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怔,“我已经放了。”
“你没有,你绑住了我。”
一惊,低头一看,果然我们的身上,一条粗如儿臂的铁链,牢牢将我们束在一起。
“你不放,我一辈子都去不了之华那一边。”
我急了,挣扎去扯那铁链,手一碰到,却痛入心髓。
半天,手指上血迹渗出,铁链却越绕越紧。
“世遗哥哥,怎么办?”
他哂笑了一声,“怎么办?你用这条命,锁住我一生——你一生不幸,就强迫我要同你一样——你说,该怎么办?”
我继续怔着,脑子一片空白,我的错?我的错?
原来是我错......
天旋地转,胸口的地方,忽然冒出了一点的凉意,那凉还挟带着刺痛,顺着血脉,四散开来。
呼吸......不畅了......
一开眼,南星坐在榻边,晨曦微露,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苦笑一声,耳力太好的人,总是有诸多痛苦,我做个噩梦而已,也没大喊大叫,居然也吵醒了他。
他的眼里有些血丝,稚嫩的脸上全是不该这个年纪该有的忧虑。
忽然有些不忍心,柔声说,“我没事了,你快回去睡——”
他不发一言,过来抓起了我的手。
手上有血,想必是方才在梦中用力,抓到床板所致。
南星看了,皱起了小小的眉头。
“你做的什么梦?春梦?”
我笑了,这话从南星口里说来,一本正经,听得我想笑。
“你又怎么知道?”
“你刚刚叫‘放手’——你还哭了......是不是梦到淫贼欺负你?”
举手一摸,果然脸上冰凉一片,顺手擦了去,再把世遗哥哥的脸同“淫贼”放一块儿一比,几乎没笑出声来,咳了两声,道,“你错了,我做的是春秋大梦。”
他坐在床边,似在犹豫什么,过了会儿,才郑重地说,“有件事情,我考虑再三,还是告诉姑姑。”
我抬起头,他停了一停,先从衣襟里摸出一瓶膏药,慢慢替我涂到手上。
我笑一笑,等着他说。
他低着头涂药,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金世遗——现下应在邙山。”
我“哦”了一声。
以为是什么大事,料到了七八分,没死在海上,自然是在邙山了,难道还能上天入地么?
他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姑姑不生气?”
“是我的,我自然生气,”我垂下眼,慢慢说,“不是我的,我能如何?纵使胼手胝足,换来不过几句唏嘘怜悯——南星,我这一生,已再无一人一物能是我的,所以今后,我再不生气。”
他怔了,停下了手,“姑姑还有我在——”
不忍驳他这一句,我只好岔开去说,“世.....那金世遗,就任他去吧,好在他也觉得我已经死了......省得内疚生事,坏了人家的好姻缘——”
南星不说话看着我,叹了口气,“姑姑近日可觉得心口有什么不妥么?”
我想了想,方才那种瞬间的冰冷又涌了上来,点点头,“有些——刺痛,也不是很痛,就是不太舒服。”
南星沉吟片刻,道,“姑姑原先断了经脉,导致气闭于喉,失去了呼吸,然后落入海中,不慎撞上船只,伤了筋骨——这些我都能治,只是在寒冬之际,海水冻彻,姑姑浸泡的时间虽然不长,但邪寒已入体,这......有些麻烦。”
有关性命,不知为何,镇定地如同不是自己的事情,“不麻烦的,更痛的我都有过,怕什么?”
他苦笑了一声,“你可是真的从此再不想着那——金世遗?”
想也无用,我摇了摇头。
他看住了我,语气凝重,“你骗我。”
冰冷的感觉丝丝点点,痛得有些痒,咬着牙,一滴泪水在眼中,硬生生逼了回去。
人死了一次,脾气变了,若是以往,怕早已跳起来冷言相对了。
不知怎么,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他见我不说话,又道,“还有一事——”他小手握住了我手,道,“这个时候,金世遗——该已知道姑姑未死。”
“什么?”我吓了一跳,吸了口气,太过用力,而猛咳了起来,反抓住了他手,“你说什么?”
他带笑看着我,“还说不上心?那何必这么激动?”
我定一定神,几乎叹息,“你传的消息么?”
