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快整下来了。”
“你是怕挨打,跑回来的吧?”
“不是,不是,我是来投亲的。”
“投亲你投哪个不好,偏偏要投朱三?”
“我不是投朱三,我是投朱三他母亲。”
“我们村里有村长,叫董榆生,你找他问去。”
“我不找董榆生,我就找朱三。”
“那你找朱三去吧。我走了。”老人说着背起他的背斗,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哼起一段地方戏:正行走来用目观看……
夏利车又一次响起喇叭声。瘦高老人走过去付了钱,打发出租车开走了。他想,既然有名有姓,就不怕找不到人。他的皮箱很重.没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一会。没办法他只好停下来等过路人。问了几个找朱三,要么就说不知道,要么就胡乱一指:
“那……不是吗?”
他老家离此不远,他知道“那不是”的意思,可以是一二里.也可以是七八里,只要不翻山,不越岭,统统都是“那不是”。老人发愁了,他想:朱三他这个表弟,在村里大小也是个官儿,怎么这样不得人心?他忽然想起背背斗老头说到他们的村长,叫董榆生。对。就找董榆生。好不容易又等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小伙子好象有急事,车子蹬得飞快。他老远一招手,小伙子“吱”一声捏住闸,停下来,一脚着地,一腿担在车梁上,急急地问道:
“老师傅,有啥事?”
“请问你们董村长……”
小伙子一听,把车梁上担的那条腿落下来.把自行车撑起。一猫腰把瘦高老人的皮箱放在捎货架子上,说:
“大叔,跟我走。”
到了村委会的门口,小伙子放下车子就朝里喊;
“榆生哥,你们家来客人了!”
董榆生闻声从办公室出来,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位瘦高个的老头,穿着打扮不土不洋,看模样,似曾相识,他猜想该不是爹生前哪一位老战友吧?这样想着就快步走过去,亲热地握住老人的手,说:
“老人家,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
瘦高老头看到董榆生先是一惊,这个年轻人,怎么越看越面熟。他不敢多想,从口袋里摸香烟。刚才忘了装哪只口袋了,摸了左兜摸右兜。董榆生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说:
“老人家,不要麻烦,我不会吸烟。快屋里坐吧!咱们慢慢谈。”
瘦高老头嗫嗫嚅嚅地说:“董村长,我是来投亲的。我找你们村朱勋臣家,就是朱…朱三……”
董榆生眉头微微一皱,喊道:“狗剩,把这位老人家送到朱奶奶家去,就是朱三叔他母亲家。”
董国胜很不情愿地噘着嘴,脸拉下老长,嘟嘟嚷嚷地念叨道:“什么朱三叔?你说朱老三不就得了。”说着,他朝瘦高老头横了一眼.说,“你早说,我就不费这些工夫了。”
朱三的老娘八十好几的人了,耳朵有些背,眼睛也不太好使。听见来人叫她“姑姑”,她思谋着是娘家来人了。她早年知道哥哥有个丫头,没听说有过儿子,莫不是哥哥后来过继了个儿子。可是来人说的有板有眼,人名地点一样不差,这不由不使她确信,正是娘家来的人。娘家人不从北山砚来,怎么七拐八拐,又转了一大圈,漂洋过海的,大老远不知从何处摸到这儿?老太太糊涂了,家里没有个明白人,朱一朱二还不如她一个七老八十的人清楚。家里大事小事都得靠朱三,她打发人速速去请小儿子来。
朱三好久没这么神气了。自从董榆生领着一伙子人“夺”了他的权,他的头就再没有仰起过。村里人渐渐也不怎么怕他了,甚至见面连个招呼也不打。不打就不打,省得浪费唾沫,说话费劲儿。桐生狗日的不听话,不娶张家女子,不寻李家妹子,偏偏看中了疯丫头侯梅生。桐生整天嚷嚷梅生的儿子不是他的种,是董榆生下的害。是谁的说不清,朱三心里有鬼,不敢多说多问,只好装哑巴。这些年董榆生在村里折腾的,社会主义不像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不像资本主义。还是方县长看问题透彻,见面夸过他几回:“老朱同志,你这个支书当得好,腰杆子硬。