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的眼睛登时亮了,口水差不多都流了下来。
混子蒸老菱,毛豆茨菇汤,他已想了不知多久了。
环子眨眨眼,有些怯怯的声音:
“爷爷,爸,我要吃肯德鸡。”
肯德鸡,湖里原本有一家的,不过,打烊了,——这时候,原本不多的游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罢?
小郭看看儿子,又看看老子,满脸的为难。
“那就去吧,你们明天都要早起呢。”良久,老郭缓缓道,一双苍老的手,爱怜地抚着孙子的头顶心。
转过山峦,便是儿童乐园了罢?
滑梯还是那几架滑梯,木马还是那几只木马,转椅还是那一圈转椅,不过又多上过几道漆罢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拿着块湿抹布,一瘸一拐地,挨个儿擦拭着每一件物事,他神情专注,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这些古老的家什不小心被碰碎了似的。
“瘸叔。”
小郭笑了,自己还是环子这么大的时候,瘸叔可是全湖孩子最喜欢见到的人呢。
“老了,不管事了,好在现在这块,也没得什么小孩来玩,唉!”
瘸叔叼着小郭刚敬上的“红塔山”,嘴里说着话,手里兀自不停地忙活着。环子骑在根跷跷板上,一颠一颠地,嘴里不知哼着什么歌儿。
小郭有些黯然,为了玩一次滑梯,当年的他和小菱,常常要排上五分钟队的。
乐园一边的旷地上,几根生锈的铁桩脚,掩在参差的杂草中。
“瘸叔,那块就是当年全哥的登月火箭罢?”
瘸叔眯着眼,脸上的皱纹舒展着:
“就是啊,这小子,嘿嘿,你还记得啊,那时候,连大人都忍不住要排队坐上一坐呢。”
“瘸爷爷瘸爷爷,登月火箭是什么啊,有过山车好玩么?”
瘸叔一愣,他从没见过什么过山车的。小郭却苦笑了一声。
怎么能比呢?当年为了在小菱面前露一手,他趁着晚上没人,用北极阁上的蛐蛐儿讨好全哥,一口气坐了八回登月火箭,那醉一般的脚步,从这里一直飘到湖边,飘进柳荫和樱桃林里。
“下班了,我啊,去你老子那块凑双筷子,我送的那条混子,你没得口福,我们老弟兄正好咪二两。现在湖里头啊,捞条混子不容易呢。”
夕阳已经落山了,最后一抹霞光,把半边湖山,笼上淡淡一重绯红。
“儿子,你不晓得,那时候我们最崇拜全哥了,他老讲,以后啊,要在后湖里头搭更大的登月火箭,让我们每个小弟兄免费先坐三圈。”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他去郊区搞了个游乐园,过山车,海盗船,再也不回湖里头来,再后来,出国了。”
“爸,快点快点,过了时间,肯德鸡的大姐姐就不送气球了!”
湖畔城墙和柳树的倒影,慢慢弥散了半圈湖水,几条破旧的小船在空旷的湖面上懒洋洋地漂浮着,几个戴着草圈帽的老者,哼着戏文,漫不经心地用带钩竹竿,捞着荷叶浮萍间,那到处漂浮着的空饭盒和矿泉水瓶子。
………【(三)】………
戴安娜虽不算老,却也并不很年轻了。wENxuEmI。cOM尽管今天她特意花工夫化了个看上去若有若无的淡妆,很精心地挑了身看上去不温不火的衣裳。
不过这会儿,她倚在老郭家的黄藤圈椅上,一面揉着脚踝,一面不时娇嗔地蹬上小郭两眼。
小郭显得有些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环子拿着包老菱,一边吃,一边偷偷跟爸爸做着鬼脸,比划着刮鼻子的手势。
“去去,出去找小朋友玩!”小郭没好气地挥着手。
戴安娜却不嗔了,顺手打开一个塑料袋:
“环子,来,拿漫画去看。”
环子犹疑着,终于还是蹭了过去。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个阿姨的,但他实在是喜欢漫画。
“来来来,小戴,喝碗糖藕粉。”老郭今天似乎特别的精神,迈着小碎步,从灶间捧出碗晶莹剔透,上面淡淡撒了几瓣桂子的藕粉来。
戴安娜忙不迭地站起,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抿了两小口,微皱了皱眉,却旋即抬起头来,微笑道:“好吃,谢谢伯父。”
小郭不免有些憋不住好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好把脸使劲转向门外。他知道,戴安娜非但不喜欢藕粉,甚至连白糖都是从来不沾的。
其实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一向对后湖不屑一顾的她,怎么突然间改变了主意的。
“嗳,这个周末我们去你爸爸家罢,我的车刚办了张进湖的通行证呢。”
不过车固然可以进得大门,这山坡好歹还是要自己爬的,小郭忍不住又看了看戴安娜那对又细又高的鞋跟,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戴安娜恼火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又微笑道:
“伯父,这湖里条件不太好,住得还惯罢?”
