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门,却又怔住了。
门外竟停泊着一艘船。
在这又神秘,又可怕的沙漠上,无论发生什麽惊人的事,他们都不会奇怪,他们实
在做梦也想不到会看见一只船的。
这里已是大沙漠的中心,船是那里来的?只见这艘船长而狭,船头和船尾,都有雕
刻得极为细致的装饰,华丽的船舱四面,还悬着珠。
纵是烟雨西湖上最是逗人遐思的画舫,纵是月影笼纱,夜泊秦淮酒家旁的轻艇,看
来也没有这艘船如此华丽。
这红衣少女,原来就是从这艘船走进屋里去的,难怪全身点尘不染,但这艘船却又
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呢?这简直不可思议。
却听红衣少女道:“还发什麽愣,上船呀!”
一点红目光闪动,却没有说话。
红衣少女笑道:“你以为这船没法子开航,是麽?”
一点红道:“嗯!”
红衣少女笑道:“你跟我上了船就知道了。”
别人都在留意船上时,“驼子”却在留意着船底。
只见船底装着两条细长的板,看来就像是雪橇,却是用极坚韧、极光滑的巨竹削成
的。
上了船後,他又发现这艘船大半都是用竹子建成,船舱是竹编的,甲板也是,是以
船身自然特别轻。
在船下面虽看不到,但上了船後,便立刻可瞧见许多只矫健有力的鹰,蜷伏在甲板
上。
两个红衣童子,正用一大条一大条新鲜的肉,在它们,等人上了船,红衣童子从腰
畔解下条长鞭,“叭”的凌空一抖。
鹰群立刻冲天飞起,无数银光闪闪的子也被带起,子带动船身,这艘船立刻像雪橇
般在平滑的沙地上滑行起来,开始时远很慢,到後来却是滑行如飞,直如御风而行一
般。
驼子和麻子对望一眼,心里不禁都在暗暗佩服船主人构思之奇妙,要知鹰力最强,
有时连整只羊都能被它们凌空提起来,数十只鹰要在平沙上带动一只竹制的轻舟,自然
并非难事。
而且鹰的耐性也最大,有时为了等一人死後去吃他的身,不惜在这人上空盘旋几日
几夜。
是以由鹰来御船,绝不必怕它们半途而废。
红衣少女笑道:“你说,要在沙漠行走,还有比坐这艘船更快,更舒服的麽?”
一点红道:“哼!”
红衣少女道:“而且你若不想见人,坐在这艘船上,就绝不怕被人发现,永远没有
人能查得出这艘船行踪的,有些人骤然看到这艘船在沙漠上如风驶过,还以为是海蜃
楼,还以为是自己见了鬼呢!”
只听船舱中一人缓缓笑道:“所以,沙漠中人都叫这艘船做鬼船。”
这语声缓慢而优雅,随着语声,已有个人自船舱中掀而出,探出半个身子,却又缩
了回去,笑道:“外面这麽大的风沙,红兄为何还不进来?”
这人一张蜡黄的叁角脸上,五官却似要挤在一堆了,颔下几根鼠须,却似被火烧
过,又黄又焦,长得当真是瘴头鼠目,不敢恭维,谁也想不到那麽优雅动人的语声,竟
是这种人发出来的。
驼子和麻子对望一眼,心里暗道:“这人莫非就是那位大名!吴菊轩,一点红说他
满脸讨厌像,倒真是一点也不错。”
船舱里另外两个人,长得就好看多了。
两个人俱都锦衣华服,一人国字脸,浓眉大眼,不怒而威,一眼望去,就知道是经
常手握重权的人物。
另一人却是未语先笑,满脸和气,人也长得富富泰泰的,看来就像是个生意做得很
发财的大商人。
这两人身上虽穿着汉人装束,但发黄而微卷,目深而微碧,显然就是那两个龟兹国
的叛臣了。
他们既来到这里,为何又说:“因为要事不能来了?”
