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狐看着这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两人,靠着廊柱站着,没有走过去。
王大胆还是那个王大胆。他跑到两团怪物跟前,一手提起一个,将他们全部从地面提到了半空中。王大胆身材比他们高大,那两人被提起来时,左手喊娘的黑衣汉子抖成一团,从裤脚处滴滴答答流出了尿汁,而右手那个穿着长长的白色袍子的男人,低着头,头发像杂草一样拂动起来,衣服上毫无例外淌出了血,也是滴滴答答蜿蜒而下。
句狐看着这一个流尿一个流血的两人,说不出话。
倒是王大胆将左手抖了抖,大声说道:“周小小,你来这里做什么?”
句狐看着那个抖成筛糠似的汉子,知道他是谁了。
周小小,原名周小天,由于胆量过于胆小,江湖人戏称他为周小小。不过他有个结义大哥,叫做王游,是个胆大的人。
这世上就是这么奇怪,既然有胆大的人,就一定会有胆小的人。
周小小听见他大哥在叫,身子停止了颤抖,这才睁开眼睛,道:“大……大哥?”
王大胆将周小小放下。周小小转头一看旁边还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像招魂幡一样漂浮着,又大喊一声,躲到了王大胆身后:“大哥……救我……这个鬼一直跟着我……”
被唤作鬼的白袍男人抬起头,在乱发下露出一点青白的脸,冲着周小小幽幽地吐了口气。他是真的吐了口气,因为有团白色烟雾冒了出来,径直冲着周小小面门上飞去。周小小两眼一直,又待朝地面上滚去,好在王大胆眼疾手快,将他的衣后领提住了。
“鸡兄,你这是做什么?三十七八的人了,还装神弄鬼吓唬小孩。”王大胆一声怒喝,将吓破胆的周小小喝醒了点,同时他将手上的白袍人甩了出去,并在中衣上擦了擦手。
白袍男人在廊道外一翻,落下来站稳了身子,姿态也颇为摇晃。一当站定,他就对着廊道里站立的三人幽幽地笑了笑,道:“我和庄丁打赌输了,被迫吃了鸡肉,破了自小练的‘浑天一仪’内功,脚力比不上以前,看到你的小气义弟,央他捎我一程。谁知他一看到我,就喊着鬼来了,怎么拉也拉不住。我怕这现成的伙夫走了,干脆抓住他的脚,让他带着我走。”
王大胆冷笑:“那你胸口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白袍男人低头看了看,道:“哦,这个是玫瑰汤汁。”
王大胆瞪起眼睛:“那你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是怎么回事?”
白袍男人轻轻拂动了下头发,将它别在耳后顺好,道:“哦,我箍发的簪子掉了。”
句狐笑了起来。
王大胆回头瞪了句狐一眼,再咬牙道:“姬怯鸡,你给我记着,以后再跟你算这笔账!”
被唤作姬怯鸡的男人从容将乱发拂顺,别好,露出了原本青白色的满面愁容的脸。他出神地看了一会王大胆怒气冲冲的脸,半晌才知道回答:“大胆,我靴子被你义弟拖掉了,你帮我找找好么?”
王大胆拍了周小小一掌,咬牙切齿道:“看到了吧?跟你说过姬怯鸡是个怪胎,你还敢惹上他?”
周小小一脸委屈。
姬怯鸡一脸愁容。
句狐看见姬怯鸡真的弯腰在草地里到处寻找靴子,禁不住笑出了声音。他不认识姬怯鸡,但听说过他的浑名。
姬怯鸡原名姬去愁,是武当派弟子,由于生性温吞,并不是很得师傅喜爱。但他自幼练习童子功,刻苦耐学,也能跻身仪字辈弟子中首列。但他有个死穴,就是不能开荤,尤其不能食鸡肉,否则引起周身不适,还会散功。这个怪癖流传出来,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姬怯鸡。
这边,姬怯鸡还在低头寻找靴子。廊道上方的楹栏上传来咯的一声轻响,他抬头,突然对上了一团白色的影子。
半截白衫子从空中降下来,迎风飘荡。他不像是人身,因为没有脑袋。周小小看得眼睛发直,吃吃地说:“大……大哥……他的头呢。”话音才落,那白衫子秫秫抖动两下,从衣襟开口处,滑出了一个黑脑袋!。
风一吹,吹动长发到处舞动,像是在空中张牙舞爪的小黑蛇。姬怯鸡直接面对他,讷了半天没说话,倒是那团白色东西动了动,从黑发中迸出一句,声音无比清亮。“喏,鸡大哥,你的靴子。”
第 6 章
周小小两眼发黑将倒未倒,王大胆始终提着不放手。他喝道:“既然能说话,就不是鬼了,小小你振作点。”
句狐只看见一片白影儿闪动,已经从楹栏上跃下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来。那女孩不过十六七岁,头发柔顺尽披胸前,身上的衣衫有些奇怪,只用一条缂丝腰带拴着,风一吹,便带动衫子四散飞舞,像是影影绰绰的皮影画。
姬怯鸡接过靴子套上,道了声谢。女孩看见句狐正注视着她的衣衫,忙低头整理好了。而她所谓的整理,句狐看到,她只是紧了紧腰带,将飘散的衫子角塞到袖革、靴子里而已。
句狐心道:这小妞不会梳头穿衣,怕是从大户人家任性跑出来的小姐,流落在外,没个丫鬟照应。再开口问道:“小姐如何称呼?”
