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素轩闻言勒住缰绳,一双明媚的秋波向身后的马车转去,正好和偷偷向外窥视的明眸交汇正着。轻笑着略点点头,翻身跳下马背,缓缓解开车帘进去,柔声道:“多谢公主体恤。”他随身带来一股冰凉的寒气,与雪白的衣裳呼应,好像整个人都是冰雪做成的一样。
圻虞萁周身拥在珍贵的火狐风裘之中,高高的昂着头,手中捧着一只镏金镶宝的盖碗,向小几上一颌首,冷冷道:“容大人请坐下用茶。”
容素轩口中应了一声,依言坐下。一双轻灵的凤眼缓缓在对方脸上流转一遍。忽然噗哧笑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圻虞萁高傲的脸上,因此有了三分怒意,犀利的凝注容素轩那清逸的笑脸,厉声道:“本公主好心请大人品茶,大人却是在讥笑本公主么?”
容素轩只是淡淡说了个不敢。圻虞萁越发气恼,话语间咄咄逼人:“既然不敢,大人又因何发笑?”
容素轩幽幽胄叹一声,不紧不慢的端起盖碗来沁了一口,这才温婉的看向对方,唇边挽笑道:“久闻北长公主圻虞萁巾帼不让须眉,英姿飒爽是个女中丈夫,与平常的闺阁女子大为不同,此番一见,却觉得不过是谬传而已。”讥讽的话偏偏柔和的说着。
圻虞萁满面怒容,紧紧咬住嘴唇,手中一用力,盖碗中的茶水竟泼了出来,全部扣在腿上。幸好狐裘并不吸水,只看见滚滚晶莹的水珠顺着皮毛珍珠般滚到脚下。一双手也被烫红了,然而她却像是无知无觉。还是容素轩轻叫了一声,掏出怀中的一方素帕递了过去。
木然接过帕子,被冒犯的怒火转眼被无限的悲伤和屈辱熄灭,许久,才见圻虞萁惨然一笑,摇头诘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身为战败国公主,命运不是由自己决定的。”
容素轩清如秋月的笑容里已然有了抚慰之意,只见他柳眉轻颦,迎上圻虞萁悲戚的眼睛,自言自语般轻声叹道:“可是公主并不甘心呢。”
圻虞萁苦笑连连,原本的高傲冷漠却已不见,此刻她不过是个最普通脆弱的十八岁少女,乌黑的大眼睛里弥漫起水雾,幽幽道:“不甘心又能怎样?就算我再争强好胜,也拗不过一个命字。”她的语调越来越悲哀。
容素轩慵懒斜斜往身后一靠,笑容如三月的春风,掩盖着话语中的讥诮:“公主虽然认命,别人却未必也一样认命。”
圻虞萁心中猛然一颤,似乎愣了一愣,垂下头去,凝思起来,半日才抬起头望着他,沉声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容素轩眉目如画,只是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却越发衬得目光越发晶莹清澈,他真挚的笑望向圻虞萁,柔声道:“想来公主已然猜到了几分罢,眼下南国夺嫡正紧迫间,却恰好适逢南北和亲,哪位殿下得公主,势必会得北国支持,几乎算得上坐稳了太子之位。敢问,那位得不到公主的殿下会坐视最不利于自己的情形发生么?”他的眼神柔润,然而圻虞萁却只觉一股寒流瞬间袭来,不由生生打了个冷战。
容素轩目光一转,突地幽幽长叹了一声,轻巧且意味深长的说道:“公主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结果了。”
圻虞萁脸色越来越苍白,冷汗也不停的沁出,身子不停兀自颤抖着。勉强为自己壮胆道:“我身为堂堂北国公主,谅他们也不敢!”迟疑的口气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容素轩正事不关己的默默品茶,闻言却笑出了声,抬头望着她强作镇定的脸,摇头讥诮道:“人为了权位,却没有不敢做的事。莫非公主还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么?”
圻虞萁脸色已然发灰。然而北长公主究竟不是泛泛之辈,只顿了片刻,突然强忍住战栗,双眼如刀,锋利的看向对方,冷然截口问道:“你和我说这些,究竟是什么企图?”
