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将来的某种宫廷械斗中,他会为了帮某位皇族贵人挡刀而负伤,甚至死亡。但这就是羽林卫存在的使命,用生命捍卫忠诚,是每一位羽林卫已经刻入骨髓中的东西,这在普通人的眼里看来,可能存在价值上的分歧,可迟重与其他羽林卫一样,已然认定了这条活于当世的信念。
只是机缘难料,迟重身上的这条既定命运线在半年前忽然发生变化。半年前,为贺皇帝寿辰,兼中陆农产大丰收,宫中来了一支戏班唱曲,在那晚,正担岗巡视皇宫的迟重在临时离岗去方便时,碰到了着内侍官衣服准备溜出宫外的二皇子。
二皇子虽然身份非常,但若论武斗,却不是任何一个羽林卫的对手。二皇子自己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在被迟重发现后,当即就显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同时要求迟重作为临时的贴身护卫,掩护他出宫一趟。
迟重以为二皇子此次出宫会如他所说的那样快去快回,事实上他所在的巡检卫队在皇宫内经常碰到如此乔装出宫的另外一位公主,因而迟重答应了二皇子的要求,不料这一出去,竟是耽误了半宿。然而迟重虽然心急,但在侍主尽忠的信念指示下,他默默顶着脱岗不报的大罪,在半宿的时间里一直紧随二皇子身边,直到将他安全送回宫中。
次日,迟重果然获罪受罚,但他始终忍着没说脱岗的原因,但当他正要在正律厅受杖刑时,正律厅中发生了一件让他终身难忘的事。
半宿在外,次日受了风寒的二皇子居然到了正律厅,将迟重脱岗的原因直接说了出来!随后,连站着都要一随侍宫女扶持的二皇子并未做出袒护之举,而是直接要求主审官将迟重的罪罚过一半到他身上,这可着实吓坏了主审大人,同时也吓坏了迟重。
最后,迟重的量刑结果,因为存在护主的原因,只罚了擅行不报的部分罪责,由原来的杖刑五十改为二十。另外,迟重的这种行为基本等于违反军纪,是必须从羽林卫队中除名的,而这一点,当时在场听审的二皇子却是半个字未帮。
不过,迟重在被除名,回到厉盖所管的城防巡检队中后,不到一个月,就直接跳升成为二皇子的贴身侍卫。虽然没有品阶,没有人员调动权,但凭他现在身怀的荣耀,也许品阶、特权什么的,只是转瞬即可得的东西。
而迟重这一超越式身份提位的消息流入当日那位正律厅主审官耳中,他似乎也不难猜出某位宫中贵人的微妙用心,不禁暗暗为那天自己宽罪减刑但不失公正道理的改判而由心底松了口气。
迟重却是想不到那么多的,虽然他也觉得自己突然被二殿下选中,成为其随身侍卫,与那只有一晚的互相扶持看起来关系扯得有些远,但他一心只为忠主侍主,这一身份位置的改变并不会影响到他的工作和心中的信念,这便够了。
可是,替这位在宫中非常受圣上关爱的皇子当了几个月的侍卫后,这位二殿下病弱的体质和平日略显单调清冷的生活,让迟重有时也会质疑皇族的生活;而二皇子看来古井无波、不端架子的心性,让他在极少数时间里,也会禁不住的对其流露出关心之意。…
这本不是一个做臣子的对主上能有的平等式感情交流,可因为二皇子身上那种主尊臣卑的等级气息时常淡若无存,使得迟重作为一个有想法有情绪的正常人,对于照顾和恩惠了自己的人,在没有什么东西阻隔的情况下,也是会将自己的感恩之情投放过去的。
可在今天,当二皇子亲口说出,要与他交个朋友时,他反而忽然意识到身份等阶问题,那种萌生在心间还不太坚定的,介于效忠与友谊之间的感情反而强迫性的收起。
迟重见二皇子对着一树杏花呆立了许久,既像是在等待他的答复,又像是根本忘了刚才所说的那番话一般。回想了一下这半年来与殿下君臣互持的过往,他的心里终于聚起了几句话,但又不知道这时候适不适合讲出来。
正当他犹豫之时,静静站立的二皇子忽然抬起了束在背后的一只手捂住了嘴,沉闷的咳嗽起来。
他咳的时间不长,很快就止住了咳意,然而却让站在一旁的迟重惊了一下,自己刚才那份犹豫的心绪早被扔到脑后去了。