女孩转头看了看四周,回过神看到句狐在和她说话,忙道:“我叫谢一,越州谢族人,我家叔叔派我来给郭老爷子拜寿,路上被我耽误了,晚上才进了山庄门。”
句狐听她口齿清楚,三言两语打消众人对她的疑心,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不再吭声。再者,越州乌衣台屹立着一个善射家族,有百年信誉,这女孩自称姓谢,背携长弓,看样子十有□是族人无疑。
她的出现,冲淡了不少众人心里的紧张感。只有王大胆仍在喝问:“你说晚上才进得山庄门,可曾见到什么离奇之事?”
那名唤作谢一的女孩转向王大胆,微微笑道:“凑巧了,我看见了很多奇怪的事。”
句狐忙问何事。
谢一道:“山道上,十匹马车叮叮当当驮着铃进了山庄,偏生只有领头的马有人驾车。马车进了大门径直去了后院,那人将车上的水灌入一口井里,然后走到西厢房里找鸡大哥抽筹头(赌钱)。鸡大哥输光了钱,外出找东西典当,碰上了跑出来上茅厕的周小哥。周小哥撞了下鸡大哥,将他怀里的锦包摸走了,转身送给了来添茶水的丫鬟。”
听到这里,王大胆瞪了周小小一眼,周小小缩了缩脖子,讷讷的不敢开口。
句狐忙问:“还有呢?”
谢一摇头:“没有了。”
句狐却一口咬定:“肯定还有。”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谢一只得再说道:“鸡大哥趴在草地里到处找锦包,运水的庄丁笑话他,逼他吃了一个鸡腿。旁边又有人跑出来,嚷着水工庄丁福气大,破了鸡大哥的罩门。因为他们私下里在赌,看谁第一个逼得鸡大哥破功,那个水工一晚上就赢了二十两银子。”
王大胆还在瞪着眼睛看周小小,周小小拼命点头:“是这样的,她没说错。”
王大胆又问:“那你来山庄干什么?”
周小小回答:“我听说大哥在这里,专程找来的。”
话音刚落,一直没开口的姬怯鸡接了句:“蹭饭吃。”弄得周小小又是一个脸红。
相比较旁边的轻松家常,句狐执意问谢一:“后面呢?后面发生了什么?”
谢一摇头以示不清楚。句狐冷冷地说:“我不信。”
谢一歪头看着句狐:“公子为什么总是不信任我?”
句狐冷笑:“你叫谢一?”
谢一点头。
句狐道:“谢族人?”
谢一再点头。
句狐道:“据我所知,谢族一共有刑律、哨羽、夜枭、富贵、善生五堂,分司不同职业。每一堂前设二十名精良弟子,各掌五百人马。每堂每列二十名弟子以能力排序,依次唤为谢一、谢二,直到二十。转为下堂时,再唤为羽一、羽二……如此类推下去。”
句狐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近,突然骈指伸出,以指刺骨攻向了谢一。众人未曾料到句狐有这招,各自有不同反应。王大胆啊地惊叫一声,周小小张大了嘴,姬怯鸡等两人打完了,才慢吞吞地说了句“小心”。
眼前白衫角一闪,谢一已不见了踪影。众人看不清她的身法,句狐早就甩袖冷笑,负手而立道:“都看出来了吧?这姑娘身手不简单。试想排列五万弟子之首的谢一,假托说辞说她未见到后面发生的事,会有人信吗?”
周小小摇头,王大胆不语,脸带深思。只有姬怯鸡呆了一小会,才道:“人呢?”
