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殇在缀云院外候着芈嬛,见她出来,赶忙迎上去。
芈嬛顿住脚步,对着身后的两个婢子说:“你二人先行回去,转告王爷稍等我片刻。”
“是。”她二人福了一福,转身离去。
芈嬛缓步往前走着,流殇跟在她身后沉默不语。半晌,才听芈嬛淡然道:“你过几日便去北平,跟在燕王殿下左右。”
“我不走。”
“流殇,你何时开始要忤了我的意思了?”芈嬛回眸看他,脸上无甚表情。
“我要留在应天等着姑娘,而且……沐枫这也少不了人帮忙。”流殇垂下头去,后一句话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我在宫里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出来的。至于沐枫,”她幽幽叹了口气,“她大约是再不需要你了。”
“姑娘,我知自己是一厢情愿,可我也当真不能置她于不顾。”流殇急道。
“两日后,你离京去北平,莫再多说了。”芈嬛转过身,掩去了眸中的一丝不忍。流殇,叫你离开是因为我太懦弱,我不忍看你再痛不欲生。
流殇咬咬牙,攥紧了拳头,许久才沉声道:“是,姑娘。”
芈嬛告别流殇,一人闲逛着回到周王府。
朱橚早已在前厅候着她,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地品着杯茶,极是烦闷的模样。
“王爷怎的没精打采的?”芈嬛步进屋中,含笑问他。
朱橚闻声抬起头来,见是芈嬛,便扬起抹灿烂的笑意,一指身旁的檀木椅道:“嬛姐姐,坐。”
芈嬛坐下后,随手替朱橚将茶沏上,说:“阿橚,你闲下来的时候,便进宫去瞧瞧娘娘。燕王殿下就藩后,娘娘就愈显思念儿子们,倒是憔悴许多。”
朱橚看着她,沉默半晌,才道:“嬛姐姐,母后要你留在宫廷十年,你心里就不怨么?”
她轻笑,“娘娘待我不薄,我有何可怨的?”
“可母后这般,实在是说不通。”
“阿橚,世上之事,往往不可只看一面。”芈嬛垂眸叹息,她确实没有怨恨的立场。以她的所作所为,若换了旁人是皇后,恐怕早就要了她的命了。但马皇后却一再容忍,用她的宽容去原谅了芈嬛的一切。
朱橚张口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门外冲进来的一个侍卫打断了到嘴边的话。
“启禀王爷,宫里来报,皇后娘娘忽然病倒,陛下传王爷进宫。”
“什么!”朱橚猛地起身,险些打翻了手边的茶碗。
芈嬛紧蹙了眉,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坤宁宫里,宫婢内侍们一路小跑着出出进进,个个面色慌张。
朱元璋在殿内来回踱着步,眉头死死纠结在一处。
“父皇。”朱橚一个箭步跨过门槛,直奔朱元璋而去。
“橚儿。”朱元璋瞧见朱橚似是略略松了口气,太子如今不在朝中,老二、老三、老四也已就藩而去,能陪在马皇后床前的便只有老五了。
“母后病情如何?”
朱元璋沉沉叹息,“你母后的病是痼疾了,太医先前已说过要按时服药,可你母后却始终不肯,只说是小毛病不碍事。”
朱橚沉吟一瞬,说:“儿臣进去看看母后。”
“去罢。”朱元璋轻叹着,一双眸子望向立在门边的芈嬛。
“奴婢给陛下请安。”芈嬛遥遥拜下,该有的礼节是滴水不漏。
“嬛丫头,免礼吧。”朱元璋缓步走到她身侧,看了看她说:“陪朕出去走走。”
“是。”
宽敞的步道上,除了朱元璋与芈嬛,便再无他人。芈嬛落在朱元璋身后三尺远的地方,缓缓跟着他。
“丫头,你走得近些,朕不会吃了你的。”朱元璋微叹,芈嬛恍然觉得他似乎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芈嬛跟了上来,朱元璋接着道:“你可知道,在这朝廷之中,有人说朕残忍霸道,有人说朕刚愎自用,可也有人说朕是治世明君。”他顿住脚步,侧首看看芈嬛,“依你看来,朕是个怎样的人?”
“治世不易,陛下所作之事不过是情理之中。”芈嬛垂首,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
“情理之中?”朱元璋轻笑着,“恐怕是旁人的意料之外。”
“人人都愿君主仁厚,却不知仁厚的君主难治群臣,朝纲易乱。”
朱元璋眼中不经意地掠过丝杀气,“丫头,你这话指的可是太子?”
