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冰雁道:“但这些人非但身上没有水,而且还是徒步而来的,这就是表示他们住
的地方,必定离此不远,是麽?”
楚留香道:“正是。”
姬冰雁道:“他们得到所求之物後,必定无瑕再管我们,急着便要回去报功,是
麽?”
这次不等楚留香说话,胡铁花已拼掌大笑道:“不错,我们只要跟踪他们,便可直
捣他们的老窝,与其等那恶魔来找我们,不如由我们先去找他……是麽?”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这就叫做先发制人。”
胡铁花一跃而起,道:“既是如此,咱们还等在这里干什麽?”
姬冰雁缓缓道:“沙漠之中,跟踪不可太近,反正他们是逃不了的。”
他听了听风声,微微一笑,又道:“你若着急,现在就可以去了。”
班离他们此刻的出发地只有半个多时辰的路,有几间木屋,这本是昔日巡边戍卒的
守望塞,如今竟变为绿林豪强的啸聚处。
木屋已十分陈旧,有几扇窗子没有关,屋子里早已有了灯光,想来屋子里一直都有
人留守的。
楚留香他们在十丈外的叁株枯树後停了下来,只见那些黑衣大汉们欢呼狂笑着走了
进去。
但一走进屋子,他们的笑声就停顿了。
从开着的窗子里,可以望见他们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恭敬,一个个低垂着头,连话
都不敢说。
胡铁花喜道:“瞧他们这副样子,他们的头目果然就在这屋子里。”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道:“咱们现在就冲进去吧,我们要瞧瞧那恶魔究竟是什麽变的?”
姬冰雁皱眉道:“再等一等。”
胡铁花道:“还等什麽?”
姬冰雁沉声道:“这情况有些不对?”
胡铁花道:“这主意是你出的,怎地现在又觉得不对了?”
姬冰雁缓缓道:“我见到这木屋,才觉得不对……你想,以那恶魔的声势,会住在
如此破烂的木屋里麽?”
胡铁花刚怔了怔,还未说话,木屋里忽然有一阵低迷的乐声传出,婉转销魂,欲仙
欲死。
乐声乍起,那些垂首肃立的大汉,身上突然起了一阵扭曲,像是要随着这销魂的节
拍起舞。
但骤然间,他们却全都倒了下去。
销魂的乐声,仍在继续着,只不过声音更低。
倒下去的人,久久未站起来。
胡铁花听得心跳面热,却瞧得又惊又奇,嘎声道:“这又是怎麽回事?”
姬冰雁寒着脸,不说话。
楚留香脸上却忽然变了颜色,失声道:“不好!”
喝声未了,他已向那木屋飞掠了过去。
胡铁花那里还肯再等,也飞扑了过去,楚留香还在窗口探望,胡铁花却一脚开门,
大喝道『你休想……』他只说出叁个字,声音就在喉咙里疑结住了。
这屋子里已没有一个人。
严格说来,这屋子里已没有一个活人。
方才那二十几条黑衣大汉,此刻已全部倒毙在地上。
他们的身子扭曲着,但脸上邦带着种说不出的奇异的光辉,他们死得毫无痛苦,而
且还像是开心得很。
胡铁花怔了许久,才长长叹出气,道『疯了……这些人也疯了。』楚留香跌足道
『我早该想到他们会自杀的。』残旧的屋子里,几乎什麽都没有,却供着个很大的神
龛,神龛里有尊佛像,使得这屋子看来更是诡秘。
风吹起神龛前的黄幔,胡铁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失声道『但他们为何要自杀?』
楚留香叹道『那恶魔必定猜出他们的行踪已被我们跟住了,为了怕我们再跟踪下去,他
只有逼他们死。』胡铁花道:“他们既然是被人逼自杀的,又为何死得如此开心?”
楚留香目中竟似也有了恐惧之色,喃喃道:“这其中必定有个神秘的原因,那销魂
的死亡乐声,也许……”
话未说出,突听小潘在屋外嘶声狂叫道:“石驼发疯了……石驼发疯了……”
呼声中充满了恐惧,在这无情的沙漠中,孤立而残破的木屋里,遍地死间,骤然听
得这样的呼声,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胡铁花又是一惊,和楚留香。姬冰雁一齐冲出去,只见小潘面容扭曲,满头大汗,
嘴里还在不住大呼道:“石驼发疯了。”
姬冰雁反手一掌掴过去,厉声道:“你不准发疯,说,是怎麽回事?”