抖开手里捧着的斗篷替二皇子披上,在近距离里,迟重看出他的呼吸有些轻重不一,知道他又在强忍咳意。这是他在华阳宫居所养出的习惯,迟重曾听他略提过一句,说是他表现得平稳一点,华阳宫里的那些宫人也不至于常常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他也落得眼见轻松。
但习武练气的迟重心知,咳嗽多是胸中贮有浊气,肌体会自行将它排出的一种反应,不管怎样,畅快的咳出来也总会比忍下去要舒服。
一念至此,迟重忍不住说道:“殿下,若胸腹间浊闷,不妨咳出来,会舒服一些。”
“宿疾而已,没什么大碍。”二皇子微微摇头,气息渐匀,他又缓言说道:“我时不时就会这样,已经习惯了。其实忍一忍,于我来说会感觉更好一些,若每次都咳出声来,恐怕这咳意还未尽消,我这身架却先一步抖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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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不足之症
(12点)
“其实……”迟重心中存了很久的一句话,终于在这会儿忍不住了,可他才开了口,又犹豫了起来。看见二皇子好奇的目光投来,他有些艰涩的接着道:“微臣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殿下。”
“直说无妨。”二皇子点头示意。
迟重知道自己不善言辞,所以在开口之前,他先默然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才问道:“微臣不解,太医局有严、叶两位神医,并且叶大夫是陛下为殿下亲点的御医,叶御医也是每天都会来为殿下诊脉,用药,可是殿下的身体为何一直不见好转呢?”
“说起这个,我算是亏欠了叶御医,数年来为了替我医病,他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京都。”二皇子的眸间浮上一缕黯然,接着又道:“一直缠着我无法祛除的这种病,其实不能严格来说是病,应该叫它‘不足之症’吧!”
迟重闻言,眉间神色一动,然而他并没有说话。
“听有人说,母妃在怀我到第七个月时,神志就有些失常了。太医局的大夫们为了保胎,每天都会给她开一些凝神的药,在这种情况下,我能活下来,只是比寻常孩子早了一个月出生,已经很幸运了。”二皇子说到这里,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喃喃又道:“身为皇族,食民禄当负民责,然而逐年长大,我却愈发清楚,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殿下。”迟重忍不住开口:“微臣嘴笨智贫,很多时候都只会做您身边杵着的一根柱子,但微臣心里想为殿下做些什么,只愿您能安康如常。微臣侍于殿下身旁,谨奉您的一切指令,粉身效力。”
迟重的话一说完,他作势就要深深拜下,却被二皇子伸手托住。
“我住在宫里,这辈子恐怕就只能如此了,能发出什么粉身折骨的指令。”二皇子说罢,望着迟重微微一笑,道:“你以后若能不总这么拘谨,时常陪我聊聊天即可。”
迟重听出他这是又在提刚才说过的那件事,在犹豫了一下后就说道:“微臣愚钝,恐怕与殿下聊天时,多是只能当一位听客。”
“知音即为友啊!”二皇子含笑的双眸中现出一抹明亮,“小重,不,你比我年长,我应该叫你阿重。宫中规矩繁复,不过当我喊你阿重的时候,就是你不再是‘微臣’、我不再是‘殿下’的时间。”
“殿下,微臣……”二皇子说得那句话,让迟重没有心理准备的卡壳了。但在他口舌打结之时,微笑着的二皇子忽然皱起了眉,却是因为他的胸中忽然升起一股浊闷之意,强烈的咳意让他再难吞忍,捂嘴咳得沉重。
迟重本来要说的话也因此消散一空,他在犹豫了一下后就伸手到二皇子的背后,轻轻拍拂,同时默运内息,一股温和的劲气发于丹田,游过心经,传到掌腹,然后轻缓的沁入二皇子脊间。
