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南方之佳木。树如瓜卢,叶如栀子,花若蔷薇,蒂似丁香,根赛胡桃。”玄龄背着手,像个老学究似的,“须知,此乃一宝,饮罢提气养神,清爽肺腑,比起烈性伤身的酒提神得多。”若有似无地瞥他一眼。
风烛哂然,道:“原是你变着法儿责难我!〃
“明白了?〃她格格娇笑,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你瞒着我爹和二娘,跟一个鹤发童颜的老翁学剑,对不对?每次,他都是夜半来天明去,神秘飘忽。你担心长此以往,白天会提不起精神,遂借酒醒神,对不对?〃
风烛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喟叹:“你是个精明的人,我自然瞒不了你。那白发老翁是我爹生前的忘年交,江湖人称‘祝融野叟’。”
闻言,玄龄悚然一惊!家学渊源,她当然不会对“祝融野叟”的名号陌生。
一百年前,“包打听”百晓生重新排兵器谱,由于武林赫赫有名的两大高手“西域神剑”和“塞北魔刀”的武功难分轩轾,所以涤凡剑和断水刀并列首位。据说,祝融野叟是“西域神剑”的惟一传人,生性怪癖、嫉恶如仇,一辈子打光棍,年纪越大越好动,都一百来岁了还喜欢四处流浪,疯疯癫癫,江湖人士对他又敬又怕。
“能被祝融前辈收作徒弟是幸事。”玄龄偏着头,疑惑道:“你既没有拜在君山岛门下学艺,完全可以当他们西域派的传人,何必偷偷摸摸,多不自在啊。”
风烛叼着一根嫩嫩的青草,叙说道:“你也晓得祝融野叟性格怪异,如果我在君山岛多呆—日,他便一日这般传授武艺。不是我不愿光明正大地学,而是他觉得甚是无趣。除非我答应随他一起云游四海,他才肯正式收我为徒,否则,他宁可夜夜跑来君山岛,闯机关埋伏玩也不肯正经八百地住下来教我剑法。”
玄龄眨了眨眼眸,觉得匪夷所思,“总归是要收你作徒弟,何必强迫你离开:君山岛?〃想到他会离开,不禁有些失措,试探地问道:”那、你最终答应没有?〃
从有记忆以来,风烛就在她的左右,未曾别离。特别是娘刚去世的日子,四岁的她吓得哇哇大哭,不停地找娘亲,连爹都被闹得心烦意乱,而他却没有皱一下眉,几乎十二个时辰守着,给她讲故事,逗她开心,以此分散她的注意力。尽管,现在回想他当时所讲的笑话,会发现一点不好笑——
已经习惯的人,若是突然看不到了,一定会很难受。
玄龄揪着襟口,竟冒出冷汗。
风烛听出她的慌乱,但是,暂时并不打算去为她揭开迷底。
虽说玄龄今生今世已注定是他风家的人,奈何她总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真让人心头冒火,煎熬难当。十五岁,在普通家人都能当孩子的娘了,可她稚嫩青涩的举止,总会令他涌上一股拐骗小孩的错觉。
不行,是该敲醒她的时候了。
风烛特意吊人胃口,一扭身,面朝山下无际的粼粼湖水,负手而立。他并不开口,只是静静地眺望着秀丽如画的景致。
“风大哥。”玄龄低低地呼唤,似乎已忘刚才信誓旦旦要护着玄佩,不让她落单的话题。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承。
“你到底答应他没有?〃她急得语带哭腔。
“玄龄,”他所答非所问地反问:“你不是说那棵茶树很珍贵吗?〃
“啊?茶树?〃她有些茫然。
“我采几片叶子给你看。”话音未落,风烛足点崖头,若白鹤凌空展翅,顺势一勾,身形倒挂在绝壁上。腰间缠绕的那柄状似扣带的涤凡剑弹鞘而出,光芒四射,翩翩落叶在弹指间被他掬在掌中。
玄龄怔过来的时候,他已把清新的茶叶递到眼前。
“我若应了,是谁给你在这儿摘叶子?〃风烛突然冒出一句。
