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甚佳,固然第一是《子午内经》之功,与这些上好药物却也大有干系。总之自那以后,郦文道这个人便算是卖给了信王府。你日常吃的那些黄芩人参首乌之流,便全由信王府供给。”郦琛恍然大悟,他从小到大,吃得贵重药物、上好补品无数,纵是豪富人家,也未必供养得起,以郦文道一个六品官员,如何有此力量?他家破后渐通世事,于此一节不免心中疑惑,这时得解,心道:“信王为了笼络我爹爹,也下了好大本钱。唉,他总不会平白出力,我爹爹想来明里暗里,为他办了许多事情。”想起从前郑晔说道,赵煐是自己先对郦文道起了疑心,才顺水推舟,将他坐实了罪名除去,心中隐隐便觉得,郦文道为信王所办的事情,多半也不是甚么光明正大之事。
云鹤续道:“郦文道怎生知道《子午内经》的事,我疑心也是从赵煐那里得来的消息。他曾来与我商量入定国候府盗经,这一件事,我是绝难赞同。且不说定国候府看守御赐之物何等戒备严密,便是侥幸得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日事发,便是将全家的性命都搭了进去。我劝他不必为一个小儿冒如此大险,他却说对不起你娘亲,令她韶龄早逝,再救不得你,死了也没脸去地下见她。
“后来他到底趁夜入了定国候府几次,都是无功而返。过了几月,我听他不再提起这事,只道他死了这念头,谁知他……他丧心病狂,竟害了我唯一的孩儿。唉,我可怜的芷儿!”说到这里,眼睛通红,两手发抖。
郦琛忍不住插口道:“云芷中毒,郑晔明明便承认是他干的,为甚么算到我爹爹头上?”
云鹤惨然道:“不错,他并非自家亲手下的毒,可是……倘若不是他一心谋取定国侯府的赐经,又怎会生出后来之事?”
郦琛听到“定国侯府赐经”这几个字,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似乎影影绰绰之间,已然望见了此事端倪。便听云鹤接着又道:
“我知道芷儿身中剧毒之时,他毒性发作,已有数月之久,只是他中毒不深,又先以内功克制,故而不显。我初时还只道是甚么怪病,百般延医救治,都不见效。直到一年多后,才有一位大名府的名医,跟我说这看来不似疾病,倒像是中了甚么邪毒。我大惊之下,便去追问芷儿,在哪里结下了擅于下毒的仇家。芷儿起先执意不言,逼问得久了,才说出来他从前南下游历的时候,因缘凑巧,在池州识得了一个女子。”
郦琛低声道:“那个女子……便是宁篁?”云鹤道:“不错,她名叫宁篁。我当时并不知她是定国侯府三公子的续弦夫人,更不知道这位夫人未嫁之前,乃是药师门的弟子。芷儿只说她是开封府大户人家妻室,久为夫婿弃捐,两人识会不久,便结下私情。后来宁篁病重,临死之前,托人送来了一通信柬并那副耳环。那信上的几句诀别言语,你们先时都听郑晔说了。
“芷儿看过了那信,不虞有他,便点火烧毁。这原是他们私下往来时的惯例,然而这一封纸柬一着火星,竟冒出蓝色烟气,他身中剧毒,便由此而来。”
云鹤说到这里,忽然便皱起了眉头,似想起来甚么不解之事。过了一刻,方慢慢地道:“宁慕鹊来的那一日……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可那一日的情形,我每回想起来,历历在目,便有如是昨天发生的一般。
“宁慕鹊诊脉之下,立时说出毒物名称,连中毒的时日都推算得分毫不差。我欣喜若狂,只道芷儿这下子有救。宁慕鹊问起来中毒的情由,我想事关妇人名节,虽其人已死,仍是不能妄言,且这一件事传了出去,大损云氏令誉,故而只含糊其辞。谁知宁慕鹊治好了芷儿,便来以誓言相迫。这一节故事,你都知道。”最后一句却是向着简淇而言。简淇叹道:“云公子不幸身亡,这一番变故,决非家师本意。”
云鹤对这一句话置若罔闻,不待他说完,便接下去道:“宁慕鹊自承身份是宁篁之母,又说宁篁并非病故,乃是被人下毒害死,我便心知不好。宁篁是自杀也罢,被她夫家人觉察下手也罢,只怕总跟与芷儿的私情脱不了干系,倘若说出,只怕她立时便要迁怒芷儿。然而既立下了誓言在前,却不能违背。正为难之际,芷儿却拼命拉我的手,眼色里全是求恳之意。这孩子从小倔强,我还从未见他露出这般哀告乞怜的模样,当下只同宁慕鹊说要去商议,带了芷儿走进内室。
