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原怕他寻死,或者不服药什麽的,闹一闹就过去了,偏偏罗新城不吵不闹,送来药也吃,病势渐好,只是瘦了一圈,原来的衣衫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
他原本以为摸透了罗新城的性子,这麽一来,反倒不得主意,一时间也有些不敢近罗新城的身,这般过了月余,罗新城已经下地行走,只添了一样毛病,喜欢发呆,无人时便不说了,有时和人说著话,也能愣神半晌,脾气倒没先前暴烈了。
这一日下朝过来,见屋里空空的,便问内侍,罗侯哪里去了,内侍道:“罗侯今日到城外去给小阳侯上坟去了,说午後就回的。”
赵昀便笑了笑,想起来他昨日似乎说过这话,只因近来朝务繁忙,便将这事忘记了,便坐在屋中看书,等他,这些日子政务即忙,罗新城又病重,他著实也累了,坐在屋里看了一会书,便朦胧欲睡,闭上眼,便好像看见罗新城站在面前,便道:“新城,哪里去。”
罗新城就笑了一笑:“你过来,过来啊。”赵昀想他多日没对自己有过笑脸,此时见了真个心花怒放,抬脚正要过去,罗新城身後却转出个人来,长大身材,在那里揽著罗新城的腰微笑,赵昀不由气歪了鼻子:“燕四,你如何在此?”
便要赶上去,要一刀搠死了他才罢,谁知两个人一闪,便都不见了,正疑惑间,听人叹道:“万般皆是命,有时便有,无时莫求!”
这声音好生熟悉,回头看时,却是他叔王远远地在那里念叨,再看也是一闪不见了,不由惊出一身汗,因想,这些人如此古怪,莫不是我在作梦?明知是梦了,便要醒过来,却只是迷在梦里,不得醒,在那案上伏著,眉头紧紧拧著,汗却渗了一头一脸。
不想罗新城正回来,看赵昀伏案睡著,便停下来看他,好生熟悉的脸孔,黑了瘦了,再没了少年时那样的朝气,眉宇间尽是阴狠之气,悄悄走到他身边,按著腰间的剑柄,一时间热血上涌,因想,便抽出剑来,只一下,便断了一切,这般想著,手心里握得剑柄渐渐都热了。
便在这时,只听赵昀大叫一声:“新城,快回来!”
只吓得他往後一退,碰著一个绣墩,怦地一声响,赵昀便睁开眼来,一头汗,见了罗新城尚自恍惚,一把拉住道:“你别走开。”
罗新城抽身不得,道:“你怎麽了,做什麽梦了?”
赵昀抹了一把汗水道:“没什麽……做了个梦罢了,你回来了?”罗新城嗯了一声,赵昀便紧紧抱住他道:“新城,以後我对你好,你别走开。”
他抱得甚紧,死死贴著,虽是初冬天气彼此都穿得厚,罗新城还是没来由一阵厌恶,只想伸手推开他,却挣扎不得,赵昀道:“只要你乖乖的,我对你好,你跟燕四那些事,我都不提了,新城,你说好不好?”
一面说一面抱著他求欢,罗新城道:“我才从湘儿那边过来,他正在习字,说是马上要过来,你是愿意让你儿子看见我们干的好事吗?”
赵昀听了,皱眉道:“这孩子成天地缠著你做甚?”
罗新城推开他道:“正要和你说,湘儿开春便六岁了,要正经请师傅教导才好,他本性聪明,别耽误了。”
赵昀心中一动,道:“有人说,你想让我立湘儿为储,是不是?”
罗新城看也不看他,自顾自收拾东西道:“立储是国事,与我这外戚什麽相干,你不是早就说过嘛,外戚不得干政,我怎麽敢胡说?”
赵昀道:“我说过,只要你乖乖的,你有什麽心愿我都替你办到。”
罗新城道:“湘儿还小,你一时半会也不会死,立不立的,不用急。”
赵昀哈哈地笑起来道:“听你外戚长外戚短的,这心里怨气不小啊,也罢,你也二十岁了,朝中的事,你也可关心一二。你听我说,崔去疾那厮,昨日发来捷报,青峰山的贼人,都已经给他绞杀了,你说他是不是要来要功劳?”
罗新城听了,心中一动,道:“那夥贼人与他不是相互勾结的吗,如今怎麽舍得下狠手的?真个斩尽杀绝了,他不是又少了一宗拿 捏朝廷米粮的手段?”