“惯,怎么不惯呢,看到湖水,闻到花香,吃白饭也香呢。”
他瞥见环子挟着漫画,一溜烟地跑下山坡去,赶忙追出去喊道:
“不要玩的太晚了,等歇儿我们去馆子吃饭!”
回头看看小郭,一张老脸又绷得紧紧的:“小子,算你沾光,我早晨去订了白鹭的桌子,馋了罢?那块要不早点儿打招呼,就算是湖里头熟人,也是没得位子的呢。”
已是午饭时分了,湖畔的肯德鸡,芳桥两边的快餐部,早已传来一阵阵喧嚣。
白鹭饭店的天井被一片桂树掩在一处面湖的小山坡上,湖风轻轻掠过,几片不知什么花的花瓣,在空无一人、擦得干干净净的一排排藤桌椅上不住地翻转着,跳跃着。
“以前这块啊,生意好得一塌糊涂,一个人坐到吃饭,藤椅背上就搭了两把手,旁边一圈人排队等到你的桌子呢。”
小郭低低的声音,对戴安娜咬着耳朵。戴安娜对他眨眨眼,高声道:
“伯父,您随便点,今天我请客。”
老郭挑了张面湖背山,紧靠鱼池的桌子,竹拐杖一倚,气定神闲地坐下,悠然道:
“嘿嘿,到了这块么,就不用点菜了。”
“来啦~~~”
一声拖长声调的吆喝,一位胖大魁梧的老厨师,托着个青瓷鱼盘,轻盈地转了出来。
清清汤执,淡淡葱香,皮滑肉嫩的鲤鱼,嘴唇兀自一张一合着。
老郭老实不客气地先舒出筷子,在鱼脊上一点:
“吃!”
戴安娜斯斯文文地挟了一小筷子放进嘴里,眼睛登时一亮,顾不得说话,立即又伸手挟了一大筷子。
老郭却啪地把筷子拍在碟上:
“老孟,怎么搞的,怪不得没得人来,你这鱼,菜场买的罢?”
老孟双手一摊:
“老队长,天地良心,打鱼队解散三年多了,湖里头不送鱼,我不从菜场买,哪得办法呢?你老哥是打鱼队老队长了,你说说,怎么办啵?”
老郭不说话了,端起酒盅,闷闷地喝了一大口。
老孟转头看了看小郭:
“小子,你也是,老不来老不来,我跟你讲,你就算忘了你孟叔叔的鱼,也不该忘了这湖里头的樱桃。”
小郭的筷子一下凝住:翠洲的樱桃树上,银珠也该挂果了罢?
“爷爷,爸!”
环子一阵风跑进来,带着股淡淡桂子的香气:
“刚才瘸爷爷家的小姐姐,带我摘桂花去了。”
可不是么,纤纤桂枝上,淡淡的几粒金黄。
小郭忽地站起来:
“我带环子去一趟就回来,戴安娜,你陪爸先喝两杯。”
“嗳,早去早回,你最喜欢的湖虾锅巴,我等你们回来出锅!”老孟追出去喊道,随即轻喟了一声:“你看看我,没得事提樱桃干什么!”
