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弯腰捡起那只碗:地是土地,碗只是磕掉了一个茬。
眼镜姑娘的脸早已吓得惨白:这许多天,她知道这只好碗的金贵。
“对、对不起,我赔,我一定赔……”
“娃,说啥呢,赔,赔么子赔,别说这些见外的话!”
爹爹的脸色依旧很难看,说出的话却仿佛能把地砸出坑来。
眼镜姑娘走了,走的时候,眼圈红红的,一句话也没说。
来弟抱着小人书,坐在难得的灯光底下,不声不响地看着。
“这可是全村有数的好碗……”娘一边刷锅,一边絮叨着。
“糊涂!”爹爹厉声呵斥着,手里却不住摩挲着那只缺了个茬的好碗。
“呃和小黑最亲了,呃不吃,呃不吃。”
栓狗坐在地上,一边嘟囔,一边龇牙咧嘴地啃着眼镜姑娘方才掉在地上的那一大块沾满泥土的狗肉。
………【(四)】………
送宝团走了,在第二天天没亮的时候,甚至连村里安排好的早饭都没吃。23Us.com
“咋就这么走了?也不让呃们表示表示呢?”
村长王有驴瞅着大笼屉里冒着热气的雪白馒头,困惑地摇了摇头。
村里的老少爷们也有些泱泱,虽然,送宝团们说过的那许多话,就像咽下肚的那几万白面糊糊一样,很快化的找不到半点念想,但农闲时候,少了次打腰鼓扭秧歌的机会,心里总有些不得劲的。
来弟一家人却没有出来凑热闹,因为,天刚擦亮,他们就在门槛上发现了一堆东西。
一个装满黑水水的瓶瓶,瓶瓶下压了十块钱,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写得很潦草,来弟有一多半不认识,但她好看歹看,好歹看明白,那字条是眼镜姑娘写的,那钱是赔碗的,那黑水水是送给来弟喝的。
“……尝尝看,味道不错的……”
“这娃,咋这样生分,赔么赔,碗还能使呢。”
王有磨一面抽烟,一面摇着头,嘟囔着。他已经决定拿这十块钱把家里的铧犁收拾收拾,反正,碗还能使呢。
来弟小心翼翼地把黑水水公公平平地分在几个破碗里,让几个姐姐和栓狗都尝尝,只给自己在瓶瓶里留了一小口。
姐弟们喝了,眼睛都一下子放出光来。
来弟抱着瓶瓶踱出门去,蹲在磨盘边上看小人书,她知道那黑水水很好喝,她不舍得马上就喝。
“等晚上困了再喝,说不定能做个好梦哩。”
“姐,姐,再给我喝一口,再给我……”
栓狗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过来,抱着来弟的肩膀摇晃着。
来弟忽地站起来,满脸怒气:
“呃刚才已经给你多倒了半口,你怎么还要?没了,没了!”
“呃只要一口,就一口……”
栓狗跳着脚,拼命地够着;来弟伸直胳膊,把瓶瓶举得老高老高。
“等他跳累了呃就给他喝一口,不,半口,现在,哼。”她这样想着,脸上却做出更凶的神色来。
栓狗也仿佛有些急了,伸着小胳膊,拼命拉扯姐姐的衣袖:
“你、你欺负人!呃只要一口,只要一口么……”
砰!
来弟胳膊一疼,手一松,瓶瓶失手落地。
来弟的脸刷地白了,栓狗知道自己闯了祸,差点哭出声来。
只见那瓶瓶在磨盘上跳来跳去,却好好的没有破,瓶里的黑水水冒着泡泡,竟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栓狗跳过去,一把抱起瓶瓶,双手送到来弟面前:
“姐,瓶瓶好着哩,呃不喝,姐喝,姐喝。”
来弟摸着栓狗的头,打开瓶瓶,塞到栓狗嘴里;栓狗只浅浅舔了一舌头,就又双手捧着还给了来弟。
来弟望着还冒着泡泡的黑水水,没有就喝:
“这瓶瓶,看来真是个宝贝哩!”
瓶瓶里的黑水水已经喝完,现在它正稳稳当当地立在来弟家的炕桌上,全家人都围着看,一声也不吭。
“这瓶瓶果然是个宝贝,那娃打坏了呃们家的碗,呃们不如……”
娘先开口了,声音怯怯的。
“你懂个屁!”爹爹重重地把烟袋锅拍在炕上:“人家娃又没真弄坏呃们的碗,又不是成心的,再说,人家给钱了呢,呃们怎么能再贪人家的宝贝!”