玄龄接过茶叶,脸上烧烫,不敢抬头迎视他火辣辣的视线。任她再怎么迟钝,也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
“谢谢你。”
“谢谢我?〃他不满地挑挑浓眉,”就这样?〃
“那,我唱支小曲儿给你听。”她想一想,宛转地曼声唱道:“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风光,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云袖流转,腰肢曼舞,“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插的秧来匀又快,采的茶来满山香……”尽管耳边仍是左一个“茶”又一个“茶”,可她顾盼间的妩媚风情已然流露无疑。
一抹淡淡的幽香悄悄弥散。
风烛毕竟是刚及弱冠的青年,血气方刚,呼吸逐渐紊乱,心旌摇曳,他顺从意愿地将尚在轻舞的玉人儿扯到怀中,不等她反应,便准确无误地吻上那两片红唇。
浓重的气息席卷而来,唇齿相依的陌生触感令她又惊又羞,却不是害怕,因为她知道面前的男子绝不会伤害她的,不过,理智告诉她不该如此。她伸出颤抖的小手去抵住他胸膛,可澄静的杏眸在碰到风烛深邃的幽光时,竟不由地捉住他的前襟,似乎要借一点微弱之力来支撑自己快要倾倒的娇躯。
“你……”许久,玄龄才找回自己的嗓音,沙哑而低沉。
风烛粗糙的拇指摩娑着她的唇瓣,低嘎着呢喃:“玄龄,嫁给我。”
玄龄正待说话,就听有女孩儿高喊,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山峰的另侧。她吓得四周遥望,突然想起之前跑开的玄佩,“不好!是佩儿在呼救!〃
风烛用力一握她细软无骨的柔荑,“别怕!〃便带着她顺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
当他们赶到君玄佩那里时,都惊呆了!不知哪里飞来一只凶猛剽悍的秃鹫,来势汹汹,壮硕的羽翼在半空扑腾,锋利的爪子闪着刺眼的白光,正绕着玄佩盘旋,随时有迎面下扑的可能!
风烛皱眉道:“糟!必须引开秃鹫的注意力!〃不然,玄佩随时会破相或送命!他肘部一顶玄龄的腰,”离远些。“而后,三两步躲到一棵树后,抽弓搭箭,手腕翻起,迅速扣弦,一支雕翎箭若疾风劲草,直射秃鹫金灿灿的琥珀圆眸!
“噗!〃粘稠的血浆喷出。
玄龄见秃鹫中箭,立刻跑出去救玄佩。
秃鹫剧痛难忍,凌空翻滚,没瞎的另一只眼发现目标,愤怒地俯冲上来!
风烛冷汗涔涔,脑子一片空白,索性全豁出去,纵身扑开玄龄,前胸被迫敞在秃鹫的利爪之下!
玄龄眼睁睁看着那细长的爪子在她刚才还倚靠着的胸前斜划!血腥扑面而来,随着爪落,风烛随身的涤凡剑也刺穿了秃鹫的身躯!
撕心裂肺的喊叫笼罩了她所有的意识。她的身躯被撕裂成一片一片,零落地抛洒在世间的每个角落,无法拼凑。
血,全是血。
第三章
往事,都已成为过眼云烟。
榻上的玄龄口中默默低语,双肩一阵抽搐。
每当午夜梦回,想起那恐怖的一幕场景,她都心惊胆战,痛不欲生——
怪她!都怪她!这是一道终身无法愈合的伤口。
风烛凝睇着她苍白的雪颜,烦躁地甩开抚摸他胸前伤口的手,“你哀悼完没有?我就算没死也被你咒死了!〃
玄龄紧咬着嘴唇,不受控制的泪水再度落下,辗转念及刚才因她的哭泣,他对那个老大夫发的一顿炮火,又慌乱地以手背拭泪,“对……对不起。”
“你搞什么?〃他恼怒地钳住她的细腕,免得那张无辜的脸被彻底摧残,”该死的!我已忍耐到极限了!君玄龄,你给我听着,再不交待清楚你的来意,或是又东拉西扯一堆陈年旧事,别怪我不客气!〃
混蛋!真是混蛋!天朝第一酷刑——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活生生的折磨,比那钦命要犯更难伺候!