赵昀便把玩著桌上的玉石镇纸道:“崔去疾便是头贪心的蠢驴,朕嘛给他驴头上栓上个萝卜,他自然便随著朕的鞭子走了。”
罗新城知道赵昀玩起权术来,天下没几人是对手,想起燕四曾说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麽能揣著明白装糊涂,如今只觉得四郎虽是傻了些,看人到是挺准的,便道:“陛下许什麽诺给他了?”
赵昀便抬起下巴,道:“朕许他,只要绞杀了那些贼人,去了朕的心腹大患,朕便封他作燕山王,幽燕十六州由他崔家世代执掌,这老小子作梦都想封王,朕这个耳料,他便咬得死也不会松的了。”
罗新城瞧著他心想,崔去疾果然是作梦都想封王,赵昀这人眼光自是毒辣,只听赵昀道:“朕答应封他为王,封他的儿子为世子,让他下月便来京中受封,哼,那时节,能除得了最好,若是除不了,朕便留下他世子在这里跟湘儿作伴读,这老小子想当燕山王,便得把儿子留下来当人质,哼,看看谁算计得了谁。”
罗新城瞧著赵昀,心里说不上是厌恶还是佩服,自小便知这个皇帝聪明绝顶,如今果然是连那老狐狸崔去疾,也给他算在计中,因想你便是施你的计,我却也要施我的计,到底谁算计谁,到时便知。
果然新年一过,还没过灯节呢,便接到崔去疾的书信,要进京来为皇帝贺新春,带了世子一道来,赵昀因拿了那书信给罗新城看,道:“朕说得如何?这老小子只要想到头上那王帽子,恨不得插翅飞来呢。”
罗新城守著炭火盆,默默地拔著火炭,身上裹著一件大斗蓬,将他从头自脚地笼住,赵昀坐在火盆边,看他自斗蓬内伸出的手,便轻轻摸了摸道:“你近来真个学乖了?昨晚很听话啊。”罗新城没说话,赵昀便去扯他斗蓬,罗新城便扯紧了道:“你说的,要我先出城去接姓崔的?”
赵昀点头道:“是,你是我的宠臣,无人不知,我让你去接他,他便会觉得朕这一次是真心要封他为王的,便会少了许多戒心,你愿意不愿意?”
罗新城便不说话,任由赵昀扯去了斗蓬,内里却是精赤著身体,被他抱上床去,任他寻欢,却自咬了牙,半点也不挣扎,便只想,见了崔去疾时,却要怎麽说话。
第二日却下好大的雪,罗新城一早起来,身上还有些酸痛,赵昀早自夹道内走了,他吃了些东西,又梳洗了,听得外头辟里啪啦的爆竹响,因问侍候的丫头道:“今儿什麽日子?这般热闹?”
丫头笑道:“是十五啊,正经看灯的日子,侯爷怎麽忘记了?”
罗新城一怔,心口一酸,又想起燕四来,去年便是这时节他带了娘子进城看灯,失落了娘子,却遇上了我,如今他的骨头也不知烂在了哪里,他若是不进城来看灯,不遇上我,这时候在做甚?或者与他娘子快活自在,在乡下做个农夫,也许生了孩子?一时心痛难禁,暗暗咬了牙想,四郎四郎,我岂能让你白丢了性命,且看我与你报这血海深仇。
当下梳洗冠带出来,带了大批众人,往函谷关去,崔去疾一早便起来侯在驿馆外,不多时看罗新城带著人顶风冒雪而来,连忙迎上去,携手进来,屋里叫人拢著旺旺的炭盆,那崔去疾便打量他一阵道:“我的侯爷,不过几月不见,怎麽就瘦得脱了形?”
罗新城笑道:“年前生了一病,如今都好了,已无大碍,多劳崔大人……哦不,应该是多劳燕山王爷记挂著。”
崔去疾便哈哈笑起来:“小侯爷便是一张嘴讨人喜欢啊,老夫哪里是什麽燕山王,莫要乱叫,还没受封,怎麽擅自称王?”
罗新城哈哈一笑道:“王爷又何必自谦,这不是早晚的事麽?”
一面说一面分宾主坐了,崔去疾因道:“去,叫大公子来见过侯爷。”
从人应了一声,不多时,一个孩子便进来,身後跟著个长大汉子,军士打扮,想是那孩子的侍从,崔去疾道:“崔恒来见过镇宁侯。”
那孩子果然过来与罗新城见礼,礼毕抬起头来,却是个十岁的孩子,满脸稚气神情却一本正经地道:“小侄见过镇宁侯。”罗新城见他浓眉大眼,样貌极为英挺,便对崔去疾道:“公子真有龙凤之姿,王爷好福气。”
崔去疾听得十分受用,哈哈大笑,命那军汉带公子出去,一时房内人等都退尽了,罗新城便抿了一口茶道:“老大人,家父在时曾与大人军中共事,我便自称一声小侄,想必世伯不会见外?”
