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天石、朱丹臣、段誉、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际,都是运足了功力,过不多时,屋中蜜蜂
只剩下了二三十只,但说也奇怪,这些蜜蜂竟如是飞蛾扑火一般,仍是奋不顾身的向各人乱
扑乱刺,又过半晌,各人才将屋内蜜蜂尽数打死。钟灵和王语嫣都痛得眼泪汪汪。耳听得拍
拍之声密如聚雨,不知从几千万头蜜蜂在向木屋冲击。各人都骇然变色,一时也不及理会身
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在木屋的各处空隙塞好。
六人身上、脸上都是红一块,肿一块,模样狼狈之极。段誉道:“幸好这里有木屋可以
容身,倘若是在旷野之地,这千千万万只野蜂齐来叮人,那只有死给他们看了。”木婉清
道:“这些野蜂是敌人驱来的,他们岂能就此罢休?难道不会打破木屋?”钟灵惊呼一声,
道:“姊姊,你……你说他们会打破这木屋?”
木婉清尚未回答,只听得头顶砰的一声巨响,一块大石落在屋顶。屋顶椽子格格的响了
几下,幸好没破。但格格之声方过,两块大石穿破屋顶,落了下来。屋中油灯熄灭。
段誉忙将王语嫣抱在怀里,护住她头脸。但听得嗡嗡之声震耳欲聋,各人均知再行扑打
也是枉然,只有将衣襟翻起,盖住了脸孔。霎时间手上、脚上、臂上、脚上万针攒刺,过得
一会,六人一齐晕倒,人事不知。
段誉食过莽牯朱蛤,本来百毒不侵,但这蜜蜂系人饲养,尾针上除蜂毒外尚有麻药,给
几百头蜜蜂刺过之后,还是给迷倒了。不过他毕竟内力深厚,六人中第一个醒来。一恢复知
觉,便即伸手去揽王语嫣,但手臂固然动弹不得,同时也察觉到王语嫣已不在怀中。他睁开
眼来,漆黑一团。原来双手双脚已被牢牢缚住,眼睛也给用黑布蒙住,口中给塞了个大麻
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别提说话了,只觉周身肌肤上有无数小点疼痛异常,自是给蜜蜂刺过
之处,又察觉是在地下,到底身在何处,距晕去已有多少时候,却全然不知。
正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得一个女子厉声说道:“我花了这么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
老狗,你怎么捉了这只小狗来?”段誉只觉这声音好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
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说道:“婢子一切遵依小姐吩咐办事,没出半点差池。”那女子:
“哼,我瞧这中间定有古怪。那老狗从西夏南下,沿大路经西川而来,为什么突然折而向
东?咱们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药酒,却都教这小狗吃了。”
段誉心知她所说的“老狗”,是指自己父亲段正淳,所谓“小狗”,那也不必客气,当
然便是段誉区区在下了。这女子和老妇说话之声,似是隔了一重板壁,当是在邻室之中。
那老妇:“段王爷这次来到中原,逗留时日已经不少,中途折而向东……”那女子怒
道:“你还叫他段王爷?”那老妇:“是,从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现在年纪大
了……”那女子喝道:“不许你再说。”那老妇:“是。”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黯然:
“他……他现下年纪大了……”声音中不胜凄楚惆怅之情。
段誉登时大为宽心,寻思:“我道是谁?原来又是爹爹的一位旧相好。她来找爹爹的晦
气,只不过是争风吃醋。是了,她安排下毒蜂之计,本来是想擒住爹爹的,却教我误打误撞
的闹了个以子代父。既然如此,对我们也决计不会痛下毒手。但这位阿姨是谁呢?我一定听
过她说话的。”
只听那女子又道:“咱们在各处各店、山庄中所悬字画的缺字缺笑,你说那小狗全都填
对了?我可不信,怎么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记熟在胸?当真便有这么巧?”那老
妇:“老子念熟的诗句,儿子记在心里,也没什么希奇?”那女子怒道:“刀白凤这贱婢是
个蛮夷女子,她会生这样聪明的儿子?我说什么也不信。”
段誉听她辱及自己母亲,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声指斥,但口唇一动,便碰到了嘴里
的麻核,却那里发得出声音?
只听那老妇劝道:“小姐,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何必还老是放在心上?何况对不起你
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儿子?你……你……你还是饶了这年青人吧。咱们‘醉人蜂’给他吃
了这么大苦头,也够他受的了。”那女子尖声道:“你说叫他饶了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
把他千刀万剐之后,才饶了他。”
段誉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为什么你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来叫做
‘醉人蜂’,不知她从何处找来这许多蜜蜂,只是追着我们叮?这女子到底是谁?她不是钟
夫人,两人的口音全然不同。
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舅妈,甥儿叩见。”
段誉大吃一惊,但心中一个疑团立时解开,说话的男子是慕容复。他称之为舅妈,自然
是姑苏曼陀山庄的王夫人,便是王语嫣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岳母了。霎时之间,段誉心中便
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十八下,乱成一片,当进曼陀山庄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涌上心头:
茶花又或曼陀罗花,天下以大理所产最为著名。姑苏茶花并不甚佳,曼陀山庄种了不少
茶花,不但名种甚少,而且种植不得其法,不是花朵极小,便是枯萎凋谢。但她这座庄子为
什么偏偏取名叫“曼陀山庄”?庄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种别的花奔,又是什么缘故?