玄龄努力压抑着,菱唇被啮出清晰的血丝。
“不准咬!〃他蛮横地掐住她的下巴,指尖一碰到湿滑的泪珠,像被灼烫了一样,当即松手。
“你答应过今年跟我妹妹完婚的!〃终于,她说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风烛闻言,面罩寒霜,冷笑道:“你千里迢迢跑来,就是提醒我这个?〃
“呃,不光是这个。”她吞吞吐吐地低下头,手足无措地揪着锦缎褥子不放,“有点变化,唐门的三少主特地到君山岛提亲,他……喜欢上佩儿。爹不愿负你,但又不好与唐门结怨,所以想出一个公平竞争的法子。过些天,就是我爹的五十寿辰,你们在寿宴那天当着众人角逐,谁胜谁娶亲。”
风烛厚实的胸肌一阵紧绷,半天,他平静地道:“不是你爹想的主意,是君玄佩那个妮子的点子对吧?君万浪不会出这样荒唐的主意,定是你的宝贝妹子以死相挟,逼得他不得已背弃当初的约定,选择重新招婿。”点点头,一咬牙,“好好好,你们君家姐妹真有种!〃
“风大哥!你听我解释——”她心急如焚地去安抚他,却被甩开,跌到床榻内侧。
“解释?解释什么!〃他震怒地”啪“的一拳砸到床柱上,啐骂道:”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毁婚,当我是任君戏耍的死人?〃
“不!〃玄龄吃力地支起身子,跪坐在榻上,”我们没有戏耍你的意思!实是……情非得以。“
“喔,看来你们情有可原是吧!〃他顺着她的口气嘲弄。
玄龄这会儿词穷了,小脑袋瓜一盆浆糊,讷讷道:“你别……扭曲我的意思。”
“我扭曲你的意思?你不就是这个意思?〃他居高临下地与她四日相觑,凉凉道:”八年前是你毁婚,闹着要把玄佩塞给我;如今,轮到你妹妹玩这个把戏了?我算什么东西?一个寄人篱下的落魄汉,当然高攀不起名门正派的小姐!是我自不量力!是我自取其辱!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报应来了不是!〃
玄龄睁大眼,听着他吐出一大串妄自菲薄的话,哑口无言。不错,八年前是她在成亲当日掀开红盖头,弃轿而去,害得他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也正因为此,他负气地离开洞庭湖,跟随祝融野叟远走天涯。如今,她又跑来告诉他婚约再度更改,自始至终都没人顾及他的感受……是!他们之间,是她负他;但玄佩的事情的确非她所愿。天晓得,她有多希望他这一生无灾无难、平安幸福地度过。只是,世事难料,她没想到玄佩会在这期间喜欢上别的男子,而且,那名男子竟真的登门提亲!
“没词了?让我说中了?〃他斜目一睨,自桌上取来笔墨纸砚,以掌为台,刷刷点点挥笔而就,把纸笺撂到榻上。
玄龄拾起一看,顿时,如遭电击。
“游戏结束!〃他翻手掷开毛笔,”以后,你们君家姐妹爱嫁谁嫁谁,与风某无关!〃拎着账钩上的外衫,看都不看她便往外踏。
“等等!风大哥!〃玄龄顾不得虚弱的身体,自后拽住他的衣袖,”你不要冲动!〃
“好等你们施舍给我再一次的羞辱?〃他的脸上:布满阴霾,青筋欲裂,”你认为君家给我的还不够?〃
“这不是儿戏啊。”她失魂落魄地盯着他粗犷的背影,思绪已被抽空,痴痴道:“风叔是我爹的再世恩人,风姨对玄龄视若己出,你对我、我们姐妹更是义重如山。君家怎会有意羞辱你?〃
再世恩人?义重如山?
风烛听了不禁昂首大笑,十多年的情意,他换来的只是一句感激涕零的“恩义”。回首瞥见她站在凉地上那双失去血色的裸足,他的颊上肌肉抽搐,“你闭嘴吧!〃扭头,摇摇食指,唇角勾出一抹森冷的笑意,”一切到此为止,自现在起风君两家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明天,你就给我滚回去!〃言罢,甩门而出。
玄龄木讷地待在原地,纹丝不动,脑中不断回旋着刚才所听到的每一句话。
心,似乎被凌迟了。
屋外,岑寂的长廊悄然无声。
仰望长空,月白如练,风烛却无雅致欣赏,他烦躁地搔了搔发——
不!不行!他非要想个法子让脑袋忙起来,省得胡思乱想。
该去哪儿窝一宿?
哎呀,烦死了。
清晨,露水凝结。
一夜未眠的玄龄勉强打起精神,简单整理了褶皱的衣裙,才推门而出。
新鲜的空气混合着初春时节的芳草清香,扑面而来,她压抑的心终于有了些许好转。再抬头,只见一名神采风流的华服男子兴冲冲地奔来,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径自抬脚踢开风烛的屋门,闯到里面环视四周,发现并没第二个人,方退到外面。
此时,男子开始注意到她,且从头至脚细细打量,那眼神就像是在看怪物,可散漫中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犀利,给人一种身体被肢解后再逐个被剖析的恐怖错觉。
“女人,你是谁?〃
玄龄莫名其妙地握紧了粉拳,有些惧怕他语调中的刻薄尖锐。
“我……”
不等她说完,男子索性又问道:“得了,你先告诉我,风烛那个混蛋在哪儿?〃
听他的口吻似乎不含善意,玄龄戒备地后退几步。
男子不满地皱皱剑眉,继续逼近,“回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