难道是想将一点红骗到这船上来麽?两人一见到一点红,立刻抱拳笑道:“壮士辛
苦了。”
标题
古龙《楚留香系列·大沙漠》
第二十一章 附骨之蛆
那商人模样的接着笑道:“在下还怕壮士遭了什麽意外,但敏将军却说以壮士的剑
法,必可无虑,哈哈!贝来还是敏将军有眼力。”
吴菊轩捻须笑道:“洪相公久居轩阁,不近武事,自然不知道以红兄的剑法,要在
百万军中取主将首级,亦如探囊取物一般。”
敏将军拍案大笑道:“只望红壮士莫取了本帅头上首级就是。”
他汉语极流利,要知龟兹虽乃蕞尔小柄,亦属汉家藩邦,这些人位居要津,怎能不
通汉语?一点红冷冷瞧着他,忽然道:“你们既已来了,为何不入那客栈与我相见?”
吴菊轩笑道:“那客栈中说话多有不便,何况,半天风和敏将军本有些香火之
缘。”
敏将军大笑接口道:“不瞒你说,这半天风原是本帅属下的一员猛将,当了强盗
後,还为本帅做了不少事,壮士既在找他的麻烦,本帅进去了,岂非多有不便。”
一点红道:“哼!”
强盗原来是和将军勾结的,他还有什麽话说。
那红衣女子却吃吃笑道:“你可知道,敏将军举事的军饷,多半还是靠这半天风去
借来的哩!”
驼子暗暗忖道:“原来如此,你们现在大事已成,怕他也要来分一杯羹,所以就将
他杀之灭口了。”
只见一点红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这女子又是什麽人?你们为何要她……”
吴菊轩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截口道:“贱内莫非得罪了红兄弟麽?”
一点红也不禁怔了怔,道:“她……她是你的妻子?”
红衣子女娇笑道:“你奇怪麽?就有很多人奇怪了,都是说一朵鲜花,插在……插
在……”
她终於没有说出“牛粪”两字,只是笑得弯下腰去。
吴菊轩却神色不变,还是微笑道:“红兄大功想必已成,却不知那昏王的首级何
在?”
一点红道:“首级还在他的头上。”
敏将军、洪相公相顾失色,道:“壮士怎会未曾得手?”
一点红道:“哼!”
吴菊轩沉吟道:“莫非那昏王已闻风先藏起来了?”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洪相公齐地长叹起来,吴菊轩却淡淡一笑,道:“那也无妨,反正他头颅
迟早都是红兄的囊中物。”
瞧了旁边的驼子一眼:“只不知这两位又是何许人也?”
驼子抢着道:“咱们和那昏王本没关系,只不过是他花银子请来的,也不知道那昏
王已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吴菊轩微笑道:“红兄将他们俘来,莫非就为了要追他们的口供?”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道:“壮士当时为何不逼问出来?”
一点红冷冷道:“我只会杀人,不会问口供。”
吴菊轩笑道:“在下人是不会杀的,口供也远可问出两句。”
他缓缓走到两人面前,俯首笑道:“两位贵姓大名?”
麻子道:“你不必问,咱们都是无名小卒。”
他身上绳子绑得虽紧,但那自然只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以他们的功力,随时都可振
臂而起。
他们为了刺探虚实而来,这时再也瞧不出什麽了,麻子早已跃跃欲试,只不过驼子
未发动,他也只好等着。
吴菊轩笑道:“这两位既与那昏王毫无渊源,又和我等素无冤仇,依在下之见,不
如还是放了他们吧!”
一点红道:“人已交给你了,随便你。”
吴菊轩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先为两位宽去绳索再说。”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俯身来解绳子,麻子和驼子更不便出手,谁知吴菊轩突然出手
如风,左右双手,在两人身上各点了七八处穴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名士,原来竟还是一
等一的武林高手”
一点红变色道:“你这是做什麽?”
他方待长身而起,只觉一柄尖刀,已抵住了他後面的颈子,刀尖冷得像冰,那红衣
女子却柔声笑道:“人已交给了他,就随便他吧!是麽?”
一点红知道自己只要再动一动,刀尖便要穿喉而过。
那驼子却沉得住气,冷笑道:“朋友好俊的手法,只不过用这样的功夫,来对付两
个身上绑着绳子的无名小卒,岂非小题大做了麽?”
吴菊轩悠然道:“堂堂的楚香帅也是无名小卒麽?”
