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了腰牌,自出宫去。
这一日罗新城却不在城中,在城外庄子上,他的家人又在当地惹了祸事,打伤了人,对方正是上次强占了土地的那刘太公,罗新城便急忙去,四郎因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莫四处树敌,罗新城嘻嘻一笑,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兀自带了五六个家人,前呼後拥地去了。
四郎便慢慢顺著汴河踱著,天色尚未全黑,河两边的烟柳花巷早已经笙歌燕舞起来,几只妓船在河上慢慢画著,四郎便寻思找个酒楼吃些酒,才要行进一间相熟的酒店,袖子却被人一扯,因回头看时,却是个汉子,头上戴顶范阳毡笠儿,遮住半张脸孔,瞧不清模样,四郎正要说话,那人却低声道:“燕侍卫,这边来有话儿说。”
四郎虽觉奇怪,却也不惧,因跟了那人上了个酒楼,进了一间齐楚阁儿,汉子便摘下帽来,只见他长大身材,虽比前瘦了些,四郎仍一眼认出,正是那日放走了的胡海,顿时惊得一身冷汗,道:“哥哥如何在这里?”
那胡海扑地便拜,四郎搀扶不迭。
胡海跪在地上道:“那日逃得性命,将养几月,身上伤已自好了,只是兄弟救命之情,不能不来谢。”四郎便跺足道:“如今外头天罗地网,发了海捕文书,四下里捉拿你,你怎如何胆大?”
胡海因道:“事到如今实话与兄弟说,哥哥那年生意折亏了本钱,又被官府勒逼,走投无路在大名府青峰山上落草为寇,至今三年了。”
四郎不由暗暗叫苦,青峰山那一夥贼人,向来与朝廷是死对头,几次三番谋刺皇帝都是他们,山上与燕云节度使两相勾连,正是赵昀两大心腹重患。
四郎因道:“既然哥哥逃得性命真正是大大幸事,只不知识今日如何敢来,须知朝廷发下了海捕文书,四下里要拿哥哥呢。”
那胡海便摸出一袋金银道:“我们当家哥哥闻听得燕侍卫大义,因说救命之恩不可或忘,命我将金银下山,谢过四郎,如今有当家哥哥书信一封在此,教带予你看。”
四郎只得取了那信看时,却原来是邀他上山,匆匆看了道:“这事不成,四郎是个清白男儿,如何肯落草?上覆你家哥哥,非是燕四不领情,实在是父母身体不敢污了清白。”
胡海见他坚执不肯,便不再勉强,却死活在留下那袋金银,四郎再四推却,却只推托不得,看看天色已晚,只得收了道:“如今城门将关,你还是赶紧出城!”
胡海只得别了四郎,又拜了四拜,因道:“四郎将来如有事,只管上大名府来寻我,我这便去了。”说著一辑,真个走了。
这里四郎直到他去得远了,又叫了酒菜,自吃,一面想这件事,心里头疑团丛生,恨罗新城不在这里,只得将来说与他听。
一时酒菜都用尽了,便裹了金银,夹了那封书信,吃得有七八分酒,趔趄而行,只听得四周酒楼茶肆里,笙箫管乐,四下飘起,乐伎们唱小曲儿的声音此起彼处,那京城果然是天下第一等热闹繁华地,但见那些女子们倚门或唱或笑,有的便与在人门前打情骂俏,奢糜浮浪,不一而足。
四郎只顾走著,却有些儿头重脚轻,正行之间,一顶小轿正自身边抬过,轿夫大呼小喝地,脚步冲冲,行人避让不及,四郎有些酒的人,却闪避不开,几乎被撞下汴河,因立住了脚,乜斜了醉眼道:“吠,你是哪里的鸟人,竟然来冲撞老爷!”
那随行小厮却不理会,只顾叫快些走,四郎便大怒,赶上去楂手要打,一个老成的家院忙拦住道:“这位大爷,且莫生气,这厮不会说话冲撞大爷,老汉这里赔个礼,实在是我家娘子有急事儿,要得快行,大爷且饶他这一回吧。”
四郎见那老家院须发都有些白了,因道:“我倒有些儿识得你,你是哪一家的家院?”那老汉便忙道:“老汉却不识得大爷,既是爷觉得面熟,那便放我等去吧,我家官人在家苦等娘子哩。”
四郎便放脱他,点了点头:“如此你等便去。”
觑著那轿去时,却见那轿帘儿掀起些角边,露出那娘子半边脸儿,一则天有些黑,二则四郎吃了酒,模模糊糊并没看真,只瞧著那轿去了,站在河边儿上兀自发晕,因提了那袋子,摸回自己宅中,一头扑到在床上睡了,一时突然便见娘子立在面前,似笑非笑,四郎又惊又喜,伸手去拉,因问:“你哪里去了?叫我好找。”
一语才出,娘子便蓦地不见,顿时惊醒过来,原来却是吃醉了,合衣睡著,作了一梦,梦见了娘子,一时间出了一层的汗,连小衣儿都湿得透了,下床来盆中找些水抹了把脸,灯也不点,坐在床沿上只管呆想,因寻思,如何梦到她?
