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之华毕竟还是谷之华,生生倒吞了那几滴泪水,看了我两眼,再深深望住了世遗——那目光深刻得叫旁人看不下去。
世遗也正抬眼看她,目光不曾移开半分——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相望,倒叫我胸口一闷。
真觉得我是恶人,拆散了别人家的好姻缘似的......
莫不是他方才的舍命,温言,倾心相待,并不是如我想的......而只是他原有的侠骨和救人的本分?没有其他?
又是我......想得太多?
在旁边呆了半晌,顿时觉得,挤不进这两人之间,胶着的视线之中去。
那目光,都太复杂,复杂到我看去,是一片模糊。
手被人拉住,不用看,
就知道是南星。感觉到他捏紧了我手,似乎要安慰,又知道我绝不需要安慰。
一时寂静无俩,悄悄地,退了一步。
金世遗......这个情景,已成惯例,什么叫做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在谷之华面前,什么都是苍白薄弱的。
再退一步,一点笑意,在嘴角一掠而过。
金世遗......若我要走,半幅衣袖一点发丝都不会留下,所有你看到能想到我的,通通都抹去,一点回忆我都不会给你,以后年老,就是偶尔想起我,也会怀疑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第三步,距离拉得够远,远到不会让我觉得太讽刺。
金世遗......
今后若我不再信你,不要怪我。
他终于艰难抬起头,涩声道,“之华,其实——”
在旁边深吸口气,眉梢一挑,似笑非笑,自然而然地接着道,“——是为情势所迫。”
谷之华一听,眼泪反而止不住掉下来,而他则怔于当地。
这句话,说得顺口,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的为情势所迫,每一次,都是用的这句,只是这次,是由我来说罢了。“你看到的,都是我迫他的,你不必当真了,”转过头,目光定下,慢慢说,“你——也不必当真了......”
最后一句,半句对她说,半句对他说。
如果你决定不了,那不如——我来决定。
他脸上的表情,譬如我伸手掴了他一巴掌,既清且白,又有种说不出的萧索。伤口的血,错觉是流得更加汹涌了,他看我这一眼,要说话,然而开了口,却先是一口血。
冷冷一笑,说到底,我是个自私的人,只会做对自己最好的事,不会去争无谓的伤痛,而看到他痛,竟有些快意。
毕竟还可以知道,疼痛的,不止是我一个。
而只要他也为我痛过,其他的,都可以不去计较了。
抓住南星的手,借势遁出数步,入了自己布的阵势,后面有什么动静,已经不想去管去看......南星跟在后面,开始一语不发,再后来,慢慢叹了口气,道,“你故意的——”淡淡笑了,拉他从偏门出去,漫天星光,低头看南星,低声笑了,“你最知道我......”南星放开我手,笑得同样得意,“你也最知道我......”披紧身上厚重的裘衣,抿唇笑了,“走吧——我们在的地方,就是是非在的地方,如此一走,也可留个清静。”南星点点头,接道,“好,走吧。”
脚步临了,重得抬不起。
莫不是,还有些不舍得?
瞥见南星镇定自若,在一旁好整以暇,既不催我,也不举步,倒像是在赏月。
无端怔了,苦笑,“你怎么不走?”
他眉眼一抬,三分笑意,一分萧索,“你怎么不走?”
一时语塞。
他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吧,我留了瓶上好的伤药在那里,他死不掉的——”
恍然一笑,拉住他,已一步迈了出去——
这一步走出,自己知道,再要回头,终究是太难了。
连夜出了金陵城。这一夜再不走,以后就走不掉了。
南星自东厢牵出快马,一骑两人,飞马出城。果然刚出城门不久,身后就渐渐喧闹起来,兵甲森然,铁器金戈之声,同时响起。垂头看南星,他双目紧紧盯着前面道路,抿着唇,脸色虽然极白,但神色里,带点笑意,冷冷的好看。
他知我,我知他。
从他越入粉墙青楼的那刻,我就未问过一字半句。不问,因为了解,因为知道。
他是不知道我在那里的,去了自然不是找我,而是找秦诗——拼了受伤也要找到秦诗,会是为什么?那使他受伤的,又是什么原因?方才不是问的时候,争取时间出城,才是紧要。现在却由不得我不问。
“城里出了什么事?”南星闭上眼,略带疲倦地答了一句让我既意外,又能够预料的话。 “俞白囿死了——”精致眉眼,即使微合,也隐有杀伐之气,果勇之意,“是我杀的——”
“你说什么?”