曼陀山庄的规矩,凡是有男子擅自进庄,便须砍去双足。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
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便和活埋。”那个无量剑的弟子给王夫人擒住了,他不是大理
人,只因家乡离大理不过四百余里,便也将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个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杀了家中结发妻子,把外面私下结识的姑
娘娶来为妻。那公主不答允,王夫人就要杀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誉记得当时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道:“你押送他回姑苏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的
妻子,和苗姑娘成亲,这才回来。”那公子求道:“掘荆和你无怨无恨,你又不识得苗姑
娘,何以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那时王夫人答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
别的闺女,既是花言巧语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据她言道,单是婢女小
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办过七起同样的案子。
段誉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种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将他处死,反而在云锦楼设宴款
待。可是段誉和她谈论山茶的品种之时,提及一种茶花,白瓣而有一条红丝,叫做“美人抓
破脸”,当时他道:“白瓣茶花而红丝甚多,那便不是‘美人抓破脸’了,那叫做‘倚栏
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也不妨,倘若满脸
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这句话大触王夫人大怒,骂他:“你听
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来辱我?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
有什么好了?”由此而将他掀下席去,险些就此杀了他。
这种种事件,当时只觉那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岂有此理”四字之外,更无别般
言语可以形容。但既知邻室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尽皆恍然:“原来她也是爹爹的旧情
人,无怪她对山茶爱苦性命,而对大理姓段的又这般恨之入骨。王夫人喜爱茶花,定是当年
爹爹与她定情之时,与茶花有什么关连。她一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将之将埋,当然
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将她遗弃,她怀恨在心,迁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
在外结识私情的男子杀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隐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杀了正室,娶她为
妻。自己无意中说一个女子老是与人打架,便为不美,令她登时大怒,想必当年他曾与爹爹
为了私情之事,打过一架,至于爹爹当时尽量忍让,那也是理所当然。”
段誉想明白了许多怀疑之事,但心中全无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越来越如有一块大石压在
胸口。为了什么缘由,一时却说不出来,总觉得王语嫣的母亲与自己父亲昔年曾有私情,此
事十分不妥,内心深处,突然间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这件最可怕的
事,只是说不出的烦躁惶恐。
只听得王夫人道:“是复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国皇帝了,这就要登基了吧?”
语气之中,大具讥嘲之意。
慕容复却庄严以对:“这是祖宗的遗志,甥儿无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是没半点头绪,
正要请舅母多加指点。”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什么好指点?我王家是王家,你慕容家是慕容的,我们姓王的,
跟你慕容家的皇帝梦有什么干系?我不许你上曼陀山庄,不许语嫣跟你相见,就是为了怕跟
你慕容家牵扯不清。语嫣呢,你带她到那里去啦?”
“语嫣呢?”这三个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誉的耳里,他心一直在挂念着这件事。当毒
蜂来袭时,王语嫣是在他怀抱之中,此刻却到了何处?听夫人的语气,似乎是真的不知。
只听慕容复道:“表妹到了哪里?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说不定两个
人已经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
王夫人颤声道:“你……你放什么屁!”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怒道:“你
怎么不照顾她?让她一个年轻姑娘在江湖上胡乱行走?你竟不念半点兄妹的情份?”
慕容复道:“舅妈又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妇,
跟着我发皇帝梦。现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将来堂堂正正的做大理国皇后,那岂不是
天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说!什么天大的美事?万万不许!”
段誉在隔室本已忧心忡忡,听到“万万不许”四个字,更是连珠价的叫苦:“苦也,苦
也!我和语嫣终究是好事多磨,她母亲竟说‘万万不可’!”
却听得窗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夫人
说万万不许,那可错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谁叫你没规矩的跟我顶嘴?你不听话,
我即刻叫人杀了你的女儿。”包不同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可是一听到王夫人厉声斥
责,竟然立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段誉心下只道:“包三哥,包三步,包三爷,包三太爷,求求你快与夫人顶撞下去。她
的话全然没有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汉,敢和她据理力争。”那知窗外鸦雀无声,包不同再
也不作声了。原来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去杀他女儿包不靓,只因包不同数代跟随慕容氏,
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属,王夫人是慕容家至亲长辈,说来也是他的主人,真的发起脾气来,
他倒也不敢抹了这上下之分。
王夫人听包不同住了口,怒气稍降,问慕容复道:“复官,你来找我,又安了什么心眼
儿啦?又想来算计我什么东西了?”
慕容复笑道:“舅母,甥儿是你至亲,心中惦记着你,难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怎么一
定是来算计你什么东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还真有良心,惦记着舅妈。要是你早惦记着我些,舅妈也不会
落得今日般凄凉了。”慕容复笑道:“舅妈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管和甥儿说,甥儿包你称
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几年不见,却在哪里学了这许多油腔滑调!”慕容复
道:“怎么油腔滑调啦?别人的心事,我还真难猜,可是舅妈心中所想的事,甥儿猜不到十
成,她猜得到八成。要舅妈称心如意,不是甥儿夸口,倒还真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
“那你倒猜猜看,若是胡说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复拖长了声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王夫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你到过了草海的木屋?”慕容复道:
“舅妈不用问我怎么知道,只须跟甥儿说,要不要见这个人?”王夫人道:“见……见哪一
个人?”语音立时便软了下来,显然颇有求恳之意,与先前威严冷峻的语调大不相同。慕容
复道:“甥儿所说的那个人,便是舅妈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
红!”
王夫人颤声道:“你说我怎么能见得到他?”慕容复道:“舅妈花了不少心血,要擒住
此人,不料还是棋差一着,给他躲了过去。甥儿心想,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