娘子才失时,天天地梦见,後来慢慢地不再梦见,这几个月与罗新城一双两好,更难想起娘子,心满意足,几乎连梦也不做,如何今晚却又梦见?在那里苦苦寻思良久,猛然间便想起来,那可不是她?
那轿子里的女娘,临去时掀起轿帘来瞧了四郎一眼,虽只得半边脸儿,当时又醉得迷迷糊糊,这时候想起来,那可不正是娘子?
顿时满腹心思涌上来,再也睡不著,巴到天亮,叫人备了马,一路往城外罗庄赶去。
天色还很早,罗庄里晓雾初散,林间鸟声婉转,四郎也无心去赏,只顾一头奔到那门上,拍得两三下,只听得里头狗叫,又好笑,上次罗新城那条心爱的猎犬阿三被四郎踢死,转而便又养了一条大狗,唤著阿四,罗新城因笑道:“你是阿四,他也是阿四,看你还踢杀它不!”
正想著,门便开了,那阿四一头窜出来,四郎便一挥拳头,吓得那狗退了一边,四郎便直闯进去,家人早已经认得他,也无人拦他,有人便指给他道:“侯爷在花园里头演习驽箭呢。”
当下奔到花园子去,果然见罗新城穿了一身月白窄袖衫子,束著腰,结著长发,在那里射树上的鸟雀,见四郎急得一头汗水地冲进来,因抛下驽弓,讶异道:“这清早功夫,你如何来了?”
四郎在他跟前煞住脚,一头热汗,跑得气喘,结结巴巴地道:“她……她她……我看到她了!”
罗新城莫名其妙:“你看见谁啦?”
四郎咽了一口唾沫,又长出了一口气,方才说道:“娘子,昨天晚上我看见我娘子了!”
便听得当地一声响,罗新城手里的箭壶掉在地下,乱七八糟只落了一地的驽箭。
半日,却弯下腰一枝枝将驽箭拾起来,又装进箭壶,方慢慢地道:“在哪里见来?”四郎起初见他只是不答言,不知他什麽意思,这是听他问,便道:“昨晚在汴河边。”
罗新城因问:“却是怎麽见著?”
四郎便抹一把汗水道:“我换了班下来,没处去,在汴河边乱逛,遇著……遇著相熟的兄弟,在酒楼里吃了些酒,因醉了,撞上她的轿子?”
罗新城一回头:“轿子?她唤你了?”
四郎摇头:“不曾,因她轿子撞了我,骂时,她掀轿帘看了我一眼,因此认出来。”罗新城便抽出枝箭来,搭上驽弓,道:“你们……说甚麽来?”
四郎跌足道:“那时节喝醉了,一时没认出她来,夜间睡时,才想起来,天明时便寻你来了。”
罗新城没有搭言,只听嗖地一声,那箭直窜了出去,夺地一声,钉在前头树干上,四郎吓了一跳,只听他道:“这麽著,还没说上话?”
四郎便连忙点头,罗新城低头想了一阵道:“你著急来寻我,是为什麽?怎麽不去寻她?”
被他一问,四郎自己也有些奇怪,为什麽要急著寻罗新城来?却不去寻娘子?一时想不出为什麽,罗新城便笑了一笑:“想是要我帮你寻?”
四郎便点头,一时又摇头,罗新城便道:“又是又不是?你却是个什麽意思?”四郎低著头一时说不出话,到这时才算清醒过来,娘子找到了,那要如何对罗新城?
罗新城便命人收拾了驽箭,去备马过来,对四郎道:“走罢,与你进城去,打听打听。”四郎跟在他身後,走两步却又停下来,罗新城回头道:“你怎麽了,为甚不走?”