“奴婢不敢。”
朱元璋冷哼一声,“有何敢与不敢,朕的儿子,朕心中自然清楚。”
两人就此陷入沉默中,直至走进了御花园,朱元璋才复又对芈嬛道:“朕可以放你离去,但要你答应朕一个条件。”
“陛下,自由之身于奴婢来讲,并不是必要的。”
“你这丫头,还是恁多的猜忌。”朱元璋叹息,“朕只要你终此一生,不再踏入大明国土半步,便任你离去。”
“是谁令陛下改了主意?”芈嬛望了眼东边初上的月,无所谓地道。
“一个故去多年的女子。”
“陛下倒也是念旧情之人。”
“朕这一生,独独是对她不住。”
“陛下的条件,实在算是宽厚,奴婢没有说不的余地。” 芈嬛话锋一转,不再追问。
朱元璋默了一瞬,道:“倘若你无处可去,不妨往北边走。”这一世,他已害了凝香,害了王玉。作为补偿,他便为老四多做些罢。
芈嬛深深一福,垂眸道:“奴婢告退。”
朱元璋颔首,算是应了。
芈嬛缓步走着,终是沉沉叹息。
人世间,拗不过的就是一个情字。
朱元璋几乎是不眨眼地诛杀着功臣,排除异己,为儿孙的天下扫清道路。他不放过任何一人,哪怕只是个弱女子。
在他眼中,一切可能成为隐患的人,都有必要除去。她芈嬛,自然是朱元璋的一个心结。
但他终究还是做了违背意愿的决定,只为那份欠下的情。
芈嬛不清楚那是谁,但她知道,这一切都与王玉有关。他步步设计,倾尽所有,只为还她自由身。
马皇后此次一病,便再未好起来。可她却执意不肯服药,不肯祈福。
马皇后遣散了坤宁宫几乎所有的宫婢内侍,唯独留下芈嬛、璎珞、川子三人。
芈嬛虽答应了朱元璋离去,但却一拖再拖,直到马皇后缠绵病榻,再起不了身,她也仍旧侍奉左右。
洪武十五年的中秋前夕,皇宫里一反往常的喜庆,一派肃穆景象。
三个月前,皇长孙朱雄英病逝。朱元璋下旨取消一切庆典,哀悼早夭的皇长孙。
如今,马皇后亦是到了弥留之际。
坤宁宫里,仍旧是灯火辉煌,但却显得压抑。马皇后的病榻前,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太子朱标跪在众人之首,默默地拭着泪。
朱元璋侧坐在凤塌旁,紧紧握着马皇后已如枯柴的手,忍不住湿了眼眶。
马皇后艰难地看了眼跪在一旁的芈嬛,费力地说:“陛下,臣妾一走,便叫那孩子离宫罢。”
朱元璋强忍着泪水点点头,他懂她的心意。
“臣妾福薄,不能再陪伴陛下走更远的路,请陛下一定珍重。”浑浊的泪顺着马皇后形容枯槁的脸颊滚滚淌下。
“看着孩子们都已成人,臣妾颇感欣慰,只是老四……今日不在呐。”马皇后闭了闭眸子,眼前似乎又晃过那个玉琢似的孩子,晃着小手叫她“娘亲”的模样。
“老四就回来,就回来了。”朱元璋抹抹泪,辛酸不已。
马皇后双眼直直望着一片虚无,眼中似有幸福的痕迹。朱元璋在她耳畔一直唤她,她却没了反应。
“皇后薨了——”内侍的声音划破长空,坤宁宫内哭声一片。一时间,阴霾笼罩了应天府。
各亲王奉旨入京奔丧,太子朱标、太子妃常氏于坤宁宫为马皇后守孝。朱允炆为表孝心,亦跟随父亲一道长跪灵前。
坤宁宫不起眼的角落里,芈嬛久久跪着,她眼中噙了泪,却未垂下。
时隔千年,她重又穿上这身素白,却为的是一个她爱不起来亦恨不起来的人。
彼时,父亲被负刍门客所杀,她也是这般在灵前守着。可还未守足七日,叛军便杀进了宫门。母亲死在她的手中,祖母李氏遭满门抄斩。
如今,在这太平盛世的大明,可还会出些乱子么?