小潘被一个耳光打得怔了怔,才定过神来,颤声道:“你们进屋後,我忍不住也想
过来瞧瞧,又怕将石驼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实在有些不放心,就拉他一起来。
“
姬冰雁冷笑道:“你哪是不放心他,你只怕是想拉他来壮你的胆子吧?”
小潘垂下了头,嗫嚅接道:“谁知……谁知石驼刚走到这屋子前面,就好像瞧见鬼
似的,转身就跑,他那样子也不知有多可怕,我虽然什麽也没有瞧见,但也被他吓得忍
不住叫了起来。”
有眼睛的人都未瞧见,瞎子又能瞧见什麽可怕的事呢?但这时楚留香等人已无瑕再
深究这问题,小潘的话还未说完,他们已向石驼逃的方向追了出去。
风在呼啸,沙在飞卷。
沙漠中的夜,已开始在显示它可怕的威力。
他们终於瞧见石驼踉跄狂奔的身影。
一个什麽也听不见,什麽也瞧不见的人,在这无情的风沙中,可怖的风沙中,可怖
的深夜里亡命飞奔,这景象是何等凄惨,何等诡秘。
楚留香和姬冰雁双双飞掠过去,双双挟住了他,但他却像只负伤的野兽般挣脱了,
再往前奔。
他那疯狂的力气,竟连楚留香都把握不住。
胡铁花已从後面扑了过去,拦腰抱住了他,两个人竟一齐跌倒在地,姬冰雁赶过去
按住了他肩头。
石驼本来还在挣扎着,直到姬冰雁用力握住他的手,他才渐渐平息下来,但犹在野
兽般喘息。
胡铁花大声道:“你赶紧问他,他究竟发现了什麽?”
星光下,只见石驼麻石般的脸上,流满了汗,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这种脸莫说小潘
看见了害怕,就连胡铁花见了,也不觉自心底生出寒意。
饼了半晌,姬冰雁才抬起头来,道:“我已问过他,但他什麽都不肯说。”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黑暗的远方,缓缓道:“莫非他有种奇异的触觉,已觉出害他的
那恶魔就在木屋里。”
胡铁花道:“但木屋里根本就没有活人呀……那木屋里简直什麽都没有,那恶魔就
算躲起来也不可能。”
楚留香一字字道:“那木屋里真的什麽都没有麽?”
胡铁花道:“除了几张破桌破椅外,只有那神龛。”
楚留香道:“你可瞧见那神龛里供着什麽?”
胡铁花道:“好像是一尊很大的观音菩萨石像。”
他语声忽然又凝住了,整个人像是忽然挨了一鞭子。
然後,他也像发了疯似的,奔回木屋去。
木屋里景况依旧,风依旧在吹动着褪色的黄幔。
但神龛却是空的。
那石塑的佛像,竟已赫然不见了。
比黄豆还大的汗珠,一粒粒自胡铁花头上滴下来,他怔了很久,才发现木屋上多了
一只铁锅。
兵里还在冒着热气,散发出一阵阵肉香。
兵下面竟还压着张字条:“诸君不远千里而来,妾本当洁樽以待住蓖,怎奈属下顽
劣,竟以凡俗之眼,视非凡之人,此妾之过也,谨备肉羹一具,聊表妾歉疚之心,稍涤
诸君子之征尘,盼诸君子勿却是幸。龛中人睑衽百拜”
龛中人?这龛中人究竟是谁?胡铁花转过头,便瞧见楚留香和姬冰雁的四只眼睛,
也在盯着他手里的这张纸,似已看出了神。
饼了半晌,楚留香终於苦笑道:“你我的行藏,还是被人瞧破了。”
胡铁花叹道:“但这龛中人是谁?我们却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那已空了的神龛,一字字沉声道:“是石观音。”
胡铁花耸然失声,道:“石观音?你说的难道就是昔年那被江湖中公认最美丽。最
毒辣,最无情。武功却又最高的妇人?”
楚留香苦笑道:“除她之外,还有谁能造得那麽精巧的暗器?还有谁有那麽高明的
易容术?还有谁能想得出如此高明的毒计?”
姬冰雁缓缓接道:“除了她之外,远有谁能凝精气,身化木石,扮成一具石塑的佛
像,瞒过你我的眼睛。”
胡铁花怔住了。
他虽然没有见过石观音,但江湖中有关她的种种传说,每一段都几乎令他从脚踉一
直凉到脖子上去。锅内的香气更浓,浓郁的肉汤上,浮着一层如珠光般的光晕,这正是
他们最需要的。
胡铁花忽然大笑起来,道:“江湖传言果然不错,这石观音果然是个害人精,她什
麽都不留,却留下锅肉羹,让我们只能瞧着流口水,却不敢动一动。”
突见一条黄狗从屋外窜进来,跳到桌子上,伸头在锅里舔了舔,又咬起块大排骨。
胡铁花笑骂道:“你饿疯了麽?你难道不怕被毒死?”
