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谢过,紫颜着长生带他去用早膳。两人去后,紫颜告别侧侧,带着萤火换过衣衫出了紫府,往杏花巷而来。
道麟园时,照浪正独自在厅里为熙王爷挑选服饰,一桌子绫罗流金铺翠,皆是宫制的衣履冠服。紫颜难得无动于衷,寒暄两句后即领了萤火过了穿堂和二门,径直到了熙王爷的正房外。
熙王爷经此一场消磨,颐指气使的脾性减了好些,连日来落落寡言,绝少呼喝照浪。紫颜在府里偶尔谈及此事,侧侧以为照浪必在他面皮上做了手脚,紫颜笑道:”耳根清净就好。“
这时熙王爷在房中写字,案上铺了一大张夹笺,字字疏宕,笔笔生锋。紫颜瞥了一眼,见写的是”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便笑了接到:”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熙王爷弃笔,不欲让紫颜和萤火看到脸上神色,负手背对他们走到一边书架处,道:”你们合计了要诳我留在此间,我可有说错?“
”王爷多虑,照浪既在挑合适的冠服,想来进宫就是眼前的事。我等前来,是看王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紫颜也不客气,挑了位子舒服的坐定,悠悠的道:”依我看来,易容上王爷是再无破绽了,略一相激就浮躁气盛的毛病,须得改改才好。若不能一味心灰意冷与世无争,恐怕依然不容于朝。“
熙王爷冷哼一声,似嫌他话多,尽是不屑之意。紫颜自忖多事,端详熙王爷的身形举止,忽问道:”王爷最亲近的人,不知是谁?“
熙王爷沉吟半晌,竟说不出一个字。萤火凝视他良久,花白头发苍老身躯,顾盼间警惕猜疑,全然是阁再普通不过的倒霉老头儿,一腔的恨意随之去了一半。
熙王爷面上挂不住,斟酌说出两个字来:”蝶舞。“顿了顿又道:”可惜离散多年。“语声刚落,照浪捧了衣衫踏进屋来,不动声色的悄立在旁默候。熙王爷醒过神来,走去拈起一件摸了摸料子,点头道:”这才像话。“
”回王爷,时辰已挑好,等用过午膳即可面见太后。太后说早早进宫勿多耽搁,看来是有心见王爷了。“
熙王爷毫无喜色,冷冷的道:”她也有等不及的时候。不知怎生在磨快刀刃,候我这头颅。“
照浪道:”王爷若不想去也使得,我再想法子……“
:谁说我不去?”熙王爷说完,想想除此外也无安心去处,将心一横,“她还说了什么?”
“太后问王爷起居饮食,又因皇上要去偈陵,着王爷不要拖延。”
熙王爷吸了口气,道:“更衣,准备启程。”
午后的晴翠园,桂香在游廊里漂浮,一路金草紫葛并白菊绽放,在光影下辉彩异然。
照浪领了熙王爷穿过雁池凤馆,到了太后歇息的天阙阁里。阁里仅蔡主簿一人伺候,老者不停的悄然抚頟,低首垂立在旁。太后偶有一句话来,蔡主簿也答的简短,不敢多话。
熙王爷一身华服瘸腿走入,太后抬眼略瞧了瞧,便知会蔡主簿上前。老者说了声“得罪”;扶定熙王爷,伸手探了探。熙王爷直直的盯了太后。
太后却不看他,一双点翠的凤眼斜斜的望照浪,问道:“这些天我听你说的够了,你这人心思都在大处,难得今趟小心谨慎,多为别人着想。却不知是何缘故?”
照浪见太后有见疑之意,当了熙王爷的面,微笑回禀道:“原是太后交代的事,岂有不恭之礼?此事说琐碎也琐碎,无非伺候王爷扫除行旅风尘之苦,左右打点便是。但王爷贵为天家之躯,下臣行动又是太后的脸面,怎敢疏忽怠慢?”
太后自知失言,淡淡的点了点头。不一会儿,蔡主簿面无表情的道:“确是王爷。”太后挥手道:“你下去吧。”蔡主簿一路俯首跪拜退去。
太后半晌不语,熙王爷忍不住道:“太后……”太后打量他瘦影苍颜,蓦地一口气散了,叹道:“真的是你。”
照浪默默退了几步,太后也不拦他,只瞅了熙王爷端凝。一别经年,他身上再无倜傥疏狂之气,一股沉暮晦暗的气息裹住了他,像失去鳞甲的龙。那根竹杖仿佛承载了他所有的力量,歪斜的撑在地上,叫人微生怜悯。
“那年的事你有什么话说?”她收住目光,徐徐开口。
“太后终究不曾顾念旧情,那年杀我的时候,没半点犹豫。”熙王爷慨然说到。
“死的偏不是你。”太后语中,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这是天命,让我可再看你一回。”熙王爷唏嘘的道。
太后闻言,瞳中忽然绽出狠厉的光芒,“想造反的是你的替身不假,但当年夺走我明儿的,确是你无疑!你一心害我母子,还有何话说?”
