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怔,默然道,“要说道理,我从来说不过你......”
“这不是道理,”我叹口气,缩回手,拢到袖里,并无不甘,只是有些疲倦,“是人情和世道——你没失去过她,所以不知道失去她会有多痛......说不定,那会比失去我时,还要痛得多......”
他一静,半晌,才道,“你——在逃避我?何必扯到之华?”
轮到我怔仲,好像和他说话,我再怎么能言善辩舌灿莲花都没有用,他自有本事一句都不听我的,岔到黄庄大道上去......
心头一气闷,昏沉沉地只想睡觉。“啪”地拉上窗,自顾自爬回床上,见他还立在窗前,没好气地道,“还不睡?看月亮?”他回头看我一眼,柔声道,“你睡吧,我守着。”
怪不得硬要拖我一起睡,感情怕刺客呢?“不用守了,”我笑了,“今晚一定是太太平平......”他犹疑道,“秦诗不动手,不代表那些天皇亲信不会动手。”
“秦诗还在,他们要动我们,至少会等他走——不然日后说起来,他们就不能独占功劳了......”
头沾着枕头,今天我说的,已经太多。疲累得筋骨都酸痛了起来,没在意世遗说了什么,有没有真的去守了一夜,睡意已经涌上来了。
隐隐约约,外面的琴声,由清乍温暖,转向萧索缓淡,渐渐的,听去,全是寂寞寒冷。
琴起一夜,梦里萧歌。
早上起来,翻了个身,背脊隐隐约约地痛。
不知不觉,竟已日上三竿。看来昨天,真是累了......
回过头,世遗还靠在窗边,看样子已经换了衣服梳洗过了——叹了口气,撑起身子,看他目不转睛看我。一惯不自在,同样无奈,“你老看着我做什么?”“我已经看了一晚上,”他一脸的严肃,倒也没半分玩笑的意思,“还准备一直看下去——”
笑容僵在脸上,抽搐,“你看了一晚上?”虽然我自知睡相不会难看,但你盯着别人一晚是什么意思?他居然立时笑道,“是你说的今日不知明日事,我自然是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一时无从反驳。问题是,这话还真是我说的。
可是大家看看,我是怎么用心良苦点破天机以求让他醍醐灌顶的,他又是怎么样歪曲我的本意,然后充分应用在偷窥这种事上的?
不意和他在这种事上争辩,推掉被子站起来,瞪了他一眼,“你慢慢看,我去找秋碧了——”
他没拦我,我们住的房间,隔着个院子,我慢慢走到楼下,扶着花丛,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楼边窗旁,那个男人依旧凭窗而憩。
也不经意地一站,浑身就是强烈的男子气息——我抬头他低头,目光一撞,我尴尬地笑了,匆匆垂了首。
那一瞬间的目光,温情而落寞,像极了昨夜秦诗在花园,最后擦身而过的那一眼。
真的有所谓一眼万年?
好像一眼,就什么都可以了。
那时那一眼,和这时这一眼,明明相似,却又那么不同。
我能分辩,但无法描述的不同。
金世遗——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拿他没办法的。
没走几步,就看到秋碧。秋碧在拭琴。
院子的一角,有一方石凳,那琴就置于凳上。
秋碧擦得仔细,五弦胡琴,朱丝佩环,也是件精致的玩意儿。她见我来,问了声好,便自顾擦琴。低头看那琴,分明是非王孙公子所不能有——决不会是秋碧的。
心中一惊。昨夜的琴声......忙问,“你们公子呢?”
秋碧抿嘴一笑,“姑娘再早几个时辰起身,还能看见他的——”
我一怔,“他已走了?”秋碧点点头,道,“走了。”
走得真快,连道别都来不及——“他昨晚一直在这里么?”
秋碧抬头看我,仿佛觉得我问得奇怪,“公子弹了一夜的琴,姑娘莫非没有听到?”
我怔了,回想起来,那乐声骄傲而忧郁,寂寞而清华,除了他,还能有谁?
整整一夜......
锦袍宽带,凄清独坐的姿态,仿佛不用闭眼,就可以看到。
秋碧从凳旁端了个小酒坛上来,恭敬地送到我手中,道,“公子说,他最后能送你的,只有昨夜清曲,和今日薄酒——曲子叫做惊蛰,酒是公子到了中原后亲手酿的,普天之下,只此一坛。”
微笑着接过。
香味传出,清冽,悠淡。
“这酒没有名字?”
