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冷哼了一声,重重将一个盘子往桌上一放,酒菜几乎溅到颜如草身上。
合卺宴。
颜如草神色不变,淡淡道,“有劳贤侄了。”
这一句贤侄叫得我都心惊肉跳。胆子真大,这孩子脾性上来,就是我也拉不住,惹不起。他居然一二再地去锊虎须,难道这人神经是铁铸的?没有感觉的吗?
南星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半晌,居然没发作,只是一笑,瞟了眼桌上的酒菜。“本来不是我送来的,只是有人——不敢进来。”
被他的语气逗笑了,拉住他的手。“谁送来的?为什么不进来?”
南星冷冷回头瞥了颜如草一眼,“这就要问他刚才在做什么了——”
颜如草闻言,淡淡一笑,不知有意无意,居然以指点唇,姿势暧昧得很。
南星的脸色愈发不好,吃定我被人欺负了。
干笑。那个......要怎么说?
就算刚才真有人被欺负,那被欺负的那个......好像真的......
不是我......呐。
看颜如草的气焰愈发嚣张,忙岔开话题,“刚才谁来了?”
南星仍旧瞪着颜如草不放,仿佛他目光一离开,这人就要对我不轨一样,听我问,声音更是沉冷起来,“还能有谁?白天没来的那个。”
啊。
金世遗。
都看见了吧。好像没有在他面前,哭得那么肆无忌惮过。总是隐忍。然后微笑。
他多少,会有些讶异的吧。我会哭着,去亲吻......另一个男子的情形。
也许是疯了。一时之间,不觉得窘迫和难过。看到了就看到了。他应该记得,我嫁给了颜如草做妻子。三媒六聘,宾客全足,正正式式,完完整整的一个婚礼。有绫罗绸缎,红纱盖头。
我曾经嫁了给他两次,都是没有这些的。甚至,没有人为凭为证。只要我们忘记了,就不会有谁提起的。经历得太多,纠缠得太痛苦,反而有些乏然。
这些,如果他都能看到,应该会懂得——我和他之间,那些他以为有的,要背负的,和亏欠的......其实什么都没有。
抓不住的,已经错过了。南星沉默地看着我,慢慢回头,指着盘中两只碧玉酒杯。
“这是他的贺礼,你收了吧——浅黄色的是给你的,淡绿色的是给那人的——不要弄错。”
稍稍抬眼。精巧绝伦的玉杯。看来,是花过心思的。
一对。听说过这玩意儿,叫做“如意相思”。崇祯帝年间的古董了。
杯底该刻有字的。浅黄色的刻“入我相思门”,淡绿色的刻“知我相思苦”。送给我们这样的新婚夫妇,真是再好都没有。
原来是要来送礼的,却莽撞得连门都没有敲。又为什么匆匆就走了。
我没说话。对颜如草一笑。欣慰地。想到的竟然是,幸好,来的不是谷之华。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么样的好心肠,怎么会出现在厉胜男身上......
南星退后一步,一伸手,拉住了颜如草的手。颜如草也是一怔。南星的笑容,一如孩童般温和无害。“好好待我姑姑,要不然——我会——好好招待你的......”声音温柔无限,纯真有礼得谁也挑不出毛病来。说的话却让人心惊胆战。
颜如草只是笑,也不应答。南星放开了手,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依旧是温和淡漠的表情。“姑姑遇到的男人,还真没几个是不讨人厌的呢——”话音淡去,他微讽地一笑,径自出去了。
颜如草苦笑着抬起手。南星那看似随便的一抓,恐怕是用上了真力的,他手腕上青红一片,看来伤得不轻。笑了,悠悠道,“别看我,谁叫你去惹姓厉的?”
颜如草也不动气,反而笑了。“你的这个侄子,火气可真不小,说翻脸就翻脸,眉头都不多皱一下。”
“他现在也是你的侄子——以后你死了要是没有儿子,家产就归他了——”
颜如草终于叹了口气。“你还真是算无遗策啊......”
