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勋臣哈哈一笑,说:“上面一个桐生、一个榆生,她是妹妹,就叫妹生,不就妥了。”
董万山想想也是,竖起大拇指说:“兄弟没念过书,如若念上几天书,咱村上的秀才就是你了。”
朱勋臣急着端酒盅,不愿在这事上多纠缠,就说:“好了好了,老哥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咱闲话少说,军令大不过酒令,国法大不过酒法,咱还是酒上说话。”
董万山知道,朱勋臣这人别样还行,唯独酒上抓得最紧。有一年,村里闹土匪,别人都跑了。朱勋臣舍不得一坛酒,半路上返回家里去拿酒,不幸让土匪给抓住。土匪头儿也是个酒鬼,惺惺相惜,两个人拼着喝酒,最后还喝成了朋友。后来土匪头儿被捉住,临上刑场头一天,朱勋臣去看他,土匪头儿说,“兄弟,我在阴间等着你,没事你早点过来,咱哥俩上那边喝去!”有钱的喝好酒,没钱的喝烂酒。家里几个钱,都让他换成了杯中物。不是因为他贪杯,岂能生出两个傻儿子?
送信的等着要回话,朱勋臣不耐烦了,说,“不是说过了吗,叫妹生。还等啥?”
传话人一听,也就不再言传。放下鸡蛋,提着空篮子高高兴兴回话去了。侯志国嫌妹生太俗,改字不改音,女儿大名“侯梅生”,这是后话。
朱勋臣早就瞅好了董万山家的多半瓶酒了,上次董万山怕他喝醉,硬从他手里夺回了这半瓶酒。君子谋事,小人谋食。朱勋臣天天操心着这半瓶酒,好不容易逮着今天这个机会,半瓶酒朱勋臣喝了一多半,瞅瞅董万山兴致不高,知道他家不会再有酒让他喝,所以就意犹未尽地说:“哥,我先行一步,有事说话,干不了的叫老三过来帮忙。
不是朱三不想来,而是朱三不敢来。
当初,朱三本是也要参军入伍的,就因这一念之差,让他后悔了一辈子。村里的“十员大将”加上他们的亲属人等,组成了一支强大的“兵”团,多少年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朱三改变初衷的原因,说出来有些近乎荒唐,他不是恋自己的老婆,而是恋别人的老婆。他以为,董传贵走了,他的机会就来了。他的“大哥”董传贵看起来身强力壮,其实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外强中干,没用的废物。董传贵参军,正合时宜,正是时候。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报国为民,其实真正的内情,哄鬼去吧,朱三心里最清楚不过。
因此上,董传贵前脚刚走,朱三后脚就到。
朱三一进院门先打招呼:“万山大叔,你是军属,我是干部,村里派我来给你家干活,这以后里里外外的粗活累活就是我的了。春莲嫂子,你也别客气,缺啥少啥你就说话。”
说是说,做是做,朱三的表现真是无可挑剔。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两天一缸水,半月两担柴,该播的播了,该收的收了,摊场打碾,粮食入库,洋芋下窖,一切都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董万山是个拉糊人,认为这是政府派来照顾军属的,根本就没有当会子事。倒是赵春莲心存感激,还是那句话,她以为她碰上的都是好人。时间久了,赵春莲对朱三产生了好感,有时也把他叫到屋里,拉拉家常聊聊天什么的。朱三分寸掌握得极好,擦黑就走,天亮必来,而且从不在董家吃饭。赵春莲总是觉得过意不去,老想找个机会报答报答一下人家,可总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转眼间快要过大年了。赵春莲托人从乡供销社打了一斤酒,自己又精心做了几样菜肴。她想好好犒赏犒赏她这位辛勤了小半年的朱三兄弟。
朱三拗不过面子,只得按时前来“赴宴”,嘴里还一个劲地叨咕:“嫂子,你看你,咱这是谁跟谁呀?我大哥不在,你家就是我家……”朱三猛觉此话不妥,好在赵春莲也没怎么介意,稍作停顿,他接着又说,“你家里的事就是我家里的事。再说了,你是军属,我是干部,于情于理,都最合适不过,你客气啥?我不来吧,你说我屎壳郎钻杏核(hu)子里头,装人(仁)哩。我来吧,这不是明摆着让你花钱破费,真是来也难不来也难。嫂子,你说你叫我怎么说好呢?……”
赵春莲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朱三这一席话,俗是俗了些,可是字字句句,透着亲情,透着关切。她这一辈子,咋就这么命大,看看遇到的这些男人,个顶个的好,都这么快人快语实心实意。
本来公公董万山是要来陪酒的,一是乡里人封建,隔辈儿人不单独坐一桌喝酒。再说董万山酒量不及,怕喝多了在儿媳妇面前不方便,所以吃了几口菜就借故走开了。
朱三双腿一盘,端端正正坐到炕头上。脸上看不出有啥表情,心里头憋不住暗暗窃喜:种下的种子该发芽了。
赵春莲安顿朱三坐好坐稳当,一边招呼他抽烟吃菜喝水,一边斟满一杯酒,双手端起来递到朱三手里,说:
“兄弟,喝了嫂子这杯酒,就算我谢你了。这一阵子,真亏了你!”
