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事到如今,终需做个了断。否则,对你们两人都是折磨。”他轻轻拉住她的手,竭尽全力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若是今夜你改变了主意,我决不责怪。若是你的决心不变,纵使拼死,我也会带你走。”
“那允……”五内一阵剧痛,眼泪涌出眼眶。
他伸出手,掩住她的口:“不要说,若是再说感激的话,我会伤心。”安慰一般挑起唇弯,霍然转身,极力把腰杆挺得笔直,大步走出门外。
昏昏沉沉地步回上房,望着窗外长夜将阑,霜雾浓重,丝丝寒意自夜风中漏出,那允远哲翻了翻衣领,竟觉得心底寒冷得可怕。不经意间,一滴泪水缓缓顺着脸庞,滴落在地。
天上月明星稀,地上刀光如雪,容素轩的身影,穿过众人,走进这家小小的客栈。晚风吹得他满头青发丝丝飘舞。
一片寂静,静得似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出来。
靴底触地的声音刺进鼓膜,素卿的身子有些摇晃,连忙退后几步扶住桌角,低头赫赫喘着粗气,心脏抽痛得厉害。
容素轩终于走到她的身边,停下脚步站在她的面前。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痴痴看着对方。
悲伤如死,素卿不愿面对,将脸别到一边。
然而容素轩的双手却捧住她的脸,强迫她面对他。他的视线望进她的眼中,眼眸里交错着深藏的痛楚。
终于叹了口气,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思念,紧紧将她抱住。
一股悲伤顿时从脚底油然而生,素卿倾尽全力的挣扎着,发疯般捶打对方。
容素轩仿佛没有知觉一般,怀抱越收越紧,执拗的决不放手。
纠缠许久,素卿终于停住了挣扎,绝望的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她浑身颤的看着他,他的目光未曾离开过她的脸,那向来无情的面孔逐渐扭曲,赫然凝刻着爱恋与痛苦的交错。
他们的视线浇铸纠缠,心中全是无止境的痛楚。
“卿儿……”那微微颤抖的轻柔呼唤很熟悉,回荡在无尽的午夜梦回之中。
“你可知道,最讽刺的是,我这半生算尽天下,竟算不明自己的心。待到终于明白,却已然铸成大错……”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我亦明白,以往所为,并不配留你。既然选了江山,就不该再奢求感情。”
“我也曾以为此生根本不会有感情,甚至不屑言爱。可是,自从有了你之后,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软弱的凡人,不是神,更并非草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哽咽。温热的液体落到素卿的脸上,与她的泪连成一片。
“我恨你,若没有你,我便会一直不懂爱。若是没有你,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天下,我会很满足……”
边说着,双手逐渐收紧,勒疼了怀中人……
容素轩的脸上逐渐迷乱,流转的凤眼灿若春水:“卿儿,我们天生是彼此的孽债啊……”
孽债……恍如惊雷爆炸,素卿的心中空无一物,仿佛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只是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
“卿儿,你可记得,我曾发过誓,即使下地狱,也要拉你同去……”他捧起她的脸,盯着她问道,素卿凄迷而全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素轩冰冷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可是,我竟然会不忍心……”他潇潇笑了,对自己讽刺的笑:“我容素轩竟会不忍心……”
凤眼中划下泪水,滚落在衣袖上。攥住衣袖,狠命一扯,撕下了半幅:“世间事本不能两全,是我贪心奢求,我放你走。只盼来生,你不会忘记我……”
强忍住心中的疼痛,素卿勉力抬起手臂,将手拂在他的脸畔。
他的眸光水意缭绕,她凝起笑容凝视着他。
“轩,你我今生缘尽……”
“是啊,缘尽……”容素轩的脸色越发苍白,几乎透明,猛地将对方揽进怀里,贴到胸口:“或许,这次放手,是我这一生,唯一做对的事……”
他最后一次颤抖的吻上她的唇:“我知道那允毫无条件的爱你,不像我,只会带来伤害。”
他的目光如水,仿佛定定的看穿她的心灵,艰难的嗫嗫问出口:“你呢?你爱他么?”