四郎心里一团乱麻也似,抬眼望罗新城,欲说还休,罗新城便不理他,回头便走,四郎呆了一阵,上前去拉住他,一把抱住,却说不出话。
罗新城给他抱在怀里,一时间又是开心又是伤心,轻轻推开他道:“走吧,既然让你瞧见,便须去找,这一日我早有预料,也没甚了不得的。”
说著拉著他手,出庄上马,往城中而去。
四郎跟著他行了一阵,越走越是迟疑,终於勒住缰绳道:“且慢。“
罗新城不知他何意,停下来道:“你是怎麽啦?到底要不要寻你娘子?”
四郎便道:“寻便是要寻,只是……不想你同我一起去。”
罗新城道:“却又是为何?”
四郎便道:“说不上是为何,就是不愿你同我一起去。”
罗新城看他一阵,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也说过,她一个女人家,流落在外头,找不著也就罢了,既然找著了,岂有不理的?你能理会我的心,我已是心满意足,若我不同你一起去寻,你一个人,只怕难寻著。”
他一句说中四郎心事,脸顿时红了,眼窝里热乎乎的,倒像要流眼泪似的,忙抬起头道:“我自家娘子,自去寻。再怎麽样,不能让你去替我寻。”
罗新城看了他一阵,良久道:“这麽著,我让蔡煜陪你去,汴河边的妓家,多与他相熟,找起来容易些,你定不要我去,那我便不去好了。”
一时两个去找蔡煜,蔡煜便点头答应了,罗新城便与他们岔路上分手,自回府里去,这里蔡煜却带了四郎,往那日撞见娘子的河边一间间寻去,两个人忙乱了两三天,那些烟花柳巷里,却总也没问到讯息。
这一日又是空跑一回,蔡煜便与四郎行出来,看四郎呆著脸,知他心头不快,便拉他找间酒楼吃酒,蔡煜边笑道:“只要你见得真,便早晚能寻著,四郎不要如此丧气才是。”
四郎将酒喝干了,却不知如何对蔡煜讲,他心里头,既盼著能寻著娘子,却又盼寻不著,更巴不得那天夜里自己眼花看错了人,其实明白,那千真万确是娘子没错,做了一个多月的夫妻,每日里耳磨宾厮,又如何能认错。
眼看著与蔡煜在城里城外地寻了个遍,娘子却依旧没有消息,他便又喝了一杯,对蔡煜道:“明日不来了,想是我眼花了,只管让侯爷陪著小人,瞎误了功夫,却又何必?今日这顿酒,便是四郎相请侯爷,明日便不寻了。”
蔡煜因笑道:“罗家哥哥再三和我说了,定要替你寻著,如今人没寻著,却怎好半途而废?明日再陪四郎寻一日。”
四郎便站起来,揖手为礼道:“多谢了,真个不必了。”
当下两人吃喝够了,算了酒菜钱,两个人便离了酒楼,路上分了手,四郎便自回宅上,走到柳河巷,因吃多了酒,口干得紧,恰巧巷口正有人卖新橙,四郎便上前去要买几只吃,那挑子前头正有几个人在那里挑选,一个小厮正在那里看人过秤,听得有人叫:“小乙,还没买好?快些儿。”
四郎听得有些耳熟,循声看里,不由悲喜相交,却原来正是那日汴河边那老家院,那老头白著一部胡须,过来只管催促那小厮,因道:“娘子急等著呢,说使你来便只知玩,不晓得归四郎留了心,怕这老儿奸猾,索性不动声色,只做买橙,站在那里,等那两个去了,自己便悄悄尾随,只见那两人走了不过二十来步,一拐,便拐到南井巷,进了一个小角门,却掩上门,去了,四郎便踅出来,看那小角门,只见粉墙高院,里头有些房舍,穿过这一条巷往左,便是自家宅子,因站在角门外只是想:“如何这等怪事,却离得不过半盏茶的路程,这一年来却遍寻不来?这条巷平时也走,如何从没见过这样一家人?”
眼见得娘子十之八九便是这院里住著,却不知如何只是不想进去夫妻相见,便在周围打听,那角门里头,住的哪一家?便有好事的告诉四郎道:“是个官人养的外宅,上月才著落在这里住著。”四郎便问:“是哪一家官人?”
那人却摇头道:“这个便不知,那官人年纪轻,长得又俊,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爷,三五日便来一回,到底姓甚名谁,却是真个不知了。”
四郎心想,如此说来,娘子已经与人作了妾,跟的人看起来颇过活得,既如此,又何必相见?原是怕她无依无靠流落到烟花巷里受人欺负,如今看来她厮配得好才郎,又是有钱人家,她素日喜欢穿金插银,好穿齐整衣裳,如今正该如意。
如此想著,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