这句话说出来,一点红的心已沈了下去。
那驼子却大笑起来,道:“楚香帅,我若是楚香帅,身上还会被人绑上绳子?”
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实在可笑已极,连眼泪都笑出来,吴菊轩静静瞧着他,等他笑完
了,才淡淡道:“这区区几条绳子,又怎能绑得住楚香帅?楚香帅将咱们的虚实探出来
後,随时都可振臂而起的,是麽?”
那“驼子”终於笑不出来了,他实也未想到这吴菊轩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吴菊轩
缓缓接道:“楚香帅难道还不承认?难道还要在下动手为楚香帅洗洗脸麽?”
楚留香忍不住道:“朋友好眼力,却不知朋友是如何瞧破的?”
吴菊轩微笑道:“楚香帅易容之妙,天卞无双,但一个人的易容之术无论多麽精
妙,脸上也有个地方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楚留香道:“噢?”
吴菊轩道:“香帅自必也知道,一个人的面貌。肤色、声音都可以改变,甚至连身
子的高矮都可以改变,但只有两眼之间的距离,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香帅的易容之术
纵然妙绝天下,总也无法将两眼的位置改变吧?”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不想今日竟遇着大行家了。”
吴菊轩道:“而且只要加以留意,便可发现,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两眼之间的距离是
完全相同的,只不过相差极微而已。”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阁下早已算过我两眼之间的距离了?”
吴菊轩拱手笑道:“失礼失礼。”
楚留香道:“但我为何不记得曾见过阁下?”
吴菊轩笑道:“像在下这样的无名小卒,香帅纵然见过,也早已忘怀了。”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一个人还是不要太有名的好。”
他此时此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一点红和姬冰雁却已快急疯了,一点红身子突然向
前一扑,右腿向後去。
他下盘功夫当真已使得炉火纯青,身子这一扑,几乎已和地面平行,谁知刀尖还是
抵在他颈子上,竟未能甩掉。
那红衣少女身子已挂在船舱顶上,笑道:“我已成了你的附骨之蛆,你永远也甩不
掉的。”
楚留香望着吴菊轩一笑道:“你娶着这样会缠人的老婆,那日子必也难过得很。”
吴菊轩淡淡笑道:“只可惜阁下的日子只怕更要难过了。”
这里是船舱下的暗舱,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船底擦着沙地的声音一阵阵传上来,像
是尖针在刺着人的耳朵。
无论谁躺在这种地方,自然都不会觉得舒服的,最讲究舒适的姬冰雁和楚留香,偏
偏被关在这里。
也不知为了什麽,吴菊轩并不想立刻杀死他们,也没有杀死一点红,彷佛觉得现在
杀了他们还太可惜。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吴菊轩!吴菊轩!这究竟是什麽人物?怎会一眼就认
出了我?”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为你扮得很好麽?在你那条船上的镜室里,你也许可以扮得
令人认不出你,但这一次,就连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楚留香道:“你自然能认得出我,但你莫忘了,你和我有多麽熟,那吴菊轩又是什
麽人?怎会也对我如此熟悉?”
姬冰雁沉默了半晌,道:“莫非他就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绝不是。”
姬冰雁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如此自信!”
楚留香道:“黑珍珠自然也可以易容改扮,但武功却是装不出来的,我一瞧这吴菊
轩的点穴功夫,就知道他功夫比黑珍珠强胜多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船舱上却有一阵阵谈笑声传了下来,这船既然大多是竹子做的,
自然不能隔音。
楚留香他们既然已快死了,别人自然也不必再顾忌他们,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忽然
停了下来。
只听敏将军道:“你和那位石夫人,约的地方就是这里麽?”
别的话楚留香他们都没有留意听,船底摩擦的声音实在讨厌,他们几乎恨不得塞起
耳朵来。
但敏将军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叁个人的耳朵立刻都直了,但听
吴菊轩笑道:“就在这里,一定错不了。”
洪相公哈哈笑道:“吴先生做事,自然万万错不了的,只不过……不知这位石夫
人,是否有和敝邦合怍的诚意?”
吴菊轩笑道:“她若没有这意思,你我想看她,只怕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