无措的样子完全失去了君王的气魄,竟然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
略微一怔之后,素卿瞬即恢复常态,轻轻一笑,点头道:“我爱他。”双手的蔻丹紧紧刺破手心,疼痛的笑着,这仿佛是她一生最拿手的本领。
闻得此言,周身的血液仿佛凝住,容素轩只觉一股血腥的味道猝不及防涌向喉头。
终于,他含着笑咽下这口淤血,颌首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容素轩真的走了,俯首而望,孤独的身影,长长地映在清冷的街上,此刻月已西沉,夜色将尽,又是快要破晓的时候。
素卿靠在窗前,微微咳嗽着,口内一片腥甜。只觉浑身湿湿的,不知何时已沁出了一身虚汗,周身虚脱,如同踩在棉花上。
她贪婪的看着他的背影,像是要把他刻在骨头上。
轩,我终于明白,爱情如同魔鬼的蛊惑,无法用是非对错评判。
所以,我爱你,从未停息。
即使,你不懂爱。
即使,你不值得。
即使,你犯了太多太多的错。
轩,你可知道,爱情如同飞蛾扑火,无法用理智左右。
所以,我爱你,从不后悔。
即使,付出生命。
即使,心若凌迟。
即使,你明白的太迟太晚。
然而这些话,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素卿疲惫而解脱的笑着摇了摇头,是啊,又何必要说出口?
淡极始知花更艳,情到浓时情自薄。
曾经的情仇随着逐渐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弥散尽,就这样算了吧,爱也好,恨也好,终化云烟。
是时候该放下了……
这一生,毕竟,曾刻骨铭心的爱过……
车马渐渐走入山区,山路更窄,也更为崎岖,驾车的人,显然也有不同凡俗的身手,在这狭窄、崎岖,而且渐渐陡斜的山道,竞仍能驾着这四马大车放辔而行,虽然行驰得也较慢些,但却已是极不容易的事了。
终于,随着骏马长嘶,车子在相对宽敞的平地停住。
“那允……为何停车……我们……到了么?” 车厢中传来微弱的呻吟。
身披貂裘的那允远哲连忙放开缰绳,打起车帘。
目光动处,心中也不禁为之泛起一阵难以描述的痛楚之意,只见面色若纸的女子奄奄一息的躺在锦被下,散乱的长发被虚汗黏脸颊。
她不断喘着粗气,胸脯起伏不定。微蹙的睫毛下一双翦水明眸似开似阖,已经连自己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生命似乎正在逐步抽离那虚弱溃败的躯壳。
紧紧咬住下唇,竭力扯出明朗的笑容,那允远哲俯身抱起了她,来到车厢外,只觉得那绵软的身体轻若鹅毛:“是啊,我们终于到了。卿卿你看……”
素卿瘫在对方怀中,胸部痉挛般窒息,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竭力睁开半闭的眼睛,只见天幕下的银峰雪色莹蓝,绒布冰川玻璃样透明,皎洁如晶莹的玉石。绵绵长长,仿佛还流溢着袅袅的颤音。
“好美……我终于……见到了……”她痴痴久久的看着,逐渐的,唇畔绽出无力而由衷的微笑,迷离的目光从远方的美景渐渐归拢到那允远哲的脸上。
“我知道……你最讨厌我说谢谢……可,可是……我还是要说最后一次……” 她不停的大口喘息着:“谢谢你……带我到雪山来……”发声越来越辛苦,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咳喘愈烈,竟喷出了一口血,骤然染红胸前的素色衣衫。
“卿卿,不要说话了,你累了,我抱你回车上休息。” 那允远哲紧绷的身躯,不断的颤抖著,声音也逐渐颤抖,他慌慌张张的伸手,胡乱揩拭对方脸庞和胸口触目惊心的殷红。
然而鲜红的血却像是擦拭不尽,反而越擦越多……
“不,你……容我说完……”素卿竭尽全身力气抬起手;留恋的抚摸对方日益消瘦的脸廓。她的手苍白而冰冷,甚至比身下的冰雪还要冷。
随着又一阵混合着血丝的剧烈呛咳,灰白的面上居然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柔美的眼波比春天的池水还要温柔,深情的凝望着他,嘴角泛起一个绝伦的笑靥:“那允,我快不行了……惟有在雪山脚下许愿……若有来生,只盼第一个遇见你……从此携手一生……永不分……离……再也……不要经历这么多的痛苦……”话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几若不闻。
