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见面收敛了许多,至多就是打两句哈哈:“吴处长,你的喜酒啥时候喝呀?还再等老董吗?”她也不含糊,不怒不恼,直言相告:“喜酒自然有你老同学的份。我这个人死脑筋,这一辈子除了老董再不可能等第二个人了!”范中义语言上掏不到任何口风,思想上也不敢对她心存幻想。如果董榆生真找了范中义,生意上的事她不管,就怕董榆生说话不干脆,粘粘糊糊,真让范中义探出点蛛丝马迹,没准她又要搭上工夫还要费好些口舌。共产党不讲三从四德,但爱情专一却是没错的。既然她对董榆生已是以心相许了,断然不会再去和另一个人相好,不管他是什么人,即便是什么梯队的也不过如此。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董榆生一觉醒来,想起头天晚上的事,仍旧懊恼不已。他说话做事虽然有时不干脆,但原则是有的。他在范中义面前说的话未免有些欺诈的嫌疑,挣钱不能卖老婆,别说范中义给伍万,给拾万、二十万、壹佰万能使他改变主意吗?当然不会。不过在他的思想深处,总有一种自卑感。正是因为他太爱吴天娇以至于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吴天娇真做了他的妻子会不会幸福?他虽然从未有放弃过努力,而眼前仍旧是两手空空:不是党员、不是干部、不是国家公职人员。假如说以后发了财,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土财主。而吴天娇有胆有识,二十几岁就当处长,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爱情不能只是索取还要奉献,自私和贪欲不是真爱情!当然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另当别论了,毕竟董榆生也是凡夫俗子,没有跳出三界外,还在五行中,别人苦他也苦,别人痛他也痛,不可能清心寡欲,处之泰然。进也难,退也难,他巴不得吴天娇朝他喊一声:“董榆生,我们分道扬镳吧!”那时他就超脱了,立马回家找个农家女,怎么不是一辈子!这样想着心中忽然另一种痛苦袭来,他不敢想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天娇,那将又是一个怎样的天地?天娇不是梅生,也不是千红。梅生虚荣,千红单纯,而天娇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懂得人间冷暖,明白世态炎凉,她待人真诚,疾恶如仇……。不去想那么多了,反正他把球掷给了范中义,看他老范的造化吧!
董榆生起来洗把脸,又去叫秀才。侯有才依旧酒气冲天,酣睡不醒。无奈他只好和吴天娇一道上街到饭馆卖了两碗牛肉面吃了,然后把她一直送到办公楼前。望着董榆生心事重重的样子,吴天娇很是疑惑,柔声问道:
“榆生,我看你有心事。晚上等我下班回来咱们好好谈谈好吗?啥事不能给我说呢?”
董榆生怅然一笑说:“天娇,你忙你的事吧,过一段时间我再来。别耽误了你的工作。”
吴天娇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董榆生突然一种失落感袭上心头,说不上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有,什么味道都没有。他不敢做过多的停留,赶快转身奔向公共汽车站,乘车到了旅游局。
范中义说话算话,很快帮董榆生办好了手续。董榆生到了银行取出现金,打出租车又返回旅社。侯有才刚好起床,听董榆生把话一说,惊讶地睁大眼睛:
“榆生哥,该不是做梦吧?”
董榆生笑斥道:“大白天说什么梦话?赶快收拾收拾,咱们马上走!”
侯有才一蹦子跳了起来,跟着董榆生就到了汽车专卖市场。经过短暂的协商,交易很快成功,一辆崭新的“跃进”牌汽车就到手了。秀才这儿瞅瞅,那儿摸摸,心犹不宁,仍像梦中似的,说什么也不敢想信眼前的事实。说:
“榆生哥,叫化子吃烩菜,咱也阔气了?这么大的家伙,你能开回去?”
董榆生把该拾掇的都拾掇好,坐到驾驶员的位置上,心里有些犹豫,遂找借口说:“秀才,你坐稳当了。咱们先进城办点事,顺便加点油,然后就回家了。”
侯有才这几年跟董榆生进城办事,虽受了点颠连,却也长了不少见识。见村长钱也交了,手续也办了,这才心里踏实了。乍一见了新车,又觉得心痒难耐,敲起了自己的小鼓鼓,试探着问道:
“哎榆生哥,这车以后归我开行吗?”
“这就是让你开的。过几天你到县上‘驾驶员学习班’学习一段时间,考上执照,这车就归你开。”
侯有才高兴得不知所以,手舞足蹈说:“榆生哥,你可不能变卦,这不是做梦娶媳妇吧?”