旧历九月二十四,马皇后下葬。
这日天空乌云密布,就在下葬之时,忽然雷声震天,雨泻如注。入葬时辰被耽搁,朱元璋雷霆震怒,就要将相关大臣斩首。
宗泐不卑不亢地出了人群,对朱元璋说:“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齐送马如来。”
朱元璋闻言,方才消去了怒气,放过众人一马。
芈嬛远远地看着宗泐,总觉他与往常不大一样。虽是几年未见,生疏了些,但宗泐眼中的那份犀利却是极不似当初那个羞涩的小僧人。
马皇后离世,朱棣自是痛难自抑。朱橚劝说芈嬛去看望他,芈嬛却一再拒绝,是以他二人根本就未曾说过半句话。
倒是朱允炆难过得不行,坚持搬到了坤宁宫与芈嬛同住。这个五岁的孩子,对芈嬛的依赖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朱元璋疼爱孙儿,就也不再追究。但是隐隐地,他总觉不安,便打定主意,速速送芈嬛离宫。
作者有话要说:竟然在这样惨淡的情况下还会掉收,小玖好想弄块豆腐撞,望天ing
25
25、莫相失,莫相忘 。。。
应天府阴雨绵绵数日,直到旧历九月底,天才放了晴。
坤宁宫里,芈嬛蹲在允炆跟前,摸摸他柔软的黑发,说:“殿下,您往后要用心念书,不可再顽皮了。”
允炆垂了泪,小手摩挲着芈嬛的脸颊,“姑姑当真要走了么?不能为了允炆而留下来么?”
芈嬛含笑摇了摇头,“奴婢也舍不得殿下,但须知人生必不能事事如意。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殿下要保重。”
朱允炆柔柔软软的小身体拥住芈嬛,用小脸蹭蹭她,耳语道:“姑姑,待允炆长大了,就再接你回宫。到了那时,谁也不能欺负你。”
芈嬛闻言,轻声应了,说:“姑姑等你。”
如果这能成为一个信念,一种寄托,那么谎言也将是美好的。
川子自殿外步进来,远远地对芈嬛垂首道:“嬛姑姑,时辰到了。”
芈嬛放开允炆,定定地看了他一瞬,遂在他光滑细嫩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说:“殿下,珍重。”
言罢,她便起身离去,任朱允炆在身后不依地哭闹,都恍若未闻一般。
川子与芈嬛一路无话,直到了西角门,芈嬛才顿住脚步,回首望望巍峨的宫殿,心下叹然。
“嬛姑姑,多多保重。”川子湿了眼眶,他对着芈嬛深深行礼,却没再多说。
芈嬛看着这个相伴了她多年的小侍从,浅浅笑着。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孩子,宫廷生活教会了他太多。或许他不能成为个中翘楚,但他懂得的,已足够他安度此生。
“川子,东配殿里的那些个零碎,你惦记着拾掇拾掇。”芈嬛随口说着,似是在交接工作一般。
川子闻言,眸中掠过一丝了然,他再次躬身,“姑姑走好,望姑姑福寿安康。”
芈嬛还了一礼,便不再停留,转身步出宫门。
此地,但愿此生不必再来。
马车早早就侯在了宫门外,怀仁恭谨地在车旁立着。
他见芈嬛出来,赶忙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包袱,问:“姑娘,咱是先回王府,还是——”
芈嬛望望城郭外朦胧的山影,道:“去山上看看罢,要走了,总得跟他们打声招呼。”
“是,姑娘请上车。”
怀仁扶着芈嬛上了马车,心头略略不是滋味。自家王爷一心为姑娘着想,可她却只惦记着那已故的人。
青山之上,一座无碑孤坟倚在苍翠的树下,显得愈发寂寥。
黑衫男子在坟前长身而立,微风拂动他的碎发,带出些悲凉的意味。
芈嬛在远处步下马车,缓缓走上悬崖边,在男子身旁站定。
他垂首看她,眸子里轻轻漾起些波澜,“姑娘,你来了。”
“来看看他们夫妻,毕竟这一去,就再不能回来。”芈嬛抬手擦拭着石碑上的灰尘,只觉鼻间酸涩。
流殇沉沉叹息,“姑娘,当初我离京时,便知此生与沐枫再不能相见。”
“你怪我么?”芈嬛抬眸看着他,眼中氤氲着些许水气。
“她既然选了自己要走的路,我又有何立场来责怪姑娘?”流殇认真地望向她,“只要姑娘往后能够平安,我便再无所求。”
芈嬛回眸看着坟边几株稀稀落落的曼珠沙华,心间略有宽慰。
她遥记得初秋的那日,残艳似血,缀云院里一片死寂。
沐枫平静地躺在曼珠沙华丛中,鲜血顺着脖颈涌出,染红了一方土地。她手里攥着拜堂时的盖头,面色安详。
生,要与他相伴,死,亦要相随。
一个女人的执着,也就是如此了罢。
芈嬛幽幽叹息,从怀中拿出块光滑的玉牌,放在石碑之上,“王玉,永别了,珍重。”
这一世,你是王玉,你便与你的妻长相守。那一世,你是容珏,我便予你一生。
石碑上,刻着“玉”字的凝白玉牌泛着柔和的光泽,清风过境,吹动了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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