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依然柔美的双手下，那么多年的流光溢彩，那么多年的快意舒朗，仿佛都在这一笔一画中向她走来，往日的光彩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她愣愣地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自己，回头看看皱眉熟睡的女儿，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时云香又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娘，有女儿在，别怕，有女儿在……〃
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睫毛濡湿，弄花了完美的眼妆。玉琴赶紧补妆，可是，眼泪依然止不住地往下落，一串串地落在云香的粉颊上。
第106节：第十二章 别时难（6）
云香被脸上的冰凉惊醒，睁眼看到母亲，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像那个王府里受尽宠爱的女孩，迷迷瞪瞪地揉了揉眼睛，问道：〃娘，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你在干什么？〃
玉琴幽幽叹息，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那头发还像幼时一样细滑，只是如今却为了自己做出这么多的牺牲，早已不是原来那个宝贝。她带着满腔的疼爱呼唤她，唤得心也疼了：〃云香，我的儿……〃
云香浑身一震，仿佛听到了天籁，她大喜地坐起身来，抓住玉琴的手问道：〃娘，你好了？〃
玉琴微笑着覆上她的手，柔声说道：〃是，我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云香激动得泪花乱转，一把抱住玉琴，一开口就已经哽咽得不成整句，〃感谢老天，感谢菩萨保佑，娘，你终于好了，明天我们就去碧云寺烧香，还要去爹的坟上，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玉琴回抱着她纤细的身子，细细地体会女儿的体温，女儿的温柔。〃傻孩子，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玉琴像梦呓一样问道。
云香又哭又笑，撒娇地赖在玉琴的怀里：〃你是我娘，我当然要对你好。〃
玉琴不说话，过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说道：〃不，我不是你娘，我……〃
云香不知玉琴是何意，疑惑地问道：〃娘，你怎么啦？〃
玉琴认真地看着她，仔仔细细，仿佛要将她牢牢地印在自己的生命里。化过妆的脸背着朦胧的月光，美得那么不真实，云香痴痴地看着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王府的水榭小苑里，夏日的蝉鸣声中，她枕在额娘冰凉的大腿上，额娘拿着檀香扇摇啊摇，嘴里细细地唱着那支《长相思》，风那么轻，云那么白，天空好高好蓝，一切都那么安静，仿佛沉到了水里，沉到了那幽香的荷花蕊里……
〃云香，娘告诉你一个故事……〃玉琴在床上坐下来，云香立刻靠在她的膝上，将头枕在她的腿上。
玉琴的声音在这温馨的破屋里飘飘荡荡：〃很久很久以前，王府里有一个侧福晋，她会变幻术，人人都说她是妖孽，大福晋怕这件事会连累整个王府，所以趁着她怀孕的时候，把她杀了，然后抱养了她的小孩……〃
沉沉的舒心和疲倦一阵阵袭来，云香昏昏欲睡。娘在说什么，我好困，对不起，明天我再听娘讲故事……
玉琴的声音越飘越远，远得像那水榭上的云，终于消失在那静谧的天空中：〃你说这个大福晋是不是很坏？〃
云香呢喃了一声，终于睡死过去。她紧紧地抱着玉琴的腿，承欢膝下，孺慕情深。
玉琴泪如雨下。
狂风呼啸，树影呜咽。
裕王府美丽的花园里满是奇花异草，阳光明媚，花团锦簇，连空气都弥散着温暖的香味。
云香快乐地在花园里奔跑着，扑着彩蝶，轻嗅芳蕊，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这时她跑到花园边上一口井旁，那井是平日下人们汲水浇灌园子用的，井水甘甜沁凉，云香偷喝过一口，从此忘不了那甜美的滋味。此时，玉琴却坐在那井边朝她微笑。
云香蹦蹦跳跳地朝她跑去，口里喊着额娘额娘，就在快要跑到她身边的时候，却见她向后一仰，整个人翻入了井中。
落井的那一刹那，她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那笑容像一朵缓缓绽放的睡莲，衣袂翻飞，翩跹得仿佛要升入天堂，但她却是笑着跌入水中，跌进那温柔的永恒的怀抱。