做梦娶媳妇有啥好,梦醒之后啥都没有更丧气,还不如不做那样的梦哩!秀才,我给你找个真媳妇,你要不要?”
秀才不知董榆生说的真假,还以为是又取笑他哩。也不生气,借着高兴劲儿,想起头天晚上的事,添油加醋说:“傻瓜才不要真媳妇哩!昨天晚上舞厅里那姑娘长得真好看,如果不是当着你和范局长,我非把她的鼻子咬下来不可。”
董榆生轻轻一踩油门,车就发动着了。他回头瞥了秀才一眼,正色道:“那些地方不是我们去的,那儿的姑娘十有八九靠不住。如果你以后单独进城,背着我去了那种场合,当心我揍你!”
侯有才一伸舌头,小声嘟哝道:“不去还不成吗?”
董榆生握着方向盘,多少有些忐忑。当兵的时候,通讯班在草原上架线,上级部门给他们配置了一辆“解放”。司机是个老病号,工作又不能耽搁,因此他就成了兼职司机。如今过去了十多年,他不是十分有把握,心里一紧张,手也开始颤抖起来。正在犹豫着,有人过来了,朝他们喊道:
“师傅快把车开走,我们要下班了。”
董榆生稳了稳神,挂上挡,一踩离合器,车就上了路。三转两拐,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心跳得轻了,手底下也利索多了。从加油站出来,又到了火车站附近的几间小平房前停下。董榆生下车进了院子,不一会儿仨女人鱼贯跟了出来,手里提的,怀里抱的,大包小蛋,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
“董经理,你怎么才来?你给的伍拾块钱早就用光了!”
秀才虽然聪明,这会儿也不禁犯开了嘀咕:榆生哥咋回事,这几个女人……,难道其中一个是?……”
几个女人高高兴兴上了车。董榆生一踩油门,换挡加油,汽车出了城,直奔凉水泉子而去。
下卷 三十三、人穷有志
董榆生带来的三个女人,年长的叫马淑兰,四十多岁,是个寡妇。年前丈夫病故,遗下一女尚在小学读书。马淑兰上无公婆,又因自己未能生下儿子,叔伯妯娌逼其改嫁。马淑兰走投无路,乡里待不下去,只好流落省城,上次和董榆生见过一面的就是她。另一位叫王琼英,二十五岁,上过中专,学的是财会。原先有位男友,和她本是同班同学,后来男方家嫌她是乡下之女,没有城市户口,此事也便不了了之。第三位叫张秀琴,二十岁刚过一点。初中毕业后家里给她包办了个对象,秀琴没相中,但家里已经收了人家的财礼,而且还定下了结婚的日子。秀琴无奈,只好瞒着父母和王琼英相约一道出来打工。董榆生要他们来的目的不便明说,找借口说是拣药材,每天的活就是把仓库里的当归、党参、红黄芪等等分门别类,晒干摘净,扎捆打包,等药材站来验货收货。还给她们发下话,有亲戚朋友只管叫来,只要女的不要男的,结婚的不要,有对象的也不要。
三个女子里头最能干的就数王琼英。她不但知书识字,能写会算,而且头脑清楚,会团结人,有组织能力,办事认真,泼辣,很有些当年梅生的风格,但比梅生内秀,不张扬。开头是朱洪林安排她们的工作,一来二去,也是他们的缘分,两个人产生了感情。洪林虽是有些残疾,但不是很严重,为人又忠厚,模样也不丑陋,家境还算宽裕。男有情,女有意,董榆生从中一撮合,立马水到渠成。马淑兰是苦命人,和朱建明才见过一面就欢喜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遇上个当厂长的独身男人,这辈子总算有了依靠。秀才和张秀琴的婚事也没遇到太大的麻烦,女方家开口便要一万元的彩礼。秀才自己凑了柒仟,村里借了他三仟。诸事俱备,董榆生张罗着要给他们办集体结婚典礼,凉水泉子同时娶三个媳妇进村,这也是自古以来从未听说过的希罕事。