“可,爹,人家送宝团走远了哩。”大姐说着,又向瓶瓶瞥了好几眼。
来弟站起来:
“呃去还,听眼镜姐姐说,她们是从东边的大城里来的呢。”
娘急忙摇头:“不行,女孩子家家,再说,你还要带栓狗呢。”
爹爹沉吟着:
“按理是该让娃去,可是……”
来弟偷偷溜了出来,坐半天了,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个道道来。
外面很冷,可太阳还是白花花地晃人眼睛。
“满月的羊羔羔满地里地走~~~
哥哥呃一去就不回头~~~~”
那是旺水爷爷又在唱信天游了罢,旺水爷爷跑过老多地方,歌里的道道多,见的也多。
“娃,你不知道,呃们这里十年九荒,老世道时候,后生们碰上饥荒就背上包袱走,走北边,走西口,走蛮地,有的十年八载,回来了,有的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送宝团年年来,送白面,送种子,劝呃们莫走,呃们不走了,可是白面吃完了还是饿,种子下了地还是长不出苗苗来。”
“娃,去吧,去吧,莫怕……”
回到家里,小包袱已经打好,放在炕头上,炕桌上还放着几张热乎乎的白面饼子,干干的,连半点糠菜也没掺。
“娃,去吧,早去早回。”
娘红着眼圈,把小包袱给来弟背好,把饼子用破布包了,塞到来弟的衣襟里。
爹爹坐在门槛上抽闷烟,一句话也不说,头也不抬。
村口。
太阳高高的照着,可天还是很冷。来弟瑟缩着,把热乎乎的饼子往心口掖了掖。
栓狗甩着两只小脚丫,喘着粗气追了上来,把一个铁壳哨子塞到姐姐手心里。
“姐,早点回来。”
来弟的鼻子有些发酸:这个哨子是春上来村里拉电话线的大哥哥送的,是栓狗一直舍不得借人的宝贝。
她帮栓狗擤了擤鼻涕,摸摸他的头,头也不回地向东走去。
“金张掖哩个银武威~~~
金银不换哩是个天水~~~”
村口白杨树光秃秃的树顶已经望不到了,旺水爷爷的信天游,却还在来弟的耳朵里回响着。
………【(一) 五更】………
五更了。23Us.com
“既、晦、朔、望,五更上朝,诸侯之职也”
夷皋朝服冠冕,端端正正地坐在朝堂上,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不住无可奈何地望着怀抱竹简、手执笔削,面无表情、一刻不离左右的左史右史。
脚步声响,脚步声促,六卿、九大夫,鱼贯趋入,唉,还是那些看腻了的老面孔。
“主公昨日驾临绛水观渔,大不合礼法,臣职司相国,理当规谏”
赵盾,又是赵盾。
夷皋无奈、甚至乞求地望者阶下那个袍子红红,脸膛也红红的老头儿,希望他快点说完。
“《书》云《诗》云鲁臧子又云”赵盾端着那条又宽又大的象笏,抑扬顿挫,不紧不慢地念着,一点也没有快些说完的意思。
倒不是成心怠慢国君,臣下谏争,礼不得直视君颜,夷皋那可怜巴巴的眼神,阶下眼观鼻、鼻观口的赵盾自然半点也没看见。
“为君之道,道在新民,下官以为主公观渔,意在知民疾苦,此人君之份也,于情不当苛责。”
一个脸上长着稀稀拉拉麻子,颌下长着稀稀拉拉胡子的大臣越班而出,不紧不慢地说道。
夷皋轻吁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点轻松的神色来。
其实他昨天出城观渔,没想过这许多,差不多什么也没想。
他只是在宫里住的腻味了,想出去透口气而已,他本以为,自己谁也没惊动,什么也没妨碍的。
他忍不住又瞥了阶下一眼。
即使不瞥,他也知道说话的是谁。
大司寇屠岸贾。
只要相国赵盾说白,他一定说黑;赵盾说右,他一定说左,十四年了,每次都如此,这次还如此。
他不喜欢赵盾,也不怎么喜欢屠岸贾,他喜欢玩。
所以赵盾的话他不爱听,屠岸贾的话他爱听。
阶下,赵盾的红脸涨得更红了:
“司寇此言大谬!调和燮理,劝课农桑,此相国之职也,司寇如此说话,难道是暗指本相失职么?”
