何踏上去?”
“我没得选。”
“我有得选吗?选择做一辈子你的丫头?”
青离低了头。不错,她早些日子已经隐约察觉小沐有些不对,那么现在再怎么用心良苦也是白费。
所以她决定还是直接问:“小沐,是你卖了我吧?”
“……为五千两,你做过更多。”小沐愣了一下,但回答得还算坦率。
沉默。
“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现在也许会猜到。”
“为何把紫迷扯进去?”
“我只说了你的长相而已,其余的怕是他们从别处得来的信儿。”
“你卖给官府还是个人?”
青离问完,自己解答了:“应该是个人,我被官府抓去,只怕会找出你来,还是黑道做事利索,不留后患。”
“七爷还像从前一样睿智。”
“你刚刚不是还说我老了吗?”
“妈妈说过,七爷能纵横天下,靠的不是头脑、功夫、相貌,而是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现在七爷什么都在,就是丢了这股劲儿。”小沐顿了顿,道,“你已经压不住我了。”
“那这单子怎么办?”
“各做各的。”小沐说着,水红色的衣袂已从青离身边流过。
“小沐!”
“七爷还有何见教?”女子微微停了一下。
“你真的要去吗?跟太监做超痛的,他们发泄不了,会用牙咬……”青离说这话时,竟堪堪挤出一个笑容,仿佛一切真的可以都是玩笑似的。
“我的路。”小沐头上珠钗晃动了一下,人却终于没有回转,斩钉截铁般吐出三个字,脚步又飒飒向前。
冷夜荒坟,鬼火荧荧,远目所及,竟再无生气,天地间似只有这一红一青两个身影,背对着背,距离逐渐拉长。
青离似乎落下过让卖她的人有命拿钱没命花这种狠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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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五弦·红粉化灰夜夜哭(4)
但爱恨情仇,如果都只有四个字这样分明,就好了……
“大姐,净儿这丫头中用,妹妹从今儿起,打算把她从伙房调出来,收在自己房里,特来禀告一声。”
“善哉善哉,妹妹做主便是。”白胖妇人仍然没有睁眼,只敲着木鱼道。
管亦香笑笑,凡事还是请示一下正室的好,既能贯彻自己的意思,面子上又好看。
她清楚地记得,昨晚正在破庙与总管缠绵,突然一个丫头撞进来。
“我,我看到火光,就,就过来看看……”丫头往后退,舌头仿佛打了结。
“……那你都看见什么了呢?”阎仁支起肥胖的身体,满面笑容地问道。
丫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稍一思考,双手抓着自个儿前襟往两边一撕,两朵红梅便傲然绽放出来。
“还算聪明。”阎仁呵呵笑了几声,俯下身享用去了。
管亦香冷笑。
岂止还算聪明,不仅聪明,而且大胆。
虽然丫头演得很好,但盛妆华服分明说明她不是什么不小心撞破,而是故意前来。
来缔结同盟的。
所谓“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想与一个龌龊者迅速站在同一战线,分享他的龌龊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法子。
这种同盟往往不能维持很久,不过,往往也不需要维持很久。在同盟期间内各取所需就最好了。
管夫人在几次眨眼的时间内决定接受这个同盟,因为不要说已走下坡路的自己,就连韩鸦儿,侯爷都已有厌倦的意思了,所以她需要一个新鲜的、美貌的、伶俐的丫头,吸引侯爷多往自己房中来。
当然也有丫头过于受宠,升为夫人的例子。
可人生什么事是毫无风险的呢?
( 三 )
欲迎天子看花去,下得金阶却悔行。
恐见失恩人旧院,回来忆著五弦声。
——[ 唐 ]王建《 宫 词 》
昭阳府是在鲁地,此时已十一月半,北风薄薄地送来一场雪,实在算不得什么奇事。着了风雪,感染风寒,也自然再正常不过。
即使是天下第一刺客又怎样,还不是血肉之躯?
只不过,青离这病,却来得太不是时候。
明日便是侯爷的寿辰,大伙儿都早早歇下了,准备应付要打二更起来就开始忙的一天。所以,她要布置机关,有足够宽松的环境,却也仅有足够紧迫的时间。
从举办寿筵的天伦殿,到孙夫人的赏梅轩,有两种走法:一条是上次跟韩鸦儿一起走过的大路官道,胜在平直好走,一般为人所选;一条就是从这园子里走的小路,虽有曲径通幽,路上却已长了青苔。
青离正走在这条小路上,园子里的花木也大多落了叶,在无月的夜里耸出横瘦的黑影,偶尔有被惊起的夜鸟,多半留下婴儿啼哭般的凄厉一声,呼啦啦飞上天去。
小路有一个必经之处,一座名为“翠悠桥”的吊桥。青离颇喜欢这名字,闲散时常来看看的,不过今夜,她却几乎是蹭着来到这桥边,坐下来喘着气靠着冰冷的桥廊,看呼出的气体在暗夜里变成白雾。
妈妈曾赞过她发烧的时候是最漂亮的,因为原?##椎牧郊栈崛旧乡澈欤劬σ不嵋蛐槿醵魅ド菲涑汕岱豪峁獾奶一ㄑ邸?/p》可比起倾国倾城,她宁愿不要生病。
头疼得真快裂开了,明明不是做梦,许多过往画面却汹涌而来。她拼命把意识拖回来扎挣着去完成手上的工作,可还是有许多片断不受控制地闪来闪去。
——爹?