“刚入得房间,芷儿便跪了下来,连连叩首。我知他意,是在求我不要说出去,道:‘江湖人最重然诺,且我当众立誓,岂可食言背信?药神既然要知道其中详情,你如实相告便是,便是她要处置你,一来你性命是她所救,二来这事缘起,也是你行止不端,坏人名节所致。云家庄的男儿敢作敢当,岂有临事退却之理?’芷儿一语不发,只是叩首不迭。我当时便知这其中别有隐情。我自己的儿子,如何不知道他心性?他决非怯懦怕死之辈,这般行为,必是另有原故。我道:‘你有甚么事情瞒着我?’芷儿沉默良久,道:‘爹爹,你先答允我,决不去向药神说一个字。’我甚是气恼,道:‘你欺瞒尊长,便是不对,这时候居然还来说这等话?’然而芷儿病了几年,我看他形容憔悴,便同个骷髅也差不了多少,心中一软,便道:‘我答允你。’
“芷儿道:‘我身上所中的毒,是宁姑娘所下。她……她多半以为,是我害死了她,要杀我报仇。’我大吃一惊,道:‘甚么?’芷儿低声道:‘我猜想,便是那耳坠……可是,我那时当真是不知道。’
“我听这话不明不白,厉声道:‘甚么耳坠?’芷儿两眼发直,似乎有些丧魂落魄,道:‘爹爹,是我送了她那副耳坠。她要我给她戴上,还说那耳钉上毛刺没打磨得干净,弄痛了她耳朵。’我心中登时起了一阵寒意,问道:‘耳坠是哪里来的?’芷儿沉默良久,不则一声。我不知为何,忽然便害怕起来,心中隐隐猜到了些甚么,却只不敢去想。终于他道:‘是郦叔叔带给我的。’
“我听了这一句话,实在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几件旧事一下子涌上心来,自行拼凑出了事情本相。我道:‘你从前去汴京同宁篁相会,是郦文道陪你去的?’芷儿低头不语,算是默认。我道:“那年你南下游历的时候,同行那人,不是金家老五,其实是郦文道?你和宁篁结识,并非甚么巧合,乃是他一手安排?’他仍不答,眼里总是那股哀求的神气,似乎求我不要问下去。我道:‘郦文道要你通过宁篁,为他偷取那部《子午内经》?’芷儿道:‘爹爹,郦叔叔并没要我如何……是我自己想要帮他。’
“我又惊又怒,道:‘芷儿,郦文道深心歹意,才害得你这般……’芷儿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不是的。我同宁姑娘相好,原本便不是真心,她要恨我,要索了我命去,都是理所应当。只是药神倘若知道了这事,追究起来,恐怕便会查出来是郦叔叔……’我气得头晕眼花,道:‘到这时候,你还要维护郦文道!’芷儿沉默了一刻,道:‘爹爹,你答允我不说的。’我大声道:‘我这便去寻郦文道,问着他去。他但凡还有半点人心,便须要出来说一句话。’
“那时我心中气愤到了极处,郦文道自不会不知道芷儿身上的毒从何而来,可叹他竟然不动声色,整整四年,便看着芷儿缠绵病榻,命悬一线。我心中立下了主意,须迫得郦文道自向宁家认罪,才好了结这桩公案。谁知刚刚走出一步,芷儿便来拖住了我,叫道:‘爹爹,我本来便欠宁姑娘一条命,情愿拿去还了她。你莫要去找郦叔叔!’死死抓住我手臂不放。他虽是久病,这一刻力气竟是大得惊人。也是我气昏了,不假思索,便运起内力将他手指震开,芷儿跌在地下,我便大步向外走去。却听身后叫了一声:‘爹爹!’声音极是惨厉。我回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芷儿手里不知甚么时候拿了一柄短剑,对正了自己心口。
“我叫道:‘芷儿!你莫做傻事!’芷儿道:‘爹爹,你答允我……倘若郦叔叔竟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死不瞑目。’我慌忙道:‘我答允你,我不去找郦文道了。我也决不去向宁慕鹊说起。——你把剑放下来!’芷儿凄然一笑,道:‘爹爹,没法子的,你立下誓给药神,不能不说,除非,是我死了。’说着手腕一挺,便将短剑刺入了心口。”