熙王爷拜倒在地,浑身颤抖。
“不……我从未想过害你。”他面目扭曲的苦笑,衰老的面容越发坑洼,眼泪星闪,“皇帝那时欲立太子,可他……他曾对我说过,要立我为皇太弟,传位给我!君无戏言……是我想的太容易。我原是一时糊涂,以为大皇子失踪,皇帝就会想起他说过的话,谁知道,不过是酒醉后的一句话,唯有我当了真。我没想害明儿,甚至指望将来即了大统,娶你为后,仍把帝位传给他……唉,这真是痴人说梦。”
太后像是听了笑话,不可遏止的笑到流泪,愤愤的按住了雕椅的扶手,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听得进你这般蒙骗。你勾结容妃,许她的又是什么前程?别说那年我杀了你的替身,就是今日再跺去你的手脚,也是你活该遭受!”
熙王爷不由重重磕了几个头,咚咚的在壁间回响。
“是你害了明儿,怨不得我狠心。”太后幽幽的叹息,看见他一头灰白夹杂的头发飘动,竹杖抛开在一边,脸色稍豫。
“真正害死明儿的是容妃,我打探道她的下落,她没有死。”
太后跳将起来,再无先前的从容,“你说什么?”
不经意霞帔泻落,一地绮罗迤逦,她走至他面前俯下(禁止),居高临下的望着,双眼雾气氤氲。
“太后莫急,自那年容妃事发后,那贱人逃得及时,挟带了宫女乳母并金银离去。此事讳莫如深,外间都不知晓,也就无人再留意那贱人下落。我遍寻她不着,甚至收买不少江湖帮派找他,可惜她就像烟消云散,完全没了踪影。”
太后不耐烦的道:“这些我都知道。”
“不,太后或不知道,中土寻不着她,就要上异域去找。天可怜见,直到玉翎王起兵,我偶尔探听到他的家世方才知道,他母后白莲正是在大皇子失踪后出现在苍尧,听说拿女人明艳无匹,我想……”
熙王爷抬起头,发觉太后的表情镇定了,忧戚的面容清冷如霜。
“你想,找到了容妃,我就会放过你。是么?”
熙王爷低头道:“我老了,只求安心活命,再不想争那劳什子闲名。”
“安心?你至今还在图谋算计我,要安谁的心?”太后吊高了嗓子,语气如忽至的倾盆大雨急促起来,走开几步猛然回首,“偏偏你撞到枪尖来!我料你知道苍尧与我朝的交易,以为只要来离间几句,我必会推翻前盟和苍尧开战。届时,皇上少不得又要倚重你,等你大权在握……哼哼,说不定反手与玉翎王又议了和,再把我们孤儿寡母弄下来。”
照浪远远的盯了太后看,金玉堆砌的妇人周身散着光,黛眉几乎要飞出鬓去。
“太后明鉴。”熙王爷涔涔汗下,以头抢地,“玉翎王之母白莲,的确是在那时嫁给国王,之后生下太子千姿。太后与仇人之子联手,怕被人蒙在鼓里而不自知啊……”
“呸!你不知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太后哈哈大笑,笑意里带了凄凉的哭腔,一字一顿的道:“白莲是我妹子!”
熙王爷呆住,照浪心下一凉,知道不妙。
“不然,凭她儿子再怎么厉害,谁肯养虎为患?我既有心为后,要这天下,就一定要里外打点安妥。那年明儿没了,我就暗送妹子去了苍尧,嘱她在北边助我一臂。可叹她没出息,老实做了十几年皇后,不肯东进寸土,甚至连儿子的志向也要扼杀。好在千姿这孩子懂事,自行到江湖上历练,加上我暗中维护,才成就了今日一代帝王!”