呼拉一下绸衫子拂风响飒,谢一从廊道上空翻转个半身下来,倒吊着摇晃。她边荡边说道:“好吧好吧,既然你们这么好奇,那我就将后面的事一一说给你们听。”
句狐冷淡道:“下来说。”
谢一轻轻跃下,不带风声。众人注目于她面容之上,她想了想,开口道:“院子里的人闹哄哄地散了,当时是亥时三刻。我去前厅投了拜名帖,管家说天色已晚,恐怕老爷已经歇息了,安排我去了西厢第二间房休息。我睡了一会,突然觉得口渴,便起身寻茶水丫头,不巧碰上了这位公子匆匆走向后院,便尾随着他赶去。”
句狐惊异道:“你是说,此后一直跟在我身后?”
谢一点头。
句狐道:“那会客厅杀死方今、山道上杀死苏二、竹林里埋葬丁疱师傅等事,你全都看见了?”
谢一再点头。
句狐不禁冷了口气:“当时你在哪里?”
谢一忙向上指了指。句狐抬头一看,完全明白了,这谢一一直飞跃在廊道上方的顶蓬上,足不沾地,是以触碰不到机关,也能较好地隐匿起身形。
但他转念一想,突又有些冷汗淋漓的感觉。因为谢一始终尾随着他们,期间根本没泄露出任何气息,由此可见,她不是内力过于深厚,便是无声无息的游魂。
句狐赶紧又朝谢一多瞧了两眼,特意看了看她身后。
是有影子的。
他暗地松口气。
夜风拂过,谢一白衣白衫飘散开来,搅动黑发缠作一起。周小小被发尾扫到面颊,惊叫一声,跳到一边。王大胆不满地说:“谢姑娘你不能将发辫编一编么?”
谢一讪笑道:“不会。”姬怯鸡招招手,唤她过去。她将信将疑走近,他从腰带里抽出两条锦带,缠在她头上,抬手帮她收拾了发辫。
谢一端坐在走廊扶手上,面向句狐,说道:“你们少了一个人。〃
句狐心一惊,面色匆忙转变,道:“不好,将贾神医忘掉了。”
会客厅静寂无声,只有倒地分开的尸体,贾抱朴已经不见人影。
句狐回头注视身后四人,徐徐说了一遍今晚历经的离奇之事,提及过他对贾抱朴的怀疑。王大胆首先点头首肯句狐的断定,道:“今晚这些妖蛾子十有□怕是神医弄出来的。”
周小小自然唯大哥马首是瞻。只有姬怯鸡茫然而立,半晌没有声音。句狐追问:“鸡兄以为如何?”
姬怯鸡慢吞吞地说:“哦。”
“哦是什么意思?”
“就是赞同你的说法。”
句狐转脸再问:“那你呢?”
谢一这才开口:“神医可会下毒?”
句狐回道:“放毒疗伤第一人。”
“那就是了。”谢一果断说道,“他能下毒,自然能迷倒庄内所有人。他能疗伤,自然能控制住药丸分量,迫使伤者在特定时间发作。”
句狐眼前一亮。
王大胆一捶掌,道:“还是小姑娘看得通透。”
句狐喜道:“对呀,为什么神医质问我的时候,我就不能反问回去呢?”
当初贾抱朴向他喝问证据,他回答不出。但不能防止他像谢一这样假设及推断。
王大胆接着说道:“那眼下我们需要做的,是不是搜集两具尸体的中毒情况,去与贾抱朴医治过的病人做个对证?”
句狐点头,向周小小等人唤道:“烦劳各位去取些瓷瓶来,盛装一些尸骸血水。”
谢一转头搜寻房间内花瓶等物。姬怯鸡一如既往站着没动,慢慢地反应好久,他才明白句狐在说什么,当即也走了开去。
周小小缩着脖子蹩近王大胆,小声道:“大哥,这庄子里透着鬼气,我们不早点下山吗?”
王大胆把眼一瞪:“庄子里的人都不见了,就我们几个下山,怎么对天下英雄交代?难不成让人家以为,我们一致认定贾抱朴是凶手,所以光明正大地逃出来了,再也不必管身后之事?”
周小小缩住脖子,讪讪地朝大厅门口走,抬头看了下外面。这一看,又把他的三魂七魄吓出了位。啊地一声惨叫还没发出,他的身子已经软软倒下地面。
王大胆抢到门边,掐住他人中。
外面风声霍霍,不知何时,竟然飞舞起一蓬又一蓬黑色的丝状物,形成片云,缓缓罩住了山庄的上空。句狐站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