全村人都住上瓦房了,你还住着土窝窝。说明你不忘本,觉悟高,党性强。你这样的干部在我们农村,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谁的脑袋进水了?谁不想盖一砖到顶的新瓦房?几亩破承包地,打下的粮食勉强填饱肚子,哪还有闲钱盖新房?董榆生猫哭老鼠装善人,好几次假惺惺打发人来说到他的工地上干活。呸!老子就是饿死也轮不到伸手给他要饭吃!他老爹活着的时候就不是对手,他一个球碎娃能降住老子?刚才听人说,海外来了个阔佬,是他们家的老亲。头些年最怕和港台有牵连,这几年巴不得在海外认个干爹。听说老头提了个大皮箱,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重,里面不是金就是银,谁大老远跑来装几条麻袋片儿充富汉?朱三盘算着,跟老头拉拉近乎,把板套圆了,老家伙的美元英镑哄弄到手,先盖一幢小洋楼,只能比董榆生的强不能比他的差。如果钱宽展,再搞辆小车,不管什么牌号反正价钱越高越好,一分钱一分货嘛!雇个人开小车,有钱能使鬼推磨,出高价钱请司机,哪个把你不叫爷还怪哩?没事城里逛逛,听说城里这几年开放得很,只要你肯出钱,十八九的大姑娘抢着往你怀里钻……朱三乐得都快笑出声来了。
朱三一进院门,头一眼就瞧见屋地下放着的大皮箱。哎呀,那个精致、做工那个讲究,四周都镶着金铆钉,卸下一颗钉子下来,怕就能打只金戒指哩!朱三急忙上前一步,故作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一把抓住瘦高老人的手,使劲地摇了摇,满脸堆笑,激动而又兴奋地说:
“您好您好!您来了就好,早盼着您光荣归来昵!一头说着,一头问炕上的老太太说,“娘,这位亲戚,我咋称呼?”
“叫姑舅哥。是你舅的后人,多少年没消息了,我还以为你舅身后无人了呢!”
朱三又开始了第二轮摇动,老人本来手脚就不很利索。让朱三这么一摇,浑身的骨头都快散货(散架)了。老人好不容易抽出手,掏出一盒烟,说:
“表弟,请抽烟。”
“不忙不忙。”朱三说,“姑舅哥,我让人去割肉.等会炒几个菜,咱哥俩好好喝几盅。”
“不,表弟,我可是滴酒不沾。见了你们我就很高兴。我想随便吃点咱们的家乡饭就好,如果有条件,就给我搞一碗长饭吧!”
“没问题,没问题。”朱三嘴里说没问题,肚子里可犯开了嘀咕:谁会擀呀?宋秀珍还能凑和,不巧昨天进城看儿子去了。朱一朱二的媳妇是个浑人,能日鬼着把饭做熟就算不错了。老娘还行,可是八十几的人了,当着客人的面,怎么好意思开口。
还是赵氏理解儿子的难心,老太太出溜下炕,说:“老三.叫你嫂子帮我和面,我给你姑舅哥擀长饭去。”
瘦高老人不好意思了,说:“姑妈,让您老人家动手,我怎么能好意思张口吃下这碗饭哩?”
赵氏说:“不妨事不妨事。你三表弟离家另过,这屋里粗活细活还不得我操心?”
朱三说:“姑舅哥,您别客气,咱们慢慢喧着。我还没请教姑舅哥的尊姓大名昵?”
“我叫于占水。”
朱三一听不对:我娘姓赵,我舅必定也姓赵,怎么姑舅哥姓于呢?朱三疑疑惑惑,弄不明白,就问道:
“姑舅哥,您是我舅的……”
“我是你舅赵有淼的远亲。其实你还有个亲表妹,我这次是专门来找她的。”
“我表妹…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赵春莲!——”
朱三愣住了,他一下子回到三十几年前。董传贵和他的新婚妻子赵春莲分床而睡,他们好象有什么约定?再后来,董传贵因他妻子的问题被批斗。再后来轮到董榆生,也是因为这个赵春莲的问题,他朱三和他儿子桐生一道,把个董榆生整得有头无脸,始终挺不起胸来。万万没有想到,闹了半天出鬼了,怎么董榆生竟是他表妹的儿子。如果再早十几二十年,那么挨整的就不是董传贵一个人了。他朱三摊上这份亲戚,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这样说来,董榆生就是这个叫于占水的儿子。董榆生口口声声说他爹是董传贵,我今天就把他亲爹领到他面前,看他驴日的×;脸往那里搁?想着就要拉起于占水上董榆生家,突然灵机一动,老家伙可能带了不少好东西,不能便宜了董榆生,探探虚实再走不迟。
于占水看朱三愣在那儿木头一样半天不说话,急着问道:“表弟,你认识春莲?”