“我们虽身在海上,但我有的是法子叫消息传到金世遗手上,你信不信?”南星慢慢道,“我把消息传给了那位谷姑娘,相信金世遗,很快就会知道了……”
晨光下,南星的眸子亮若流火,厉家的子弟,竟个个应了一个“厉”字——他这一手,不仅知会到了世遗哥哥,同时在向谷之华示威——由谷之华来告诉世遗哥哥这个消息,给他们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局面。
很好,像极了我往日的作风,刁钻而不留余地。
这样看,南星未必如我想得一般,仅仅比寻常少年多些沉稳大度而已。
他有野心,我看得出。
这样做殊无好处。
无非是要逼世遗哥哥离开邙山:
但是想给那二人制造隔阂,不容易的。
我冷冷一笑,“南星,你未必把我的存在,看得太过重要——”
南星脸色变了变,道,“姑姑不要妄自菲薄......”
他的眼睛清澈,从他的眼里看到自己,明明苍白垂危,却又艳丽得带了煞气——突然省起,面前不过是个孩子。
“你不明白男人......”苦笑,半天,挤出来这么一句。
南星学着我冷笑,“谁说我不明白?”
我无奈,只好说,“你这样说,就是不明白——”
南星看了我半晌,道,“姑姑,我换一个方法说,你觉得你自己和谷姑娘,哪一个更好看?”
我失笑,“仙子和魔女,你要怎么比?”
南星眨了眨眼,“我虽年纪不大,但总算也是个男子——想不想知道我的想法?”
我闭上了嘴,只听他说,“谷之华清丽柔弱,体贴大度,男人看到,会想保护,而她却过于不沾风尘,教人只能远而供奉,人若爱她,当中并定有几分敬爱——”看了看我,又道,“而姑姑即使对人不加辞色,也能勾人心魂,动人心神,一喜一笑,无不能杀人致命——”叹了口气,道,“姑姑你说,若是金世遗,会选谁要谁?”
拨开他的手,淡淡说,“你不是他,你还是不明白......而我是当初便已知道了的——他能接受我做妻子,是因为我当日濒死——而我若不死,我们从前所有那些问题,一样是存在的,全都没有改变。只要我没有变,他没有变,我还是会骗他,他还是会厌我,他最终还是要走去谷之华那里......所以即使我未死,金世遗也不会来,邙山有变,以他们的才智,怎么会完全察觉不出?这个时候,你要用我来诱金世遗下山,是个笑话......”
他待反驳,却见我的脸色,一惊。
我咬了牙,说了那一长段,心口淡寒。
他过来扶我,神色却凝住了在脸上。
我的手从锦被中伸出,以支细长银针,在他肋下一点。
他停住了动作,惊疑地看着我。
气力不继,不等于我无法出手——借物力就可以。
“南星,你该知道,我一生,最痛恨受人胁迫,或遭人利用......”缓缓站了起来,笑道,“你能出来了么?”
厢房后微微一响,一个男子走了进来,淡青衣袍,头发向后剔稍,因此额前留白,不似中土人士。
“来自东瀛?”看清楚人,不由得叹了口气,“乔北溟真是去了不少地方,怎么到处有人要寻他的秘籍?”
那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神色沉稳,口音浓重地道,“你如何发现吾等?”
我抚了抚南星的额发,柔软而浓密,“他再聪明,还是个半大孩子,必定也是受人所惑——那日替我缝骨接针的手法,也绝不是来自中土。我是什么人?有什么名声?当然不会有谁存了好心救我,多半是为了乔北溟那两部秘籍罢了。”
那人怔了怔,“那秘籍......”
“烧了——”淡淡一笑,道,“你们引金世遗下山也没用,秘籍并不在他身上。”
那人一怒,伸手来抓我,抓个正着。
肩上受了大力,冷笑,道,“你敢——”
那人明知我无力对抗,却仍滞留一记,我盯着他,道,“先拿解药来。”
那人皱眉,“什么解药?”