朱三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一仰脖,“咕咚”灌了下去。挘麙{嘴,说:“嫂子,这不算啥,不就是干点活吗,也值得让你说。”
赵春莲说:“欠钱帐不能欠情帐。你的情我还不了,等传贵回来,让他接着还。”
朱三笑了。自己倒上一杯酒,端起来喝了,说:“如果真要还,嫂子,我要你还,不要他还。我哥回来,还不知驴年马月呢?”
“你说,要我怎么还?”
“其实也很简单,我要,我要……”
“说呀,嫂子又不是老虎,我能吃了你?”
朱三一听有门,赶快又端起一杯酒倒进嘴里,笑嘻嘻地说:“嫂子,你真好,你是个好人。”
“净说些没用的话。你说让我做什么?快说呀!”
朱三暗自骂道:“真是个骚货!男人才走了几天,就急成这个样子!早知道是这种货色,何必要花那么大功夫?……”
“说呀,你怎么不说了?看你呑呑吐吐的样子,真不像你平常的为人,不是个痛快人。”
“不是我不痛快,是我说不出来。嫂子,我、你……”朱三那么不顾廉耻的人,这会儿也不觉脸红到耳朵根上。
“说不出来就别说!”赵春莲啥样人,连这都搞不明白莫非真傻瓜了不成?她一把夺过朱三刚要端起的酒杯,转身倒在地上。
“嫂子,我真想……”
“别说了!”赵春莲阴着脸制止。
“不,我说我说,我就要说,我不说就憋死了!春莲,我要和你睡觉……”
“叫你别说你非要说。”
“行行,嫂子我不说,我不说了行不行。嫂子你同意啦?”
“那好,今天晚上我就搬到你家去住。”
“那咋成,我家有老婆。”
“我家没男人?”
“眼下你没男人呀。”
“我男人不在我的眼下,我男人在我的心里。就是我死了,我男人也在我的心里。好了,朱老三,算我们认识一场。回去算算,看我该你多少,我还不了,传贵回来给你还。你走吧……”
“嫂子,你别多心,我给你开玩笑呢!”朱三腆着脸,讪笑着。
“有玩笑留着回家给你老婆去开吧!你走不走?”
“我走,我走……”朱三找到了一只鞋先撒踏上,另一只找不到只好单腿着地,两手扶着炕沿说,“嫂子嫂子,有话慢慢说嘛!”
“谁是你的嫂子?你给我滚!从今之后不准你进这个门。”朱三被赵春莲连推带搡轰出屋门,另一只鞋跟着从后面扔了出来。
朱三趿拉上两只鞋,还想回头解释解释,一看赵春莲的脸色,横眉竖眼的,母夜叉一般,哪里还有些许女人味?顿时有了些酸葡萄的感觉,心情随之坦然了许多,叹口气,摇摇头,没情没趣地回家去了。
风吹日晒雨雪滋润,三个小家伙吹泡泡似地长大了。桐生个儿高块头大,长得虎头虎脑,又是属虎,小名叫“虎子”,梅生晚出生了半个钟点,是小妹,也是属虎,小名叫“虎妹”,榆生夹在中间虽然也属虎,但因为是娘奉了爹的“旨意”一字不敢改,大名小名都是“榆生”。
他们年龄相仿,住得又近,没事常在一起玩。乡里娃能玩出什么新花样?还不就是“骑大马”、“锅锅家”之类。
虎子说:“虎妹,虎妹,叫我一声哥,我给你一块糖。”
虎妹说:“就不就不,我叫榆生哥。”
虎子说:“虎妹,咱们玩过家家,你当我的新媳妇儿,我当你的新郎倌儿,好吗?”