“我是说,兵部俞白囿,刚刚已被我杀了——”
预想到一半,但真正从他口中听到,还是几乎握不住缰绳。
“南星——”
“姑姑,”他侧过脸,眉梢飞扬,坚定得不容我反驳,“此人一日不杀,你就永无宁日,我厉南星虽不是什么好汉英雄,但这件事,我还扛得起,也担得下......”
想要说什么,却见南星从我手中,默默接过了缰绳,一字字道,“我在海上指天幕为誓,终我此生,绝不容人再有半分胁迫威逼于你——杀了此人,我——绝不后悔——”
定了神,月色如华,在城外寻了僻静处夜宿。觉得愈发不安,“你——是怎么杀了他的——?”天皇麾下,费尽心机,数次三番部署安插,几次捉放,几次威胁,都是为了要杀这个人,而南星,竟然说杀就杀了?这当中,曲折原委,必定不少。
他左边胸口为利器所破,腹上为内家掌力所伤,两处伤口,都没有肩上一片的瘀青来得蹊跷。而他形容淡淡,也不把那伤当作回事,便谈笑起来,全作等闲。被我逼得急了,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俞白囿素来有豢养娈童的习惯——”
手霎时一紧,咬唇冷笑。不惊不诧,冷静得连自己也觉得冷酷。
南星说了这句,自己更仿若无关,眉眼里都是不可一世的骄傲,只是也有些许的疲倦,抿起了薄唇,不再开口。
温言安慰,又怎么会适合用在他身上?
杀人或许不难。
只要心狠就可以。
而他所做的,却让我终究连一句要感谢的话,一句要关心的话,都没有办法说出来。
背过去,翻身上马,把手伸给他。
南星抬眼端详我片刻,伶仃的肩膀动一动,似乎要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默默把手伸过来。
或许他便同我一样,终身只得一副傲骨,从无哭诉,只是悄悄消磨那些经年伤痛疲乏。
所以遇事,只寻求解法,从不深究得失。
我爱他这样的沉默。
也怜惜他这样的沉默。
而我所能做的,只是要让他能够如斯漂亮安静地沉默下去而已。
收紧疆绳,勒马,回头,重新朝城中驰驱。飞沙扬起。好马回缰,蹄不离地。
南星一惊,抓住我拉缰绳的手,回头瞪了我半晌,长长吁出口气,“厉胜男——你的脾气,为什么就不能改一改?”
连声姑姑也不叫了?我淡淡笑道,“你要做的事我从来拦不住你,我做的事,你最好也不要拦我——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他沉住了气,“你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挑高眉头,暗咬牙,神色冷峻,心里更有一番主意,道,“自然是——做我要做的事——”
他无奈看我,有气无力道,“若是你想要回去鞭尸烧死人,挫骨扬灰,那大可不必了......他死得难看,尸体不会让你轻易接近的......”
失笑,“我像是那么无聊的人么?”
扬眉三分,所谓锱铢必较牙呲必报,还是分层次的——鞭尸?没兴趣。
………
策马入城。
南星知机地三缄其口,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默默和我一道回去。
又或许,他是想反对的,却因受了伤,没甚么力气,知道此刻反对我也没有用。
城门口一片混乱,兵甲森森,铁骑四布。只限出城,入城的车马全部顺畅,策马落在商队后面,装作随行的妇孺,偷偷进了城门。
有意向荒僻处去。片刻后,城河“泽水”便在望了。此刻已近黄昏,护城河边上,残阳落顶,马走得不快,难得的平和安宁了——南星也许倦极了,靠在马上睡着。
半日前,秦诗便是由此出城。
自此,江南一地,少了一个金陵公子,不知会失色几分?白无聊赖地催蹄,河风微润。
一眼望去,却有些诧异。
前边街口,也是河堤边,竟还有个人。灰色的麻衣,全染上了赤色的烟霞,他蹲在那里,就是一个背影,竟也教人看了,觉得平静而舒适。
马蹄声咄咄,他也浑然不觉,埋头专心在看着什么。我倒是有多少年,都没有这样认认真真地做过一件事了?忽然感到了有些好奇,翻身下来,拴了马,朝他走过去。他还没察觉,袍子很宽大,柔适地铺散在地上,那地上明明是脏的,但他的袍角沾了上去,却让人觉得那不是脏,只是自然的香味。
“你在看什么?”