喜欢他的温和平静。真的喜欢。再多纷杂,苦痛,纠葛,到了他那里,他都只是一笑。
那温和又如何不是一种骄傲。冷眼一切,却倾心以待。
这个世间,即使再不好,再不堪,他也没有怀恨过——心里有恨的人,不会有他那样的目光。在算计别人的时候,在牺牲自己的时候,不会那么平静和坦然。
拉过他的手,上面一片青紫。真是不知轻重的下手。
“你到底知不知道痛啊?”
“本来不痛的,被你捏得痛了。”
他笑着收了手,让袖子遮住了手上的痕迹,随手拿过那满上了酒的两只白玉杯,递过来一只,“过来喝合卺酒。”
走过去接了过来。淡黄色的杯子——他还真是分得清楚。心念一动,嘴角一扬,手停住了,“等等。”颜如草抬眼看我,询问的眼色。轻声笑了,带着些许狡黠。“我要你那一杯。”颜如草垂下了眼,“有区别么?”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叹了口气,紧盯着他手中的杯子,再低头看我的,杯中酒液一样的颜色清冽,什么都看不出来。“所以——我要换换看——”
“你这人,一生太过精明,”颜如草笑着摇头,“若这酒有问题,我会不知道?”
淡淡地笑。“如果是你知道,却故意不说呢?”
颜如草没有答我的话。
半晌,才叹息着道,“你该信我的——还是你觉得——我原来,是不值得你信的?”
他这一笑,有些艰难。低垂的眉毛。因为略有薄汗,更加清俊好看。
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从容一笑一样,不知道是哪一次谁造成的伤口,痛起来了么?
若心肠稍软,谁都忍不住要信。就是还有疑虑,也不忍心在这个时候,还要质疑他的说话。
只是......再温柔善良,他还是颜如草。故意的吧?
故意让我看到你的痛苦。
故意让我,不忍再问。
不要对我用心计。那十分痛苦,至少有三分是装给我看的。
在你递过那杯子的时候,就发现了。
是啊,为何南星一再嘱咐“不要搞错了”的时候,你是那样一个恍然的,也是明了的表情。
却不说破,只是微笑着,递过了杯子,要看着我喝下去。
怪不得,谷之华要这么悲伤绝望。
怪不得,南星会不问一句,情愿相帮颜如草。
怪不得啊,一个两个,行为古怪。
自以为手段通天,还是有了颜如草这人精撑腰,就笃定能骗得到我?
冷笑。想起颜如草方才的说话。一生精明,算无遗策......
我是吗?连自己的死,都可以算计到了,为什么这个时候,竟然有一种——天意难测的感觉?
握杯的手颤抖起来,这个始末,一旦想清楚了,原来,是很简单的。
不忍悴睹,却都是——真的。
低头看着杯中之物。嗅了嗅。只闻到了淡冽的酒香而已。
“这就是......褪尽铅华?”
我们几个,争得几乎打破头的东西,就化在这么一杯水酒里?真是简单容易。
颜如草微低了头,握住我不太稳定的手。
“何必再问呢......你只需要喝下去——只是一杯酒而已,喝下去以后,会比现在,要开心一些。”他的手很冷,但却很稳定。稳定得,有些冷酷。
“不用问?”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该笑。
颜如草你......很过分啊。
明明知道了,却不拆穿,还要舍弃生机,然后看着我,按照别人的摆布生存。
我讨厌......这样。挣开他的手。
恐惧。
我害怕。
我连自己死都不怕。那只是有些痛,并不可怕的。
我也不怕陪着颜如草死——那是我应得的。这个温柔精致,自负而寂寞的一直以自己方式生活的男人,一生所求的,也只是这么安静地一寐。罪孽深重如我,陪着他,已是福分。
如果是金世遗......要死呢......
“我喝下去?喝下去长命百岁,然后不知忧患?”
“我喝下去,高高兴兴地活着,然后看你死——看他死吗?”
有些声嘶力竭。颜如草也怔了,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抓住了我的身子,苦笑着道,“你不会记得的——”
一惊,反手抓住他,道,“什么?”
颜如草淡淡道,“你不会记得的......喝下去了,你就会忘记了——”
我冷笑。颜如草接着道,“你会忘记的——你是谁,我是谁,都会忘记的,就连金世遗是谁,你也不会记得——”
忘记......吗?