雪白的手颓然从对方的脸上无力的滑了下来……
覆满散发的脸庞绵软的向一侧歪去……
伴随着周身轻微的痉挛,双眸逐渐溃散,瞳孔失去了焦点:“那允……莫要怨我自私……我只是太累了……再也撑不下去……对不起……来生……来生……”
话音未完,猝然而止。
恐惧让那允远哲手脚冰冷。
他抱紧逐渐冰冷、面色煞白的素卿,一次又一次的摇晃她,把脸埋进她的发里。
他的热泪濡湿了她的发。
口中发出痛不欲生,模糊而坚定的嘶吼:“卿卿,求你不要睡!你还没有真正爱上我!我不会让你死,我会找天下最好的神医治好你!我不信来生的鬼话,我只要你的今世……”
放眼看去,天际屹立着皑皑的雪山冰峰,冰雪如玉,灏广无边。
人在其中,是那样的渺小无依。
三年后。
经过多番艰苦卓绝的战役,南瑜昌帝容素轩终于赢得南北之战的胜利,成功攻占北国疆土,自此天下归一,再无南北之分。
史封开国圣帝。
这是个极具争议性的皇帝,与他建立的卓越功勋一般,关于他的民间传闻也很多。
有人说他英明勤勉,宽容厚德,亦有人说他阴险无情,心如蛇蝎。
他的一生只有两妃两子,而唯一的皇后,也不过册封一年后,便废除了。
这种不近女色的行为,在之后历代皇帝中,算是特例。
有传言说,开国圣帝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迷恋自己早夭的亲妹所致。
也有人说,他迷恋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前朝南帝蓝澈的狐媚嫔妃。
谣传甚多,不可一一言表。
……
至于那允远哲与容素卿,却仿佛在人间失去了踪迹一般,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也有人说,北国之巅,雪山脚下,曾见过一对逍遥世外的神仙眷属……
然而,传言终归是传言,不可尽信……
事实到底如何,谁也无曾考证。
圻虞萁番外……画绢
夜已深,一切声音归于静寂。
窗外月色甚明,高高地挂在柳树梢头,月光洒满窗纸,映入房中,照得床前地上,呈现出一片银色光华。
我躺在床上,呆滞的睁着眼,胸中空空洞洞的,浑浑噩噩的盯着精致华贵无比的销金炉内,一缕淡烟易袭升起,仍在不断地发着幽香。
屋里没有灯光,但窗外月明如洗,透过窗棂,依稀可见,他穿着一袭淡黄的丝袍,长身玉立,神情风流委婉,面目极为秀美,嘴角虽然如常扬起,在月光之中,美若昭华,却冷森森地带着一份寒意。
我的心中猛跳,身体也随之跳了起来,飞快地向窗子扑去!
却不慎急中出乱,撞到了茶几!
伴随着钪镗一声脆响,几上的碧玉碗砸了个粉碎,再抬头时,月下的幻影居然消失了……
一时之间,我的心胸中被悲抢堵塞,禁不住长叹一声,颓然瘫倒在地,闭上双眸:“是啊,此时此刻,他人在攻打我父王的征途上,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对月凄然而笑,千百种紊乱的思潮,这一刹那间,便在我冰冷空虚的脑海中翻涌起来:“原来向来骄傲绝伦的圻虞萁,不过是一个最可悲的笑话!一个沦落地狱的可怜虫……”
隐忍的泪水终于落下,于是之前所发生的每一件事,一幕一幕地在脑中映现了出来。
我,圻虞萁,贵为堂堂北长公主,亦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
自小,我便喜欢和哥哥们骑马奔驰,射箭打猎。
父王经常爱昵的抚摸着我的头发,叹息道:“可惜朕的萁儿,不是男子……”
他的语气是那样惋惜沉重,令我极为不解。
我虽身为女子,却争强好胜,文韬武略,样样不输儿男。又何必纠结于性别之分?
日子在无拘无束的快乐中一天一天过去。
直到十八岁那年,我才终于绝望得明白了,父王那番话的含义。
南北之战我国溃败,南四殿下居然心狠手辣,西缪屠城!
我那向来铁腕的父王思来想去,竟做出了和亲停战的决定!
而我,是唯一适龄,尚未婚配的公主……
晴天霹雳,彻底击溃了曾经阳光普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