说毕,他怒气不息,向着夷皋长揖到地,把象笏往阶前一放,一转身,大步流星地径自走了。
夷皋突然觉得有些愤怒了。
其实他不怎么喜欢朝政的。
所以十四年来,相国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点头可奏,而且,虽然相国的话听起来头有点疼,但听左右人说,相国做的却也不错。
可是他毕竟已经十八岁了,毕竟是万乘晋国的国君,毕竟是诸侯的盟主。
“这个赵盾,太不把国君放在眼里了!应该”
一个声音突然在夷皋耳边响起,把他着实吓了一大跳:
这句话他只是在脑子里转了几圈,却不料有人竟当众替他说了出来。
屠岸贾,当然只能是屠岸贾。
夷皋撇了撇嘴,你是国君,还是我是国君?
他努了努嘴,做了个手势:
“无事,散朝!”
众臣面面相觑,半晌,泱泱行礼而退。
一个白净面膛的汉子走到殿门又踱回来,夷皋认出,他是先君女婿,赵盾的族弟赵穿。
他笑了笑,赵穿,他不怕的。
赵穿总是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凶,从来也没让他觉得过累,觉得过厌烦。
只见赵穿走到阶前,神秘兮兮的左右顾盼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件物事来:
“这是臣搜罗来的宝物,青玉九连环,不敢独享,谨奉主公赏玩。”他顿了顿,“臣兄盾”
夷皋笑着挥挥手:就算冲着赵穿,也只能让赵盾多唠叨几天了。
朝堂如今只剩下了夷皋自己,以及永远面无表情,在和不在都差不多的左史右史。
天色已大亮,暮秋的阳光,无力地透过殿门窗棂,淡淡地洒在席前玉色融融的九连环上。
夷皋粘起九连环,饶有兴趣地摆弄着,想试着把那九个环解开。
他左弄两下,右弄两下,那九个绿幽幽的玉环却毫不买帐,依旧死死纠结在一起。
他一下子没了兴致,随手把九连环丢在腿边,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伸了个大懒腰,打了个大哈欠。
几千年后的今天,他被人叫做晋灵公,夷皋这个名字,反倒没多少人知道了。
谥法云,不勤成名曰灵,死而志成曰灵,死见神能曰灵,乱而不损曰灵,好祭鬼怪曰灵,极知鬼神曰灵
虽然不能算作最坏的评价,反正终究都不是什么好话。
可此时此刻,新绛城内城外的卿大夫士、国人野人,却当然并不知道这些后人的笔墨官司。
在他们眼里,这位不满二十的国君,虽不算聪明,也不算太笨;虽不算勤政,也不算太懒
“大抵就是这样吧,反正,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城外逆旅里,一个老者这样作答那些好奇的外国客商,一面慢悠悠地理着雪白的长须。
………【(二) 熊掌难熟】………
宫苑,灵台。wWw.23uS.coM
现在夷皋终于可以玩了。
此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宫人宦者,连影子一般的左史右史,也在他跨入内廷的一刹那,乖乖地止住了随行的脚步。
此时他正懒洋洋地倚在一个宫人膝上,一边饮酒,一边看另外几个宫人的歌舞。
身边的宫人很温柔,舞蹈的宫人也很起劲。
但夷皋的脸上却始终没有半点笑容。
因为枕边的宫人总是一样的温柔,舞蹈的宫人也总是一样的舞步。
他突然觉得,其实玩也没什么意思。
其实,偶尔,他也想勤政一下的,虽然只是偶尔。
可是所有的政务相国都处理了,所有的军务相国都操劳了,所有的人事相国都安排了,他,晋侯,所需要做的,只是对这一切,照例地说一声“可”或者“不可”罢了。
其实说可是可,说不可差不多也是可。
当然他也知道,相国把晋国治理得挺不错,大家都这么说,甚至连屠岸贾也没说大家说得完全不对。
他就算想勤政,其实也实在没多少政可以勤的。
可虽然如此,相国却仍差不多每次上朝都要絮絮不休地廷谏,人君当克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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