云香冲到井边，只来得及看见井里翻腾的水花，还有那刺破天地的巨大响声，那是玉琴生命最后的余音。
〃不！〃
云香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脑门上都是亮晶晶的冷汗，心悸得喘不上气来。那梦如此真实，梦里的心痛还在提醒着自己。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她慌忙环顾屋内，却发现玉琴不见了。
屋外传来一阵喧闹，云香心头猛地跳了一下，胡乱地穿上鞋子，飞奔出去。
天空阴沉得很，空气像一床湿湿的被子，沉甸甸地压在头上。许多邻居围成一圈儿在看着什么。云香的心咚咚跳着，她突然发现自己走不动了，脚步仿佛被那空气滞住，酸涩的感觉泛上来，泛过膝盖，泛过心脏，一直泛到眼眶里。
〃唉，何必要这样呢……〃
〃是啊，有什么事情这么想不开啊……〃
〃……是个疯子，上次已经跳过一次楼了，没死成，这次……〃
不想听，不想听的，可是〃疯子〃两个字带着诡异的尖锐，呼啸着钻入她的耳中。众人见她到来，纷纷让出一跳路，她的眼睛一阵泛红，那艳艳的红漫无边际地铺开来，就像那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一条火照之路，玉琴在那尽头，回头朝她嫣然一笑。
〃娘！〃天被撕破了，一道闪电直直地劈下来，劈碎了那撕心裂肺的尖叫。玉琴静静地倒在血泊中，脸在鲜血的映衬下白得没有一点瑕疵，任凭云香怎样摇晃她，怎样恳求她，她都再没有睁开眼睛。
第107节：第十二章 别时难（7）
云香抱着玉琴已经毫无温度的尸体，仰头朝天痛哭：〃天哪……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天地也不忍看这惨烈的人间悲剧，雨点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
玉琴的衣服里掉出了一封信，云香看见它，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抖着手展开来看。
云香，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娘已经在去找你爹的路上了，其实娘昨天已经清醒，想起了一切，也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你为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娘对不起你。记得昨晚娘讲的故事吗？那个侧福晋就是你亲生的母亲，而我就是杀死你母亲的人，这二十几年来，我枉担了母亲的虚衔，不但没有帮你娘照顾你好好地赎我的罪孽，还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我实在太惭愧了，娘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让你没有后顾之忧。这对娘来说，是一种解脱，所以你千万别难过。良玉是个好孩子，可托终身。你要好好地，坚强地活下去，娘和爹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眼泪打在信纸上，模糊了字迹，玉琴最后的笔迹也像那夏日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了去，再也无法回来，再也没有痕迹。
大雨磅礴，云香和良玉撑着伞，看着玉琴的棺木下葬。棺木放入土中，云香忍不住伤心，哭着跪在了地上。良玉看着她，心疼万分，撑着伞默默替她挡着风雨。云香刨开些许泥土，抚着棺木，早已哭哑的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却还在用心说着：〃娘，云香会听你的话，好好活下去的。你跟爹在天上也要开心，和女儿一样开心……〃
良玉扶起云香，为她拭泪。雨中，棺木被埋到土中，被牢牢地盖住。
良玉揽着虚软的云香说道：〃伯母在她的那个世界，一定会过得很好的。云香，你也要尽快振作起来。以后让我照顾你……好吗？我现在虽然没有钱，但我可以像一个亲人一样的照顾你，关心你。让你快乐起来……〃
云香仰起哭肿的脸，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他们身边，下人撑开伞，世豪下车过来。他一脸沉痛地安慰云香，说让电影暂时停拍，要云香好好休息。云香摇头拒绝了，世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冷淡的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嗫嚅地安慰了几句，见良玉揽着云香的胳膊，两个人仿佛不离不弃的双生儿，心中一黯，拍了拍云香的肩膀，转身上车离去。