抓住南星的手举了起来,掌心一道红线,慢慢延生。
方才要不是及时见了这一血痕,一些都还并不肯定。
要我厉家的子孙为他办事,却暗中下毒——看南星的表情,应不知情。
心里只一个想法:至少,要保南星全身而退。
我不知他是如何与这些人一齐,但既然我知道了这些人对他未存善念,便绝计不让他再留着涉险。
我唯一的亲人——
低头看了看他,他的目光有些茫然,似未想到身边的人,竟是如此待他,他骗了的人,却在回护他。
我吐出口气,道,“解了这孩子的毒——书烧了,我可默记给你,你先放他走。”
那人看了我一眼,“茫茫大海,如何放人?”
我瞥他一眼,“这么大的海船,不会没有小船吧?你们给他足够的粮水,放他朝南,让这只船转头向北——我便将乔北溟的秘籍默了给你们。”
那人略一沉吟,道,“好。”
“你们有信鸽传信吧?撤了去邙山的人,秘籍到手,没有必要去招惹金世遗这样的煞星——”
那人居然笑了笑,“可以。”
呼出口气,便是一阵晕眩,怵心之痛。
蹲下来解了南星穴道,方才怕我与人谈条件时他有所动作可能误伤,才制住了他。
他对我这个姑姑,以前从未见过,匡论什么感情。
握住他的手,不太放心,道,“以后看人要仔细了,很多事不如你想的那么单纯可靠,多半还是要靠自己——姑姑日后恐怕仍旧是不能照顾你的,望你不要恨我......”
南星的表情,只惊疑了一瞬,接着就冷定地变成了没有表情。
听我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抬头看了我片刻,仿佛从未看清一般。
我别开头去,忍不住咳了两声,看那东瀛人喂了解药给南星,看南星手上红痕退去。
船头风极大,南星坐在小船里上望,夜色沉密,看不清他的脸,只见着一双眼睛,亮得骇人——直直盯住了我。
我回过头不看了,对身后的人笑道,“伺候笔墨吧。”
百无聊赖,将所记得的秘籍颠来倒去拼凑着写:不怕他们怀疑,真要怀疑了,早就走火入魔死了,也找不到我算帐。
何况,看他们的打算,默了出来,是要将我灭口的。
写了整整三天,海风朝南,南星该已经到岸,追不上了。
那人对我还算客气,没太为难,毕竟我还是本活生生的北溟秘籍。
月圆盈饱满,我问身边的人,“今天什么日子?”
全船只他一个懂得说汉文,他便一直看着我作事,听我问,随口道,“是十五。”
我“呀”地叫了起来,“十五?我要拜月神。”
那人呆了,“什么月神?我没听过。”
我立时笑道,“你没听过的多了。”搁了笔,拉住他,道,“陪我上船头吧。”见他迟疑,又道,“你也知道大海茫茫,没有船只,不用怕我逃。”
月色果然清亮,身子在月下,仿佛也透彻清凉起来。
立在船头,怔仲了半晌,唇一动,
“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
只唱了这半句,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船上的人都有些楞怔,我便站在船头,衣势飞舞,散发飞扬。
待人有所反映,脚下一动,已靠近船槛。
“你不是拜月神吗?你在做什么?!”
“哪里来的月神?”我一哂,得意一笑,“你们不知道厉胜男是最爱骗人的么......”
仰身一倒,足尖一推。
没谁来得及拉住——这个位置,我选了许久,怎么会让人有机会拉住?
就此笔直落下。
顿时一阵冰冷没顶,我知道是落入了海水之中。
南星那时的目光——也是因为看出我一心求死了吧?
真是奇怪,我竟总是干这些莫名其妙的傻事:为完了这个人为那个人,好像知道他们平安,心里真的能有所安慰一样。
似乎忘了什么,啊,忘了和南星说,日后见着了世遗哥哥,记得要和他说,那消息是别人讹他的,我是真死,没假死,叫他老老实实娶了谷之华,不要拿我当借口在外面风流快活......
寒与黑......所谓死亡,不过如此啊......
一次不死是运气,两次不死是什么?
这个问题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我能回答。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几乎全身骨头都要散了。
黑线,还没有死......
并不是说我有多想死,可是一个心态正常的人对于这种非自然现象的“生还”都一定要抱有科学正确的态度......呃,我在说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