事情传到爷爷董万山的耳朵里,爷爷着急上火,躺在炕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母亲找人把董榆生叫到家里,让他当面给爷爷说清楚。董榆生哪能不知爷爷和母亲的心思,像他这个年龄,在农村上初中的娃娃都有了,家人岂能不为他着急?爷爷见别人家娶媳妇,想起自家孙子还是孑然一身、光棍一条,寻衅滋事、罢吃罢喝,舐犊之心,可见一斑。可是董榆生自己有自己的苦衷,这些话又不能对爷爷母亲讲,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决不能背着吴天娇而私自成亲,只有打听到吴天娇有了对象结了婚,他才能再做打算。然而他这一生,除了吴天娇,他还能再找谁呀?他还能遇上像天娇那样对他知心知肺、百般呵护的女人吗?天娇脾气不好,骂过他一句吗?天娇当了处长,小看过他一回吗?他乡天娇城,人家嫌弃他一次吗?在天娇身上挑毛病,真好比鸡蛋里头找鸭骨,牛身上拔羊毛。天娇越是好,他越是觉得自己不能亏了人家,让她再想想、再考虑考虑……。董榆生一肚子苦水没处倒,又让爷爷逼到坎上,这真是哑巴碰上个问路的,说也难不说也难。不过再怎么着也不能让爷爷和母亲跟着他一起烦恼,该推就推,该瞒哄就瞒哄,只要让老人高兴就行。于是他坐在爷爷旁边,把爷爷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俩手心里,一边轻轻摩挲,一边呵呵笑说:
“爷爷呀,您看您,吃饱了撑的不是?您看您好孙娃儿是找不上媳妇的人吗?瓤(差)些的我还不要哩!本不想跟您说,怕锅盖揭早了跑了气,到时候想给您一个惊喜,看您急成这样子,我就给您索性说了吧!孙儿的对像早就说好了,人长得好,个儿也高,还是城里人哩!……”
城里“人不嫌弃咱乡下人?”董万山来了精神,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
“不嫌不嫌,她还一直吵吵着要及早成亲哩!是我说了眼下工作太忙,等把手头的事办捋顺了,马上就办,免得让我爷爷老是牵肠挂肚的……”
“嗨,你这个浑小子,这么好的事你咋不早说呢?唉,榆生我的娃呀,爷就你这一棵独苗苗,爷爷活得就你呀!不是爷爷我逼你,你早晚把事办了,生下个一男半女,爷爷见了你爹,也好有个交待呀!”
董榆生听爷爷讲到爹,不由得眼圈一红,心里苦苦的,他极力忍住,笑笑说:
“爷呀您看您说哪里去了?您好好吃、好好喝,身体养得棒棒的。好日子刚开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到时候我……”
“别说了榆生,你的事抓紧办,爷爷也不难为你了。全村几百上千口子人,这么大一份家业,够你操心的了。你忙你的去吧,爷爷这就下地。叫你娘给我下碗面吃,我饿了……。”
世上事,也就是老汉娃娃,一哄就高兴。董万山偏心眼,一心只想着他的孙娃子。看人家娶媳妇,而且还都是榆生从大老远的地方操持来的。自己的事不当事,老汉想不开就钻死牛角。听榆生说已经有了对像,而且还是城里人,心里有了底,这才把笑容挂在脸上。榆生是他打心的锤锤,三两句话一说开,满河的冰块儿化了。董榆生帮爷爷穿好衣服,又打了盆热水给爷爷洗脸。收拾停当刚要出门,就听董国胜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大声喊道:
“村长,朱桐生带了一大帮子人来了,都坐的小汽车,说是找你说话。不知啥事,你快去看看吧!”
村委会大门前简直成了车展,七八辆高级小轿车一字儿排开,煞是气派。车牌不同,车型各异,有的红、有的蓝、有的白、有的黑。有的像野马,有的像老牛,有的似甲虫,有的似锅盖。乡亲们图新奇、爱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吵吵嚷嚷围成一个圆圈,指手画脚,也算开了一回眼界。
朱桐生手里拎着一块半截铁砖头(乡里人不知那是手提电话),一会儿和广东的客户通话,一会儿又和北京的朋友叙旧(谁知道通不通哩),俨然一位大人物的架口。还不时掏出香烟四处乱发,见人不是递,而是扔,这儿扔一支,那儿撂一根。朱洪林没有接,香烟掉到地下,被一个尕娃捡到,拾了金元宝一般,嘻嘻笑着狂奔而去。
人凭衣装马凭鞍装。看朱桐生这一身时下最新颖时髦的行头,就知此人是何样来历。他上身穿一件浅灰色全毛西服,下身是一条笔直的黄色筒裤,足下蹬一双红色牛舌头皮鞋,脖子上挂着条黑白格子、花不楞登的领带。过去的寸头已改成大背,浓而黑的头发罩在硕大的头颅上,更显得深沉、老练、精神、洒脱。旁边一个人凑过来,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