略微有些失神......褪尽铅华。原来是这个意思。
俗世一切,都是脂粉铅华,褪尽了那些容妆,剩下的,就只有你这个人而已。
忘记。
什么都忘记。
开心的,伤心的,什么都没有。
褪尽铅华——就是重新开始。
苦笑了。
金世遗......要我重新开始。送来了这个杯子,这一副救命的圣药,就是这个意思吧?
前一天的下午,他问我,会记得他多久。我还说,会记到我死。
其实他应该知道的。如果我喝了这杯酒,就是想要多记住他一天,都不可能。颜如草闭起了那困倦得极漂亮的眼睛,摇了摇头。知道他不是骗我,定定神,大声叫,“南星——”
我一大声叫,他便进来了。几乎是撞门进来的。肩头,手臂,衣衫破了两处,正拿袖子去擦拭唇边的血迹。吃了一惊。受伤了?
他看我无恙,也有些诧异,合门就要退出去,被我叫住。“金世遗呢?”
南星一时竟怔住,那样子的巧言善辩,居然接不上我的话。看他的伤,闭了闭眼,虽然不愿去想,但也猜到的——秦诗去后,他王兄留下的杀手,还未从金陵撤走......
拉他进来,丢给颜如草。气得手脚发抖。
金世遗......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吗?”颜如草在后面悠悠道,“他留下来是要为你拒敌保驾——为保你新婚之夜——能够平安——”
沉默着。留了一句。“南星——交给你了。”
外面的风,并不太冷,只是有些肆意。听到金铁交鸣之声,隐隐夹杂在风声里。深吸一口气。
不能出去。不可以。以我现在的状况,这种场面的围攻,只能是累人累已。
蹲了下来,抱住双膝。要忍住,不能出去。
听到了谷之华呼喝声。不担心她的。这样的场面,她身子无碍,只论剑法没谁能近身。
用尽全力,也听不到金世遗的声音。他在吗?不在吗?
忽然那么希望颜如草是在骗我。希望他已经走了。或者是旧伤发作了昏睡在哪里也好。
就是不要在这里。千万不要。
耳边响起了奇怪的一种声音。布帛撕裂的,肌肉撕拉的声音。
接着是谷之华的惊叫声。
那种熟悉的声音——不是打斗所能发出的声响。是杀戮的声音。
是强者在屠杀的声音!刀碰到了骨肉,撕碎的,拉裂开来的声音!
听到有人在痛呼,在惨叫,在哀号。有人低声叫了一句撤退,还没说完,就为撕心裂肺的叫声代替——“金世遗——你不是人——”
谷之华带着哭腔的声音柔弱如水,却盖不过铺天盖地的萧条肃杀,“你怎么了——”
猛然听到金世遗的名字。
怔住了。
在的。
他......居然在的。
他在杀人吗?
为了我,杀人......吗?
外面围墙下,离我仿佛很近的地方,有人叹息了一声。
低沉的嗓音,我不会忘记的嗓音。
“逃也没用,”冷笑着,略微带着疲倦,好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认真而张狂,“就算我要死——你们也要死在我前面,一个不剩——”
咬住唇想哭。他在外面叹息了一声,钝利的破空声再次响起。又一个人倒下。
“要杀厉胜男是么?”他冷冷地接了一句,“那么你们以后,都永远别再想杀人了——”
那一整夜都在他猛烈的咳嗽声,以及残酷的杀戮声中过去。
他在墙外,离我三四步远的地方,肆意地笑,咳嗽,杀人。无暇分身进来。
我在墙内,蹲着,抓住自己,无所适从。颤抖着不敢出去。
一墙之隔。
很近。
近到每一分的疼痛——都无比真实。
在那里,蹲坐了几乎不知几个时辰。那群东瀛的武士,同样顽强得不容置疑。但是一个都没能进得了这个院落。
期间南星过来替我披过一次衣物,带来了颜如草煎的草药。想夸他想得真周到,却没有力气开口。抿着干裂的嘴唇,对他笑一笑。
“那么重的伤,居然还那么大的杀气,”南星出神得聆听院外的情况,有些涩然,“现在他这个样子,不杀到不留活口,恐怕谁也没办法叫他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