虎妹说:“就不就不,我给榆生当新媳妇儿。”
条件没谈妥,不伙伴们不欢而散。
看着虎子走远了,虎妹俯在榆生的耳朵跟上,两只手护着小嘴,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听见了:“榆生榆生,长大了我给你当媳妇,你要我吗?”
“不行不行。长大了我要听我爹的话,我爹说行就行,我爹说不行就不行。”榆生忽闪着大眼睛,一本正经的说。
“你没有爹,你爹死了。”
“你胡说,我爹没死。我爹是解放军!”榆生小脸涨得通红,一副要哭的样子。
“我才没胡说哩!不信你问我爹去。你娘给你爹写的信,都退回来了。我亲耳听我爹跟朱三叔说,榆生爹可能完了。完了不是死了吗?怕你难受,我都没敢告诉你。”虎妹眼睛一眨不眨,说得有板有眼。
榆生受不了了。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声音也变了调儿,心里不服气,口里反驳道:“你骗人……”
“骗人是这个!”虎妹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头。稍微一怔,虎妹想起了什么,补充说,“榆生你别哭。我爹和朱三叔说了,你爹要是死了,公家要发好多'奇‘书‘网‘整。理提。供'好多的钱哩,比一百块还要多……”
“我不要钱,我要爹!……”榆生双手捂着脸,呜呜哭着往家跑。
虎妹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得不敢回家,拐个弯一路小跑着找虎子玩去了。
赵春莲正在做饭,猛听见儿子大声啼哭着从外面跑进来,还以为和谁打架了,斥责道:“给你说了多少次,别和人家打架,怎么就是记不住?……”
榆生一头钻进娘的怀里,号啕大哭,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
“娘,我爹没了,我爹死了。我要爹,我要爹!……”
赵春莲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噗嗤笑了,嗔道:“我的傻儿子,你真是娘的傻儿子。你爹是解放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坏人着哩!赶明儿我给你爹写封信,就说他的榆生想他了,让他快回来……”
“真的,娘,真的。我爹真死了。我再也没有爹了,我爹再也回不来了。唔唔……”小家伙哭得更凶了,两条腿不住地跺脚蹬地。
“榆生榆生,快给娘说,怎么回事?”
榆生哽咽着把虎妹的话学了一遍。
赵春莲眼前一黑,差点没昏了过去。
“走,榆生,咱们问问去!”赵春莲解下围裙,扔在橱房屋地下,拉起儿子,心如火烧般地往外跑去。
上卷 六、归心似箭
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灰蒙蒙的天空中,寒风卷着雪花,激烈而残酷的战斗正在打响……
不知打退了敌人多少次的进攻了,没人统计,也无法统计。往往是一次进攻还没打退,第二拨敌人又蜂拥而上,紧接着是第三、第四……车轮在转动的时候任何人也无法用目测计算出它在某一时间转了多少圈。平平常常一座山头,若在和平时期,只不过是长些小草、小树,或者金达莱,或者四季梅,或者什么花啊果的。而今却成了寸土寸金的宝地,生死攸关的宝地。你争过去,我抢过来,不惜付出无数的生命以及成百上千吨的钢铁和炸药。
山坡上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弹皮、弹壳,散乱的枪支和钻有弹孔的钢盔。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美丽的山林,湍急的瀑布,甚至很久都没有人看到天空有鸟儿飞过了。白山黑水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尤如一座废弃的煤山。
头上缠满绷带的连长董传贵,利用难得的战斗间隙,草草地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队伍:一百多号人马如今只剩下十几名战士了。三天三夜,部队大量减员。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转眼间就化为乌有。这就是战争,罪恶的战争,有多少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母亲、妻子、孩子需要他们,祖国更需要他们。在祖国最需要他们的时候,这一群年轻人勇敢地站了出来,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什么叫悲伤,他们有的只是一颗保卫祖国、保卫母亲的赤胆忠心。他们非常清楚,他们不能后退半步,祖国在期待着他们,母亲在注视着他们,兄弟姐妹在关切着他们。强盗打到大门口,只有最勇敢、最强壮、最优秀的儿女才最有机会站在最危险最前沿的位置。连长顺手接过战士塞给他的一块浸满炮灰和泥血的雪蛋子,看也不看就一口呑了下去。董传贵抬腕看了看表,清清沙哑的嗓子说:
“同志们,还剩五分钟,再打退敌人的最后一次进攻,我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