粉嫩的脸蛋被胡茬儿扎得生疼,却还是咯咯笑着,因为爹可不会经常这么开心。
“小七,晓不晓得,爹今天打了大胜仗,连也先的兄弟都被炸死了?”
“也先是谁?”
“嗯……来打我们国家的坏人……”
明日侯爷寿辰,是难得的好机会,就算难受,也得布下这个机关,青离咬咬牙,往桥下探去,湖面的冰已有寸厚,足以承受纤细的她。
第十四章 五弦·红粉化灰夜夜哭(5)
——三哥?
小小的身躯被温和地抱起,手脚在空中乱抓,却还胡乱喊着:“打呀,打呀!”
“小七,女孩子家家怎么舞刀弄剑的?乖乖跟先生学认字去。”
“认到一百个字,你们要陪我玩骑马哦!”
“又来了。”
测定方位,选好弩座,还要用柳钉牢牢固定,设定机关,马虎不得。
大哥?
平时爱说爱笑的人为何沉默?平时温热有力的大手为何冰冷垂着?
“不准哭!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爹的嘴唇绷得紧紧,字字掷地有声。
可为什么,他的眼圈好像红了?
从风向风力上考虑,这个时候,都是刮北风,不出意外,也不会强到能吹偏劲弩。
——娘?
惊恐的眼睛隔着门缝窥视,仔细听着那些她还未必听得懂的话。
“夫君,你也得罪过石亨,现在还要去为于大人求情,只怕自身难保啊!”
“于大人的‘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不是也最喜欢的吗?”
微不可闻的啜泣……
扳开弩座,夹入弹簧,用一根细而结实的线,连在桥身上,以便感知过桥的重量。
——姐姐?
“青离,姐姐无用,帮不了你别的,唯有每日焚香,一生茹素,求你平安。”
“佛祖要保佑我,那才真是瞎眼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照做了,每日的三炷香,都是叩头到地上的,以往最爱吃的小黄鱼,也从此再没沾过。
凭以往的经验,弹簧的刻度大约应拨在第十二格,可眼前重重叠叠的双影,怎么也看不真切。
——妈妈?
“快点喝,伤好了才能给我挣钱!”
“好大的参,很贵吧?”
“废话!”
“多少钱?”
“五千两。”
勉强把弩箭上上去,在桥底轻轻一拉,一道金影嗖地蹿了出去。果然不行,这样万一有偶尔经过的丫头仆妇就发射了,伤不到目标,反会暴露。
——小沐?
“妈妈你快来呀,七爷烧得火炭一样!”声音带着点哭腔。
“我要是病死了,你会哭吗?”
“七爷别说傻话,七爷不会有事的。”
“我是说要是……”
“会的,会的,楼里没人像七爷待我这样好……”
将金箭撤下来,重调弹簧,眼前越发模糊,不得不用手指捏着,一格一格地感知。
——云舒?
“这早已不是那个单凭个子高就可以保护别人的世界,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多么可爱。”
“如果有一天,你在乎了哪个人,那个人一定比我幸运,因为无论面对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他有机会半夜对着灵牌落泪。”还是他的话,坐在箱子上拿着别人的灵牌讲的。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去啊?”
“我需要你。”
试着再把金箭安上,已经摸索出十二格刻度,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明日,蓝幽幽的箭头会贯穿孙夫人的粉颈,红琼赤玉,将喷薄而出。
——血?
鲜红的,浓烈的,黏稠的,腥臭的,似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泼来。
青离胸中一阵翻滚,不由得伏在地上干呕,幸好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否则就太难看了。
等稍稍平静了,她起身再次尝试将箭设置好。
没想到,当手指碰到冰冷的机栝,那种感觉再次涌来。
满嘴苦得厉害,是胆汁吧?
她不敢再动,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着,空气中仿佛都带了冰凌,刺得她喉咙更加作痛。
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梆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
时间这样快吗?
伙房的人要最早起来,她不在会很奇怪。
于是青离顾不得拆卸弩座,只扯过大把青苔残雪用来遮蔽了痕迹,将金箭收回身上,急往回走。
第十四章 五弦·红粉化灰夜夜哭(6)
不管什么原因,想到今天做不成这个事情,她心中懊恼之余,却又无端地松了口气,病势也似乎轻了一半,腿不似方才那么重,眼也不再昏花。
装不上这机关,只是因为生病,只是因为生病罢了!
她反反复复这样想着,以至于几乎要出声读出来,但不知为何,还有一丝恐惧无由地袭上心头,自己是不是真的废了?……
“好一幅‘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沈书婉丽,正配这佳句天成。”昭阳侯展开孙夫人所送寿礼,赞叹道。
“妹妹好心思,果然墨宝难得。可惜空有辞章雅致,没有胜景赏心哪。”管夫人也上来观看,笑着说道。
“姐姐怎么知道没有?”孙夫人小嘴一撅,满脸天真状问那二夫人。
“娇娇别闹。”侯爷笑道,“现在不过十一月,你能变出一庭梅花来不成?”
“我要变出来了,侯爷怎么赏我?”孙娇娇上前挽住侯爷胳膊,歪着头道。
“侯爷,夫人一向最知道您的心思,早在春天,就把赏梅轩里的腊梅全换成了早梅,专意等您寿辰时开放呢!”旁边早埋伏了一个说得上话的嬷嬷,给孙夫人作论语正义。
“噢?真的?”侯爷大笑,“难得娇娇这番心意,今夜本侯就来个‘踏雪寻梅’。”
席上其他夫人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但侯爷兴致起来,少不得跟着前去。
于是一支仪仗浩浩荡荡向赏梅轩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