他听见,也不惊讶,抱着膝盖,回过头笑吟吟地答了一句,“我在看这里的草。”
却是好一个淡软精致的少年——南星漂亮得也很静,但是却醒目,冷厉;秦诗则是嚣张而不容忽视的美——他却是好看,淡淡的,静静的,不是要你看,但你又总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那种好看。
“草很好看?”
“不好看,但是一定要看,”他不笑了,只是嘴角含着点笑意,“我啊,是个大夫——”
“大夫?”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他这一站起来,才发现原来他是很高的。
“是大夫啊,”他五指微合,手指把各种杂草在指尖分开握住,抬起眼角扫了我一眼,回头走到南星仆睡的马前,停了一停,慢慢道,“这世上有很多人总是常常会生病受伤,像他——伤得很重,要治却不难;只是有些人有些事有些伤有些病,我也是治不好的......就像是——”
他不说了,我跟着指指自己,接着他的话道,“我吗?”
他舒展了眉头,宛若春风,把那些草药分开装好了,才慢慢答了一句。
“对,就像是你。”
“为什么说我是治不好的?”
他悠悠道,“因为钱啊。”
一时被他说得愣住,这个字眼,从他口里冒出来,半点人间的烟火气都没有。
“钱?”
“对,就是钱,”他回过头来,认真地道,“什么样的病就有什么样的价钱——你的病代价太大,我不能治,也——不敢治——”
南星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冷冷插了一句,“你怕我们银两不够买你的药么?”
他淡淡看南星一眼,“我的药从来不收银两的——谁说那些银子是用来买药的?”
南星冷笑道,“不是买药,还能买什么?”
他眼眸一转,掸掸袖子,微微一笑。“啊,那是买命的——”
我们都一怔。
他摸摸那匹马,指指我,接着笑道,“要治她的病,很简单啊,只要杀了一个人,包她病痛全无,什么病都马上好了——要救人不难,杀人却是费力气的,总该多收些报酬,你们说,对不对?”
南星眼睛渐渐亮了,我却大叹糟糕。果然他脸上愠色全去,半晌,居然对那人一揖,正色道,“谢先生指点。”那人似乎说得无心,南星却是真的上了心了。哪里来的恶毒郎中,分明是知根知底的,唆摆人的功夫一流,话说得不明不白,但如南星和我,一句话不用说完就能揣摩其意了——分明是要南星去杀了那“一个人”!所谓的“那一个人”是谁,还用得着说么?
那人也未回头,似乎就知道我面色不好看,适时加了句,“指点?我可没指定你杀谁——所以,这事,不关我的事,刚才插嘴,也只是一时多事。我说了,她这病,我治不好,也是真的不敢治的——”一个尾音,渐渐淡远,他走得随意洒然,宽大的袍袖于风中收敛起合,当真有几分“吴带当风”之感。
我和南星两个,一齐沉默片刻。然后一起抬头。
“你能不能不要......”
“你能不能不去——”
两句除了尾字连口吻都毫无差别的问话。
一句我问他。
一句他问我。
我不要他为我杀人,他不要我为他得罪朝廷。
虽然都没有问完,但彼此要说什么,都很清楚了。
南星叹口气,道,“看来,事情解决之前,你我之中,没有一个愿意出城的——”
“那就更行其事,各走其道吧,”牵过缰绳,微微一笑,“我们就定十天——十天之后,无论事成与否,都要立刻走,谁也不准反悔,好不好?”
“姑姑连地方兵力调置所需的时间都算准了——”他目光一亮,“十天之内,这城里将是一盘散沙,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