他将狗从桌上拎起来,但这狗却已连咬带啃,把一块肉排都吞下了肚,胡铁花。楚
留香。姬冰雁,叁人六只眼睛都盯着这条狗,直过了两叁盏茶功夫,姬冰雁翻开狗的眼
皮瞧了瞧,又瞧了瞧它舌头,缓缓道:“汤没有毒。”
胡铁花用力一拍桌子,大叫道:“这害人精算准咱们不敢喝这汤,还弄条狗来气气
咱们,她竟想叫咱们来吃狗剩下来的汤。”
姬冰雁淡淡道:“狗喝过的汤,人难道就不能喝了麽?”
他眼睛瞧过楚留香,楚留香还没有说话。
胡铁花已提起那铁锅扔出窗子,大叫道:“咱们绝不能喝狗剩下来的汤,咱们就算
饿死也不能这麽丢人。”
姬冰雁叹了口气,冷笑道:“我若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好好为你立一座贞节牌坊,
上面刻八个大字:饿死事小,丢人事大。”
胡铁花大笑道:“我若能活着回去,我就……我就……”他也想找两句话来回敬姬
冰雁,一时间偏偏又想不出。
姬冰雁已冷冷道:“像你这样的狗熊脾气,只怕是很难活着回去的了。”
胡铁花笑道:“那倒也……”
话未说出,突听得木屋外一声惨呼,叁人一齐冲出去,只见在外面着守着石驼的小
潘,此刻已滚倒在地。
那肉锅就在他身旁,他嘴角还沾着些肉糜,但一张白生生的脸,却已紫涨扭曲,嘴
里不住惨号道:“肉……毒……”
原来他在外面听得汤里无毒又瞧肉锅飞了出来,他就把还没有泼出来的小半锅汤,
一气喝了楚留香赶到他身旁,刚想瞧瞧他的毒势,但小潘身子一阵痉挛,竟将性命断送
在这半锅肉汤上。
在这无情的沙漠里,人命竟是如此卑贱。
楚留香轻轻阖上他眼皮,黯然道:“好厉害的毒,毒性之烈,竟然无救。”
姬冰雁沉思道:“好厉害的人,竟将毒丸藏在狗嘴里,狗一喝汤,毒丸便落人汤
锅,外面的蜡封受热溶化,无毒的汤,就变成有毒的了。”
胡铁花骇然道:“那狗难道也是她训练好的?”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苦笑道:“看来你我还多亏胡铁花的狗熊脾气,才没有中石观音的毒计。”
叁个人想到这连环毒计的巧妙,方才实在是生死俄顷,间不容发……叁个人掌心都
不觉沁出了冷汗。
第二天,仍没有水。
他们不敢让身体里剩下的水量被太阳蒸发成汗,直到太阳已将落山时,才开始行
动。
石驼,这神秘而可怜的人,此刻又恢复了他那无穷无尽的神力,而胡铁花等人却已
似将萎缩了。
人世间再高的武功,也无法和大自然的威力相抗。
夕阳西下,石驼不时伏下来,用鼻子嗅着地上的沙,像狐狸般爬行着,胡铁花舐了
舐已轻裂的嘴唇,忍不住问道:“他这是在干什麽?”
姬冰雁道:“他在找地下的水源。”
胡铁花道:“他难道能闻得出来?”
姬冰雁道:“有水,就有温度,可以闻得出。”
胡铁花还想说话,却已没有人再理他了。
因为说话不但浪费精力,也浪费唾液,这两样东西在他们看来,已几乎和生命同样
珍贵。
到了晚上,石驼忽然发狂般地用力挖着沙子。
胡铁花狂喜道:“有水了。”
他们一齐跳下骆驼,用各种可以找得到的器具来挖掘,但他们辛苦地工作了一个多
时辰,还是失望了。
没有水。
胡铁花惨笑道:“他的鼻子只怕不太灵吧?”
姬冰雁沉着脸,不说话。
只有石驼还不死心,还在挖着。
突然,他跳起来,捧了一捧沙粒,送给姬冰雁。
姬冰雁将沙子放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