秋碧笑着道,“姑娘取一个好了。”
“那——就叫做秦王酒。”我想了想,一指前面一棵松树,道,“你替我埋在那树下吧,以后你们家公子回来,再起出来一起喝。”
秋碧应了,去找了把花锄来,深深浅浅地挖起坑来。
我抱琴站在一边看,风拉过琴弦,锱锱有声。
真是好琴。
那首曲子,原来叫作惊蛰。
或许是一年中,最最冷的时节。
却是种种活物,从冰雪中复苏的时节。
四 数清寒
这几日过得真是诡异。这顿早饭......吃得我又想叹气。左边一个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既不动筷,也不说话,眼神就在桌上飘来飘去——噢,不,是在桌边的另两个人身上飘来飘去。右边的,低着头,也是一声不吭,小脸儿白得吓人,别说吃饭,就是眼都没敢抬一下。
......
真是好啊,莫非和我吃饭是件那么荣幸的事,荣幸到别人一和我同桌就再也没心思吃饭?
重重地咳了两声示意,俨然是主人的气派,“金大侠,谷掌门,莫非饭菜不合胃口?要不换些时令小蔬上来?”世遗转过眼来,带笑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些无奈,“我不想吃——”谷之华头垂得更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道,“我......我不饿......”
我叹了口气,白了眼世遗:你不吃我是不管,反正以你的功夫,多个十天半个月不吃也死不掉,这样干耗着,要整死你的之华妹子么?笑眯眯转过头,“谷姑娘,你可是自昨天中午起就没沾过吃的了,来来来,这紫鲍丹参,用的可是新馅儿新作式,汁鲜皮嫩,好吃得紧——你吃口试试?”
看她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地看看我,又看看世遗,我见犹怜的样子,觉得有趣,故意又板起了脸,将夹起来的东西一放,冷笑道,“谷掌门真是前恩不记啊,我昨日才救了你,今日要叫你尝个吃食,你倒给我摆起架子来了?怕我给你下药?”谷之华吃了一惊,脸色也变了,一轮绯红急冲上了脸,映着苍白脸色,愈加清亮,“厉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满意地看她的表情,“噗哧”笑了出来,迅速地挟了块火腿冬瓜到她面前碟子里,柔声道,“吃吧。”谷之华估计是被我乍暖还寒的脸色给吓着了,见她仍呆着,淡淡笑道,“还不吃?真的怕我毒死了你?你放心,要毒我也是先毒死他——”单手一指,堪堪便指到世遗鼻前两寸,停下。
世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该也不知道哭好还是笑好。谷之华仍愣着。
暗笑,面不改色一挥手,好像刚刚所有的话都不是我说的,“吃饭。”谁说我不正经?我这句正经得跟员外家的老员外下令开饭一样的正经......
好不容易能安生地吃点东西,居然还是有人不肯放过我。
“好端端地做什么用左手吃饭?”他目光一扫我手,眉头大皱。
行了,我就怕你这表情,像欠了你什么似的。
无辜地举起右手,团团白布包得跟猪爪一般无二,别说拿筷子,就是五个指头都给包了进去——秋碧那丫头给包上的,我要拆,她死活还不肯,“我手伤了——”
难道你以为我没事耍着自己玩?无聊。
继续要夹吃的,伸出去的手却被抓住。
他一手抓住我手,一手把我面前的碗筷接了过去,“我喂你吃。”翻了个白眼,眼梢一溜,果然见旁边谷小姑娘面色黯然,一副神伤的样子,心想这两人还真是像啊,什么都瞒不了全放脸上了。想当初你那世遗哥护着你骂着我的时候我可是面不改色,呃,就是改了也不会让你看出来是不?道行不够深修炼不到家啊。
暗叹一声,你这么个脸色,倒叫我觉得在欺压弱小。眼光一动,推开世遗送到口边的食物,站了起来,往谷之华旁边的位子一坐——
于是位置就变成了:我坐到了世遗对面,谷之华夹在我们当中。
两个人都不解地望着我。
我伸长手把碗筷拿了回来,送到谷之华手中,淡淡道,“谷姑娘愿意帮我这个忙么?”