“以前啊,全城百十万人,一年到头,吃鱼全靠我们后湖,翻湖拉网的时候,工厂、部队,都组织人来帮忙,那个热闹啊,跟过年差不多呢……”
老郭那略带醉意的声音,透过桂树丛和太湖石,悠悠地在湖风里飘荡着。
………【(四)】………
淡淡桂子的香气,仿佛那若有若无的酒意一般,和着湖风,在樱桃树间悠悠地飘荡着。WeNXuEmI。cOM石岸斑驳,樱树错落,红绿斑斓、不过指尖大小的樱桃,在繁叶疏枝间时隐时现。
还似当年的涛声罢?湖水仿佛,环子却已经七岁了。
还似当年的笑语罢?一叶扁舟掠过,把一舟笑语,轻轻载来,又轻轻载去。
小郭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枝叶沙沙,如耳边细语,恍惚间,他的面色也越来越温柔。
环子却似乎突然大了几岁,不再跳,也不再闹了,只静静抱着一株缀满樱桃的银珠,喃喃地不知述说着什么。
“你、你坏……”
一个女孩轻柔的声音陡地自树丛中响起,小郭一怔,却见影影绰绰,女孩似笑非笑的娇羞,和男孩似窘非窘的憨态。
他不觉笑了:多么熟悉的一幕啊。
湖风飒飒,樱树沙沙,他的笑容渐渐凝结在嘴角,心中涌起一阵阵地酸涩:唉,多么熟悉的一幕啊。
一阵脚步声悄悄地近了,细碎而轻巧,仿佛怕搅碎了湖风,吵醒了樱桃似的。
“这块我跟你讲过的,我从小最喜欢的地方。”不必回头,他也知道来的是谁。
戴安娜的脸色红彤彤的,仿佛熟透的东塘樱桃:
“我知道,我还知道,东塘、银珠、垂丝、细叶、青叶,中国所有的樱桃,都出自这里,只是湖畔石多土少,栽种受限制,所以产量不大,一季采摘,不过三百多斤,其实……”
小郭转过身,眼神忽地湖水般深邃:“对于你们来讲,这片樱桃林就是这些名字,这些数字,可是在我们眼里头,每一片叶子,都是一片笑,一片哭;每一棵树,都是一个朋友,一个故事,你懂不懂?”
戴安娜凝望着他:“我懂,这里是你们的回忆,你们过去的生活。”
小郭看了看她,正待开口,环子却松开树干,扭头喊道:
“爸,爸,妈跟我讲完了,你来听啵!”
这株银珠似乎没什么特别,只是矮一些,细一些。
“这棵是小菱要生环子,进医院的那天和我一起栽的,一年苇,二年竹,樱桃要等七年熟,环子七岁了,它也第一次挂果了。”
小郭轻轻的抚着树干,一如当年抚着小菱的长辫:
“天下樱桃数后湖,后湖樱桃数银珠,这银珠啊,好吃难种又难熟,别的樱桃早都下市,它还是青青的在树头上挂到,非要等到头一场霜,进湖的游人都穿上毛衣,它才红红的结满了,远远看上去,像满树的小星星。”
“银珠又好吃,产的又少,每年秋天霜一下,城里头人就像抢一样,一起到湖里头来。那时候都是自己编的小竹篓子,垫上荷叶,红的烫人,绿的淌水,大姑娘小媳妇提到在堤上来回跑,一篓子五毛,几天就没得了。”
“小菱爸妈走得早,靠姥姥带,每到这时候,湖里头老人可怜她,都让她多摘几篓子,多卖几篓子,她啊,老是拿白手帕扎个大辫子,蓝褂子,黑鞋儿,码头,桥上,到处跑,卖的啊,比哪个都快,喊的啊,比哪个都脆:‘樱桃~~~~阿要’”
小郭静静地说着,戴安娜静静地听着,湖风轻柔着,把桂子打起的一圈圈涟漪,从樱桃荫下,缓缓送向湖水深处。
“你看,你还是不懂。”沉吟半晌,小郭才又开口道:“这片樱桃不单是我们过去的生活,也还是现在和以后的生活。”
戴安娜的眼神似乎有些不自然,想说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环子踢着石子,玩着不知哪儿摘来的桂枝,小嘴一张一合的,似乎也急着说些什么。小郭走过去,一把抱起他:
“乖儿子,你要讲什么?”
“我、爸、我饿了……”
环子扁着嘴,怯怯的声音。
是啊,老郭杯中的洋河,老孟灶上的湖虾锅巴,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罢?
脚步匆匆,湖水淙淙。戴安娜轻轻地,挽住小郭的胳膊。
小郭看看她,脸上颇有些歉疚:
“你看看我,你都讲了,今天你头一回挑头一个大项目,高兴,我倒好……不怪我罢?”
戴安娜摇摇头,一脸少有的温柔:
“你呀,以后不怪我就好了。对了,你知道么?”
“什么?”小郭放慢了脚步。
戴安娜欲言又止,终于,只是笑了笑。
“爸,爸,你看,瘸爷爷在吵什么呢?”
三岔路边,跨虹桥下,瘸叔的身边,围了老少十来个人。
他老人家八成又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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