良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开口说道：〃看得出，他喜欢你，他是个好人。〃
此情无以回报，只能来生再还他了。云香望着世豪远去的背影，默默地长叹一声，眼泪又奔涌出来。
自从良玉被庞大帅赶走之后，开心便成天闷闷地躲在屋里睡觉，想起和良玉那一幕，时哭时笑。然后，别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提到〃温良玉〃这三个字的，只要一提起，她就会像疯了似的上前拼命。
天羽还是一如既往，得了空便来庞府碰钉子，丝毫看不出颓意。开心却也不再拒绝他的邀约，只要来请，必定跟出去游玩。她的突变让庞府众人都大跌下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郊外的树林中，两匹马在纵情追逐着。开心纵马狂奔了一气，她的骑术越来越好，马上姿态也是飒爽无比。跑得累了，勒了勒缰绳，放任马儿信步走了起来。天羽追过来，和她一起漫步林间。
开心兴致勃勃地说起前些日子看的一部国外电影，说起里面骑马追逐的枪战场面，兴奋得手舞足蹈。天羽一向不喜欢这些虚假的东西，只是漫不经心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开心露出一脸向往的神色，梦想着自己也成为银幕上的大明星，拍出片子让人崇拜，说着突然她心中一动，调转马头就往城里跑去。天羽不明所以，连忙要追，开心一骑绝尘，留下银铃般的一串话：〃想追我的话，就到电影公司来找我吧。〃
天羽郁闷地回到巡捕房，想起开心的大小姐脾气就要抓狂。副官明九连忙上来出谋划策，讨好顶头上司。天羽将开心想拍电影的事情一说，明九便笑道为了高官厚禄，光明前途，什么不能忍。天羽想到开心背后的庞大帅，心中也豁然开朗。这时，明九又道：〃对了，刚才探长说到电影公司，卑职倒有一件事情要禀报。最近城里聚集了很多的北伐伤兵，上面有征用土地作为临时军事基地和医疗基地的计划。〃
见天羽一脸不解，明九连忙说道：〃探长，这可是一个发财的大好良机啊。最近，那个电影公司的老板沈世豪拍的片子部部大卖，钱赚得都快装不下了。他的公司正好又在军事指挥部的附近。咱们就去跟姓沈的说，我们要征用他电影公司这块地安置伤兵，趁机敲他一笔，探长，你看……〃
天羽连连点头，笑容满面道：〃看不出你这小子比我都精，好，这一次我们就来个一箭双雕。〃
狡猾贪婪的笑容浮上了两人的面孔。
第108节：第十二章 别时难（8）
天羽去电影公司的时候，出乎意料地看见了良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走到良玉背后，用枪顶住了他的后背，嘲讽地说道：〃怎么？庞大帅的兵怎么跑到这儿来擦桌子了？〃
良玉一惊，回头发现是天羽，立刻怒目圆睁。
两人正在纠缠，云香发现不对，紧张地过来。天羽甩开良玉的手，对云香微笑道：〃云香，你躲我躲得好苦啊！〃
云香眼中露出仇恨：〃你来这儿干什么？〃
〃呵呵，这个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又遇见了。〃天羽哈哈大笑，转身离去。
云香和良玉面面相觑，心中各自一沉，只怕天羽不会善罢甘休。
收工之后，两人刚走出大门，果然，天羽笑着走了过来。良玉连忙伸手护着云香，天羽不理良玉，伸手就要拉云香去〃叙旧〃，良玉一把挡在前面，就要和天羽动手，天羽气定神闲地打了几个响指，不知从哪里拥出来几个打手，围着良玉就是一顿老拳。
云香见状心痛不已，天羽露出得意的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云香生怕良玉真的被那帮心狠手辣的打手打死，只好忍着屈辱叫来自己的马车，天羽讽刺一笑，跟着上去了。
直到云香的马车走得没了影，那些打手们才停止了对良玉的修理，一人啐了他一口，呼啦啦地退了。
吐出嘴里的血沫，良玉懊恼地倒在地上，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担心。
云香和天羽面对面地坐在一家茶楼的包间里。窗外飘起了蒙蒙细雨。云香一脸严肃，看着窗外，连正眼都不瞧天羽。
天羽起身，坐到了云香身边，云香无处可让，只能跟天羽坐在一起。天羽喝了一口茶，假惺惺地开始叙旧，云香一言不发。天羽自讨无趣，悻悻地说起两人曾经准备拜堂的事，向云香示爱。
云香震惊极了。这个人的脸皮究竟是用什么做成的？他害得自己父母双亡，害得自己无法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害得自己变成现在这样，居然还有脸来说爱字，还有脸要求跟自己在一起？
云香愤怒地将茶泼到天羽脸上，甩手欲走，不料天羽却死死地抱住她。云香强作镇定地用明星身份威胁他，用力扇了他一记耳光，拼命挣脱开他的禁锢。
看着云香冒雨离去的背影，天羽摸着火辣辣的脸，阴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