谷之华呆了呆,我已经笑眯眯地道,“我要吃芦笋——”
谷之华果然温顺听话得很,我眼光在那里一停,下一刻什么菜就送了上来。
吃了几口,看她也是如履薄冰,生怕我吃噎了或是烫着了,笑了笑,道,“谷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欠了我的?”谷之华显然没料到我会直接问了出来,脸上一旎,道,“昨日若不是厉姑娘,我......”
我顺手拿了个杯子起来,也不管里面装了什么一饮而尽,打断她道,“行了,我救你是因为你给了我机会救你——如果觉得欠了我人情,那大可不必了,我说清楚,不是你先来救我,我才没那么好心救你。”笑眯眯盯着她,道,“记住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从来都不是。”
谷之华怔了怔,道,“可是说到底,厉姑娘救了我,还是事实......”
我笑笑,把空杯往她面前一送,“倒茶。”
这一句,我自知说得并不客气,和斥诉下人的口气没两样,果然谷之华脾气再好,也难免变了脸色。世遗面色也是一沉,没说话,一伸手,跨过桌子给我杯子里加了茶水。我又没叫你,要心疼也不用这么心急么。冷冷看他一眼,合手一泼,将那刚满上的茶水,尽数泼到了地上。
“不是叫你,”我面不改色地看谷之华,“我在叫你,倒茶。”
世遗豁然站了起来,谷之华向他摇摇头,使了个眼色,他又坐了下来。
好熟悉的情形,我一时觉得好笑,这么小动作,莫非当我是死的?
谷之华安抚了世遗,转过来给我斟满,低声道,“厉姑娘请用。”我淡淡一笑,接过来喝了,眼角瞥见她松了口气,笑道,“两清了。”谷之华一惊,道,“厉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救过你,你敬我茶,我以救命之恩换你长辈之礼,算扯平了——我喝了你这茶,你就当我没救过你好了,不必事事看我脸色,处处让着我。”笑了笑,温言道,“你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话?争和争取,是不同的......”
谷之华脸色可以用惊骇来形容。那段说话,我信她还记得,和我一样,一字都不会忘。
“我那时是这么说,现在也一样是这么说,你要记着我们互不亏欠,不用特别容让或故意要输给我什么,”深深吸了口气,有意笑得格外嚣张骄傲,意态张扬,“厉胜男平生,无须任何人的容让。”说完这句,甩了袖子起来,径自朝外面花园里走去。
临起身前瞥了谷之华一眼,她本来煞白的脸色更白,身子似乎摇摇欲坠,一回了头,就听到身后世遗略带惶急的叫声,“之华——”
想来她是伤好得不久,刚给我随意指使,又指名道姓教训了一番,心血上冲,抵受不住,晕了过去。
无暇顾她,继续走,脚步不知不觉加快加重了。
胸口痛,痛到手指连带在颤抖,不能呆在这里,不能倒在这里。咬住牙,狠狠对自己说——厉胜男,要晕也给我晕到自己房间去!
不能......在人前软弱。
一步两步三步......都是千钧般沉重。
这辈子,就是喜欢逞强。苦笑,抓紧裙摆,拖动脚步,我这辈子,也许就毁在这脾气上。
等到昏昏沉沉在自己房间醒过来,天色已黯了,仰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看床顶的流苏金饰,看得我自己发怔。
试着动了动,手脚依然软麻,但勉强已经可以动了——房间里还是只有我一个。
他没来。
谷之华一定还在昏迷......我毕竟还能强撑着回了房,看来我比她情况要好些,或者该说,我比她要会忍受病痛?
他没来。
以往要是我们两个一同生气跑开,那傻子也是去追她不是来追我的;我想要是俗气地问一声,我们一起掉进河里他救谁,那答案一定不是救我......
他没来。
闭起眼睛,勾起一抹笑。哭不出来,只好笑。
生生死死兜了个圈子,结果和原来,没有什么区别......
我愿意相信他是爱我的。
但是他仍旧更爱谷之华。
从我的一拂袖,从他对谷之华的一扶,从我回头迈出那一步,很多事已经注定——一个我虽然早就知道,但无力阻止的结果。
其实我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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