朱三含含糊糊搪塞道:“啊,姑舅哥,咱们先吃饭,吃过饭再细谈。”
哥儿俩说着话儿,赵氏的面食就端上来了。老太太虽然年事已高,手脚还麻利。辣椒油、醋、酱、咸盐、酸菜、糖蒜,每人一碗香喷喷的长饭摆到小炕桌上。于占水吃得很香,他吃了一碗没吃够,又加了半碗。多少年没吃过家乡饭了,老人仿佛做梦一般。吃过饭,朱三帮着老娘把碗筷收拾停当,于占水从炕上下来,穿好鞋,拎起他的大皮箱,搁到炕沿上,然后慢慢打开。
随着于占水把他箱子的“礼品一件件抖落开,朱三的心由急速到缓慢然后逐渐到冰凉。于占水拿出一块绸缎面料递给赵氏,说:
“姑妈,这块料子给您,做件衣裳穿。“
赵氏在衣襟上擦擦手,笑嘻嘻地收下了。
于占水又抽出一块深灰色的毛呢料子,递给朱三,说:
“表弟收下,想做啥就做个啥吧!不要嫌表哥寒酸,表哥在那边其实也是个下苦的,巡夜,打更,看大门。表哥没本事,没挣下几个钱。”
朱三也不吭声,接过来夹到胳肢窝底下。
于占水又拿出几样,一一摆在小炕桌上,说:“姑妈,这些东西.也算不上什么,给表哥表嫂他们分分吧!”
朱三嘴里不说,心里讥笑:什么阔佬?狗屁不是。箱子里就几件破衣服,不知哪一辈子的破箱子,几个铁铆钉锈得狗血一般。朱三把毛呢料子扔到炕柜上,说:
“娘,我等会再来取。”说罢,朱三似乎像想起什么,小眼一挤,神秘兮兮地说:“哎,姑舅哥,我想起来了。我们村有个老婆子叫赵春莲,你认认是不是?要是你就留下,不是咱再回来,箱子我给你扛着。”
于占水喜出望外:“好好,咱立马就走。表弟你咋不早说呢?”
下卷 第四十三章、娘亲爹后
于占水跟着朱三一路小跑着就出了门。按说于占水的心情更为迫切,可朱三倒跑得比他还快。一路上于占水还想问问详细情况奈何腿脚不利索,被朱三拉下七八米。到了一家门口,于占水估摸着就是了,憋不住心头突突乱跳。朱三心里有数,一步过去把门推开.让于占水上前搭话,自己退到后头。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占水也顾不得计较,只得硬着头皮喊道:
“家里有人吗?”
母亲听到喊声,忙从屋里出来,她一看见于占水就先吃了一惊:这老头咋这么面熟?后面跟着朱三,贼眉鼠眼的,他一辈子干过几件好事?母亲一见朱三,肚子里就来气,也不再考虑客人不客人,遂冷冷地说:
“找榆生到村委会去,他不在家l”
于占水可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她是谁?多少年了,魂牵梦绕,目思夜想,隔山隔海,隔天隔地,恍如隔世一般,今日终归得见了。于占水激动万分,他真想冲过去,扑在她的脚下,跪在她的面前,向她认罪,求得她的宽恕。然而,时过境迁,毕竟是快四十年了,这位老太太已非他当年的小妹妹。人家有家有口,有儿有女,做事要有原则,不能缺了良心。不论是哪种制度,中国人的本质是一样的,老辈子不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这又不是哪个人的责任。于占水起码的活人道理还懂,他别无奢求,只想见个面,说句话,心愿就足了。尽管他心里翻江倒海,说出来的话却很坦然,他微微一笑说:
“春莲,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表哥,我是占水、于占水呀。这次专门来看看你,你好吗?你家里人都好吗?”
“表哥?占水?……”母亲喃喃地念叨着。怪不得这位老汉这么面善?原来他真是?……母亲不敢往下想,这个影响了她一生的男人竟然又一次撞进她家的大门?为了他,丈夫送了命!为了他,儿子跌跌拌拌,到如今连党都没入上。为了他,自己这一生,还差点没让当特务抓起来。这个给她和她全家带来灾祸的人又找上门来了,是愤怒、是怨恨、是缘份?百感交集,心乱如麻,什么感情都有,什么感情都没有。毕竟那一段历史,造就了那一代人,也毁了那一代人,谁能说得清呢?凡夫俗子、平常老百姓能知道那么多吗?岁月如梭,时光如水。水能破石、击石、穿石,也能把怨恨冲淡,化干戈为玉帛大约也与岁月和时光有关吧!母亲经历过的磨难太多,她不想那么多了,她只想让儿子过好日子,让下一代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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