二皇子的咳意渐渐消减,他深作一个呼吸后,轻声道:“谢谢。”
迟重收了手,有些担忧的说道:“我们回去吧。”
“我还想再在这里待一会儿。”二皇子微微摇头。
迟重想了想后,看了一眼别苑中的几间与二殿下的寝宫相比,稍显简陋了点的屋子,又道:“那……别待在外面。”
“也好。”二皇子自己紧了紧肩上的斗篷,又看了墙角的那株杏树一眼,这才抬步向苑中屋子行去。走至半路,他又说道:“这小院子无主已久,恐怕里面清冷得很,阿重,你帮我去弄些木炭来吧!”…
“是。”迟重拱手道,“我马上就回来。”似是叮嘱一般的又补充了一句,迟重这才大踏步离开。
二皇子嘴角微笑一现,然后转身走进小院的主屋。这所别苑的建制并不如何华丽,除了在石料堆砌的方式上显得严谨庄重外,没有多少其它的美观性装点物,大体格局如果用线条来表达,其实跟一所农家小院很是接近。
因为别苑的主人逝世多年,本就没什么游赏价值的院落更显静谧。也难怪刚才那两名嚣张如斯,她们的身份放在偌大一个皇宫里是低的渺小,但在这拢共只有差不多十名宫女内侍负责清扫修缮的小院里,那两人可就是一院的领头人,当她们见着自己院里有宫女见了面不上来谄媚,那清冷的模样即便有礼也是得罪啊!
别院内侍宫女人数有限,领头的两个又才刚刚被二皇子入院来的一通斥责吓得避远了,这会儿他走进屋内后,却是一个人也见不到。
屋内的陈设几年来也没变过,每天都会有人擦拣,倒是干净。二皇子行过正厅,来到一处偏室。
这屋子里铺了高出地面约两尺的木板,比寻常木质地板高出了一个台阶,但又不能完全比拟床榻的高度。二皇子清楚的记得这种格局的意义,这处显得有些古怪的屋子是别苑那位逝世已久的女主人亲手设计的,可能它看起来不太美观,但在冬天里,掀开可折动的木板,在长槽内填入烧烫的大石头,这间屋子顿时会变得温暖如春。
往昔,他还是个四岁大的孩子时候,便长长跑到这里来避寒。待在宽敞因而时常风动的华阳宫,捧着一只紫金暖手炉取暖,可没有待在这间似乎四壁都在向中间散播热气的屋子里舒服。
蜷膝坐在木板地面上的二皇子想着一些往事,脸上刚刚现出一丝微笑,却又很快被腿下木板传上来的冰凉沁散。他看了一眼木板地面正中间一点炭灰也无的火塘叹了口气,暗想:物是人非,再也没机会在待在这里时,吃到叶姨忽然从火塘的炭灰里掏出的烤地瓜了。
在屋内坐了一会儿后,屋外忽然传来轻微细碎的脚步声,接着就有一名个子小小、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宫女捧着个蒙着一层丝滑皮毛的手炉走了进来。她看见坐在木地板上的二皇子,清秀的双眉下,双瞳中目色跳动了一下,未及行礼开口,就见二皇子朝她招了招手。
小宫女见状,直接略过了见君之礼,并且没有迟疑的走近他身边,偎依坐下。她与他之间存在着的这种特别交流方式,没有人知道。
待她依在身旁坐下,二皇子接过了她递来的内里燃着热炭的手炉,可下一步他却是将手炉放在了一旁,然后很自然的握起那小宫女的双手,靠近嘴边哈了口气,搓了搓,然后温言说道:“小意的手总是这么柔软温暖,握着这双手,我觉得暖和不少。”
那位被他唤为‘小意’的宫女两颊迅速浮上两朵红云,她的心里则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抽回来。
宫里的仆役除了宫女就是内侍太监,男女之事实战的可能性不高,但私底下言传的频率却有些异常丰富。这位体质极差的二殿下让她每见一次,都会有心跳不匀的感受,因而在男女感情上尚处于懵懂而窍眼微熹状态的宫女小意其实也时常问自己,是不是爱上了这位身份尊贵的二殿下。但同时她又不停的警告自己,不可以有这种非分之想,二殿下只是惯常的对华阳宫里的每一位侍仆都德仁宽厚罢了。…
想到那些自己对自己的告诫,宫女小意终于下了些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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