容素轩秋波一转,坦然望了她两眼,突又轻轻一叹,道:“我不过是不忍见惨事发生,有心想帮助公主殿下。”他的话声缓慢,温柔如水,就像是春夜山中流泉的淙淙细语一样,举手投足间,更不知含蕴着几许温柔姿态:“确切的说,是我们互相帮助。须知现在还不算晚,公主的命运完全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圻虞萁目光却像是被他的妖孽般的魅力吸引住了,再也无法移动得开……
各怀居心的一对男女,皆是满腹算计,各自的野心使然,就在这冰天雪地中的马车里,达成联盟……
那允远哲一路上自说自话,极其呱躁。容素卿只是不作理睬,到了后来甚至合上眼帘,装成假寐的样子。那允远哲却一刻也闲不住,见她不回应自己,扫兴之余转而和车把式隔着棉布门帘一长一短的搭讪起来。先是炫耀素卿是他娘子,又是造谣两人是背着父母私定终身的,一通神绉海扯,想象力极其丰富。
车把式本也是个开朗外向之人,不由得陪他唏嘘了一阵子。又见那允如此风趣随和,越发来了谈兴,两人一路天南地北的神侃着,寒冷的旅途到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素卿并未真睡着,耳边全是那允远哲胡说八道的鬼扯,然而正是这鬼扯让她莫名其妙的安下了心,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或许可以暂时不去想悲哀而无奈的一切,只纵容在昙花一现的愉快踏实中罢?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勾起一弯笑意。
天色近乎黄昏的时候,马车终于赶上在一家客栈前停下。
签文
残日西山落,忧危反掌间,缘分终成空,多情空牵念。今生风飘摇,红尘枉凝怨。
已然向北走了三天。那允远哲虽然表现的不以为然,缠着素卿有说有笑,每天都故意耍宝卖乖,然而行动却很谨慎。吩咐车把式避开官道大路,只捡些偏僻山路行驶。甚至有些时候明明在车厢里睡着了,一有什么轻微的风吹草动,就会猛然起身,手飞快地像剑鞘摸去。每时每刻,都在紧张的防备着什么。
他根本早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只是从来不说,只是一味用不羁的笑容掩饰,不是么?
或者他的笑容可以把天下人骗过去,却骗不了素卿,她的善辨人心,可是容素轩的亲传。
只是曾经那样精明圆滑的那允远哲,明明知道会受牵连,明明知道前程凶多吉少,为何傻傻的趟入这浑水中?
他曾经煞费苦心和南国修好,竟为了区区的她而付之东流,全盘崩溃么? 她卑微如草芥,又有何德何能!
或许这就是那允的爱罢……她不是不被感动,只是,当不起。棋子不配有这样无私的爱,无论如何,她不能害了真正对自己好的人,不能害了他最为看重的家族。
他对她好,不计一切后果的帮她,她所能回报的,只是保住他的命。
他以前是潇洒快乐的人,以后也应该继续快乐下去才行。
他们注定只是平行的两条线,平行的人生呢。再无相交可能。
心中像是被火烧一般痛,素卿坐在跳动的光影下,木然用剪子剪了剪灯花,决心已下。然而那云远哲那桀骜嬉笑的面容已然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印在心头……
简陋的木门被匆匆敲了几下,不待答话,那允远哲已经大摇大摆进了门。
随意坐上素卿对面的凳子,上半身就懒洋洋趴在桌上,一双眼睛亮得像黑水晶一样,含笑看着少女道:“卿卿匆忙用了晚膳就回房了,可是身体不适?”他的笑语中藏着不愿表露出的担忧。
素卿放下手中的剪子,微微摇了摇头,笑容温柔:“我并没有事,只是赶路有些累了。”
那允远哲见她一路上首次这样温和柔媚,不若往日的冷言冷语,惊异之余,却也有丝暗暗的喜悦升上心头。扶着下巴想了半日,方笑道:“既然如此,就算了。”
素卿心中有些奇怪,忙追问他到底何事。
那允远哲支吾了一会,待说不说的,再开口时,一张俊脸上居然前所未见的有些泛红,目光满屋子乱转,也不敢去看对方,轻声道:“适才我和此地的掌柜聊天,他告诉我离这客栈不远的半山上,有一座栖云寺,虽然地处荒僻,问姻缘确是极灵验的,不少善男信女还特意千里迢迢来求签呢。我们既然都到了这里……那个……”他支支吾吾,只是偷眼去看对方,心里也知道素卿决不会答应。
谁知道容素卿含笑听到这里,居然点了点头。甚至眉目间还有些急迫的神色,连声道:“既如此,也算是我们和这座寺庙有缘,不如明天就去,可好?”