崔去疾一怔,心想人人都说此人是赵昀宠臣,唯有老夫知道,这宠臣是怎麽宠的,他此时突然来讲叙亲情,定是别有用意,当下满脸堆笑道:“侯爷不弃,老夫自然愿意。令尊当年,都是边廷中一员虎将,可惜了啊英年早逝。”
罗新城便笑了一笑,凑近了道:“世伯,有一件事,却不知当说不当说?”
崔去疾如何不知?笑道:“此地只你我二人,世侄有何话说,便只管说来。”
那雪越发地大了,崔去疾便留罗新城用过午饭,这才点齐从人,收拾了东西,看那雪时,却纷纷扬扬下得越发大了,一行数十人,因雪太大,罗新城与崔去疾都坐了马车,从人在一旁跟著,上车时,见崔去疾的大公子也正上车,一个军汉扶著他上车,也正往罗新城这边看,那汉见罗新城也看他时,便将头一低,罗新城因想,这个人却作怪,只管看甚?又这般偷偷摸摸,一时坐在车里,说不出哪里不自在,却总是觉得不安,掀开车帘,外面却是茫茫风雪,因问那车夫道:“跟你们公子的那个汉子是甚人?”
车夫道:“是个刺配过来的配军,因他个子大又有一把好力气,大人派了他专一照料公子。”罗新城嗯了一声,想是个配军,却这般大胆,只管乱看。
晚上赵昀为崔氏父子接风洗尘,大宴群臣,宴罢听得宫门外头三声号炮响,礼部官员上奏:“所在彩灯都已经布置妥当,请皇帝皇後前去观赏。”
原来这元宵灯节,与民同乐这些年一直是宫中每年十五的旧例,赵昀听了对崔去疾道:“如此,朕便与崔卿同登锦楼,一起看灯吧。”
说著拉了崔去疾的手,皇後带了嫔妃也跟过去,崔去疾的大公子便与赵湘坐在一处,众人在那锦楼上坐了,远远地听得百姓的欢呼声,罗新城立在一边,看赵昀满面笑容,却看那灯,一路路华彩斑斓地过去,众人都看得连连赞叹,看了一会儿灯,赵湘年纪小,便困倦了,罗新城便和赵昀说送他回去睡觉,赵湘却拉了崔恒的手道:“你同我一道去,我屋里那把驽箭,比你的还要精巧得多,你看了就知。”
原来赵湘平时素少玩伴,今日得了崔恒这般一个年纪大小相差不多的同伴,便拉著他说个不停,这时候见罗新城催他去睡觉,便拉崔恒一同去,罗新城道:“别胡闹,崔公子还有事,有话明日再说。”
赵湘便跟他舅舅在那里撒赖,谁知赵昀见了便问何事,罗新城怕赵昀骂他,正要替他遮掩,崔恒却对崔去疾道:“英王殿下有一把精巧驽箭要与孩儿看,父亲,孩儿可与殿下同去麽?”崔去疾尚未开口,赵昀便笑道:“如此正好,湘儿你便陪崔家哥哥看看去。”
罗新城便不作声,送了两个孩子回宫中,自己便打轿回府,一路上听得百姓喝采欢呼声不断,自轿内看出去,果然街上人流如潮,那些百姓扶老携幼,欢天喜地在那里看灯,想起四郎曾向自己讲过的,如何看灯那夜曾遇上自己的大轿,不由心酸,将轿帘掀得开一些,看路边一众百姓,一一看过去,想不出当初四郎是如何挤在人丛中看自己的,不由眼窝发热,只盼在路边那一张张兴奋的笑脸里,能找出那个自己睡里梦里也忘不了的人,明知道是找不见,却仍是在那里张望。
轿子行得颇快,一时不知闪过多少张脸去,终归明白是痴心妄想,放下手来,那轿帘便合上,便在将合未合之际,一眼突然瞥见一个熟悉之极的背影,明知万万不可能,但一瞬间几乎失了神智,大喊道:“住轿!快住轿!”
轿夫们不解何意,连忙停下,此时却正行到朱雀大道尾端,人流虽少些,却仍是拥挤不堪,原本避在两侧让他轿子过去,这时见轿子突然停下,罗新城自轿内跳出来,只管站在长街上张望,两边的百姓便窃窃私语,不解他突然跑下轿来是什麽意思,他站在那儿张望一阵,适才所瞥见那背影却又不见,不死心在那人丛中拼命地找,却仍是找不著。
望了一阵,便即心酸,下人便请他上轿回府,他却挥了挥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