熙王爷咽了口唾沫,来此时满腹的保命打算一并落空,又听到这等意料外的惊骇秘闻,心知太后断不肯放过他。想到这,他伏在地上的身躯抖个不停,水磨的花砖上青影浮动。
“照浪。”太后突然开口。
熙王爷和照浪心中都是一紧。照浪慢吞吞的道:“太后,下臣在此。”
“你带来的这个人试图冒充已死的熙王爷,你把他就地正法了吧。”
“太后万福金安,好好的日子,血光不祥。”照浪立即下跪,恭敬的道。
“快动手,给我杀了他!”太后躁狂的踩着地,右手在金案上摸索。
照浪一动不动,暗金色的锦衣凝铸成石了一般。太后高扬了声调,飞掷出一只玉杯,喝了一声:“你敢抗旨?替我杀了他!”
玉杯摔成无数碎片,飞溅到熙王爷的脚边。
宁为玉碎。
熙王爷五味杂陈,跪在地上心绪复杂的凝视太后。求情无用,此番是自投罗网,盼她念及昔日的情分却是无望。也好,彻底死了心,该放下的都放下,连同他最后的一点骄傲。
太后望了照浪,用锦帕擦拭手边沾到的茶水,一滴一滴如吸去了眼泪。她又是叹气,又是嘲讽,道:“没想到,你是个顾情意的人。”
照浪也笑,仿佛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笑得肆无忌惮,朗声道:“太后养我,不正想我如此?”
锦帕被拧成一团,丢弃在案上。
“你不肯杀他,就违逆了我。自行了断去吧。”太后轻轻的道。
照浪应了,径直抽出呜咽刀,深寒的凉气透彻宫殿。太后冷冷注目,见他慢慢的横刀在脖,依旧是傲视万物的轻狂笑容,暗自叹息。
熙王爷眼见变生肘腋,叫道:“他死了,是不是能保住我一条命?”
太后冷笑道:“别以为你手上还有筹码。他死了,我未必放过你。”
照浪超然到:“太后既说’未必‘;下臣不才,请太后看在我多年辅佐的忠心上,饶了王爷一命。王爷自去北荒后颠沛流离,只想寻个地方颐养天年,是下臣千方百计绑了他来。如果王爷有何闪失,照浪之死何辜?”
他手一用力,脖间有血留下,开始极缓,太后瞪圆了眼,看见暗红的血决绝的滑落,染红了他的衣领。熙王爷大叫:“你别动手!求太后赐我全尸。”照浪似笑非笑,不理会他,望了太后道:“太后成全,留他一命,我来抵偿。”
太后走上前去,用力按住他手中的刀,青金的刃上犹淌着血。
“你为何不用它要挟我?”
照浪弯眉笑眼宛如狡兽,他想起了紫颜的话,熙王爷不会有事。可他忘了问自己的命。不过,他的命早抵了出去,现下随意花掉了,会叹息的只有紫颜吧。
“太后……”直至此时还要试探他,照浪的笑容愈见不恭。举刀相向非是不能,可他太清楚这女人的手段,这间阁里看似空空荡荡,暗里不知埋伏了多少侍卫心腹。若是乖乖听话便罢,否则,只怕横刀时早已乱箭穿心。
他确有把握可伤她在前,但是,绝走不出园子去。
更走不出这天下王土。
“下臣是天家鹰犬,这条命早不是自己的,太后想拿去,就拿去吧。”照浪如是答道。
太后凝视他笑容后隐约呈现的刚毅,柔声道:“好,很好。来,你把刀放下,我准你止血上药。”
照浪一怔,熙王爷直起上身,颤巍巍的探看。
太后待照浪收了刀,看他涂了伤药,方曼声道:“我准你觐见时不卸兵器,就知你不会对我动手。难为你至死不忘。”瞥了熙王爷一眼,恨恨的道:“你这老贼,驱使过这许多人,记得你好的也就他这一个!你刚才开口肯为他保全,也算你们相识一场。如今皇帝大了,我也渐渐老了不管事,留你在世也不是不可,只怕你几时又痰迷心窍,再去欺负了我的皇儿。”
熙王爷道:“太后!大皇子之事,我悔之莫及,绝不会再对今上有任何不敬。我……莫若太后囚禁了我,落的一世太平。”
太后冷笑,莹润的面容里凸出青筋来,强忍了恨意道:“你那点肚肠,哪配猜我的心思?我既饶你,明日禀告皇帝,你就回自个王府里去继续做你的亲王。只不过往后识相些,称病不出才是个道理,我也不怕你翻出天外去。留你的命,是为了给我的皇儿积福,求上天能看在我的善心上……”说到这句神思忽逸,远远的不知飘到哪里去,兀自出了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