云鹤面上肌肉抽动,仿佛那记忆中的一剑贯穿了岁月,又切切实实刺落下来,扎入的却是他自己胸口。郦琛心中怦怦直跳,他当日听简淇说起这一件往事,便颇觉惊心动魄,万料不到中间居然还有这等隐情。
云鹤哑着嗓子道:“……我把他抱在怀里,将内力拼命地送去他体内。他还剩了一口气,还跟我说:‘爹爹,你答允我的……’我已然不知道身在何处,心作何想,只顾得说:‘我答允的,我答允的。’连说了几遍,他的眼里那点迫切求恳的光芒才慢慢淡了下去。这个孩儿,他生下来时我第一个抱他在手上,这时候又看着他在我怀里咽气。我瞧着他胸口的血慢慢洇出,就好像我自己胸口也开了一个大洞,所有的精神气力,都自那洞里慢慢流了出去,流到一点不剩。以后的十多年里,都没有回来。”
云鹤说完了这件往事,屋里一时寂静无声。良久,简淇站起身来,向着他深深躬身一礼,道:“多谢赐告。事出无奈,令得庄主重提往事,还祈见谅。”
云鹤眼望灯火出神,过了一时,才似忽然醒觉,道:“不必客气。我也要问你一件事。” 简淇道:“请讲不妨。”
云鹤道:“当日芷儿身中毒药,据药神所言,乃是西域的‘琅琊沙’,中原绝难一见。故而我一直以来疑心的凶手,一个是郦文道,那耳环上毒药既出他手,则他手中自然有此药;一个便是宁篁,她是药师门下的高弟,觉察中毒,从那耳钉上取下余毒,转施于纸柬,也不是甚么难事。然而今天郑晔自承在纸上下毒,却不知道他哪里得来的毒药?”
简淇道:“郑晔下的毒,并不是‘琅琊沙’。”这一句话大出其余两人意料,都抬起头来看向了他。简淇道:“郑晔在纸柬上所下的,乃是本门的剧毒‘辛月葵’。本来‘琅琊沙’毒性猛烈,中毒后若不得解,多则数日,少则几个时辰,必死无疑。云芷中了‘琅琊沙’,竟可缠绵四年不死,便是为了两种剧毒相生相克之故。”向云鹤看了一眼,歉然道:“这一节家师当日疗治云公子时便已得知,只是‘辛月葵’是本门秘制的药物,当时却不便明言。”
云鹤道:“原来如此。怪道宁慕鹊那时如此固执逼问,原是认定了芷儿中毒同宁篁那一系子弟相干。”他口中说“原来如此”,脸上神气却甚是惨伤,叹了口气,道:“这一来死无对证,我终究还是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简淇低声道:“云庄主,不论是谁下的毒,这两人都已去世,又何必再深究?”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瓶,道:“瓶里是十二颗‘去芦理中丸’,庄主临卧以竹叶煎汤送下,于伤势大有好处。”将小瓶轻轻放在云鹤身边桌上,挽起郦琛的手,往外走去。
云鹤在他身后冷冷地道:“你既知郦文道是你家变故的罪魁祸首,还要同这人在一起么?”简淇回身,微微一笑道:“且不说这事未有定论,那时子坚不过还是个三岁的小孩子,与他又有甚么相干?”他语气谦和,然却自有一股坚定之意,显是在这件事上决不容人置喙。顿了一顿,又道:“云庄主,云公子不幸故世,你心中难过了这多年,也要慢慢看开了些……”云鹤冷笑道:“你这等轻巧话,等你自家死了儿子时,再去说罢。”他一番回忆,又勾起了满腔怨愤,无处着落,这时便出语讥刺。简淇却毫不为意,续道:“……倘若云公子地下有知,也一定不愿意见你因他之故,导致终身不乐。”
云鹤见他神色宁淡冲和,这句话实出自诚挚,不禁微感惭愧,心道:“我活了五十余岁,却教个后生小子来安慰我。”长长叹了口气,便不再言语。
郦琛随着简淇走出那屋子,行至庭院中央,忍不住便道:“牧谦,云鹤说我爹爹害死了你姑姑,是真的么?”简淇不禁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啊。” 眼见郦琛神色苦楚,又觉掌心中他的手指微微发颤,显是心中难过,温言道:“不管是不是,都过去了这许多年,你爹爹也已经去世,你……也不必太在意了。”郦琛低声道:“我爹爹不是坏人。他全是为了我……”简淇抱住他肩,道:“说不定这事中间另有隐情,咱们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