那允远哲完全对她的反应出乎意料,但见少女笑靥如花,再不像前几日的郁郁不乐,不觉也跟着心头一松,高兴起来。原来,他比想象的更在乎她,甚至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深深牵扯着他的情绪。那允甚至对前人所说昏君千金买一笑的典故深表理解。
老天爷似乎都很照顾那允远哲的心情。
第二日早上,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骤然停下了,连惯常的北风都没有再刮。一轮明媚的朝阳冉冉升起,满世界的银白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七彩的光芒,最是光辉夺目。
顺着上山的俑道旖旎而行,一股寒香扑鼻而来,原来山坡上的一片梅林开出了胭脂般的花海,映照雪色,分外娇艳。
两人边走边指点赏看,完全被眼前的美景震撼。
因为连日来的大雪封山,外地来朝圣的旅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小沙弥在庙门前扫雪开径。
放眼望去,只见这座栖云寺并不华丽,却别具一番古姿,清丽无比。
大殿之中的供奉的观世音菩萨虽是草木泥胎驻就,却极为逼真,神态静穆和蔼,包含无限悲悯。一见之下,庄严肃穆,连那允远哲都收了惯常的嬉笑,满脸虔诚严肃。
素卿恭恭敬敬跪下身去,深深磕头,将一腔心事暗自祈求。
身旁的那允远哲也在对着菩萨悄声念念有词,不知道在求些什么。
两人各自求完,方虔诚的上了香,这才捧着签筒摇动着。片刻,掉出一根竹签,那允远哲躬身捡起,素卿也凑上来相看,却见上面写的是:银河一望怅西东,喜鹊桥成两岸通,织女牛郎欢得渡,从此缘分喜无穷。
那允远哲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轩眉而笑,满面得意,向素卿偏了偏头,轻声道:“我就知道定会求得好签!如此浅显的签文我自己都能解了。”说着,意味深长的看向她。
素卿被他看得不自在,连忙推了推对方,压低声音道:“总是要找师傅解答才好,你且去罢。”
那允远哲满脸笑容的嗯了一声,兴高采烈的去找人解签去了。边走边笑着回头看了她几眼。
待他走远,素卿才轻轻摇起了签筒,迟疑着拾起竹签,一行蝇头小楷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残日西山落,忧危反掌间,缘分终成空,多情空牵念。今生风飘摇,红尘枉凝怨。
五雷轰顶一般,素卿颓然瘫坐在地上,被扎了手一样,将那恐怖的竹签扔得远远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起来。全在意料之中,不是么?她终于躲不过命运。
不敢多想,长吸了两口气抚平悲戚的情绪,又慌乱的伸手理理头发,这才起身去寻找那允远哲的踪影。
那允远哲正往里走,边走还边朗声笑道:“卿卿,我求的果然是上上签呢!”正说着,忽然发现素卿两手空空,不觉愣了一下,疑道:“你的呢?”
素卿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淡淡笑道:“我是从不信这些的,所以就没求。”
那允远哲满脸不信的神色,细细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也未见什么不妥。
心中不免有些失望,耸耸肩,轻声埋怨:“特意为求签来的,卿卿又说没兴趣了。”
素卿看他这副表情反而展颜而笑,竟主动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伸手向门外一指,轻声道:“出来看看难得的冬日美景也不错,那允说呢?”她歪着头娇俏而期盼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那允远哲在那动人的目光下,终于再也绷不住脸,英挺的面庞泛起由衷地微笑,很自然的拉住她的手,便向庙门外走去。只觉掌中少女的手微微一动,却没有抽出,就这么任由他握着。那允远哲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安宁。
两人相携,缓缓走在风景如画的山坡上,各自的脸上全是化不掉的温柔笑意……
眼神到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那允的微笑是那样纯善,细心的帮少女理好羽缎褂子,深深地眸子里满是期待:“卿卿这样喜欢雪,不如待我将家族的事情打理完,我们就去雪山罢,到时候谁也找不到我们,只有你我两个人。”
这样的温柔可以把世界上任何女人溶化。
然而素卿的心里只有无边的酸涩。眼睛渐渐湿润起来,无声的点了点头。
那允远哲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几乎欣喜若狂。猛然一把将对方抱起来,在雪地了转了好几个圈!他的朗朗笑声应合着她又惊又笑得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