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
丘胖子那里人声鼎沸,似乎争吵得很激烈;他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不想听清。
“李国庆,听清楚了!”
庞公安,一个四十多岁、瘦削的干警,捧着个夹子,正气凛然地挺立在瓦砾堆上。大约是在丘胖子那边挤的吧?他满脸汗珠,领带歪着,大盖帽也歪着,可脸上的神情,却端正得不能再端正了。
“兹定于某年月日向某市幸福里87号居民李国庆执行强制拆迁,执行负责人,庞正义……你看看,你看看,我们这可是文明拆迁,你的家具也罢,电器也罢,可都是好好的,是不是?是不是?”
家具好好的,电器也好好的,除了房子,什么都好好的。
“我……我……”
“我什么我,签字!”
李国庆接过塞在手里的笔,懵懵懂懂地签了字,庞公安抢过笔,丢下一纸文件,夹起皮包,瞥一眼丘胖子那里的人堆,一声不响地掉头便走。
李国庆呆呆地站在原处,良久,突然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丘胖子那边登时不闹了,几十双眼睛一齐看过来。
“爸爸~~爸爸~~~呜呜呜~~~”
小宝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看见满天的云彩,吓得呜呜哭出声来。
李国庆登时不哭了,一把抱起小宝:“小宝乖,没什么,没什么的……”
太阳渐渐地高了,又渐渐地低了。
丘胖子那边早就散了,朦朦胧胧,听说六兄弟一起出马,去市里上访去了。
小珍小宝早已安静下来,开始蹲在瓦砾堆里,翻找着诸如一根红牛皮筋儿、或者一个金黄色的酒瓶盖子之类属于他们的宝贝。
李国庆丢下吸剩半指甲盖长的烟**,直起身,揉着发酸的腰。
夕阳里,瓦砾泛着灿烂的光辉。
幸福里,整个幸福里已经没有一幢完好的房屋了,弄口的两棵槐树上,一条崭新的横幅在晚风中扭来扭去:向积极配合城建工作的居民同志们致敬!
车声,人声,在瓦砾堆的另一侧响起。
不是丘胖子他们,那不是突突突的马自达噪声,而是大人物坐的那种轿车的柔和刹车声。
“……这片地块的拆迁工作,在领导支持、各部门协作和开发商的积极努力下,按时、按质、文明、圆满地……”
李国庆腾地跳起来,向那群人冲去,却很快被几个年轻人抱住了。
人群簇拥中,一个四方脸汉子用奇怪地眼神看着他,崔民政、庞公安、开发商胖子……似乎很多熟面孔,他没细看,他来不及细看。
“首长,我、我、我的房子……”
手掌皱了皱眉:“老崔,你们宣传过政策么?”
“宣传了,按时、按点,落实到人,耐心细致,一丝不苟。”
“拆迁口呢?”
“都是文明施工,按章办事,喏,他自己已经签字了。”
开发商胖子也凑过来,脸上堆满了笑意:“我们的拆迁费用已经完全到位,只需14个工作日就能全额发放到拆迁户手中。”
首长的嘴角轻轻撇了撇:“这就好么,同志,市政为大家,人人需要它,你们做市民的,要积极配合工作么,不要总当钉子户了!”
李国庆嗫喏着还要开口,领导一挥手:“有困难可以找对口负责的同志,我很忙,要为人人服务,不能只为你一个人服务啊同志!”
人群簇拥着远去,周姑娘迈出瓦砾堆时,还不忘掏出一张餐巾纸,小心地擦净皮鞋上的一点点灰尘。
小珍抱着一个好不容易从砖砾中扒找出来的没毛的毛毛熊,呆呆地望着他们上车,驶远。
王主任没上车,颤颤巍巍地又踱回几步:“小李,这样,先搭个棚,回头我给你找几张油毛毡。”
天黑了。
家具好好的,电器也好好的,除了房子,什么都好好的。
可是水没有,电也没有。
油毛毡送来了,王主任的小儿子还帮着搭好了棚。小珍小宝闹了一晚,蜷在棚里睡熟了。
李国庆蹲在棚外,默默抽着闷烟。
丘胖子回来了,耷拉着大脑袋,去时一大群,回来时却只剩了他一个。
他呆呆站了半晌,一**坐在光秃秃的门槛上,咬开酒瓶,咕咚咚喝了起来。
李国庆看着他,他也看着李国庆,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近:“兄弟,来一口?”
李国庆摇摇头,苦笑了一声。
丘胖子缩回酒瓶,自顾自灌了一大口,恨恨道:“黑,真黑,他妈的……”他重重吐了口唾沫:“不行,完不了,我明天还去,地区,省里,中央,我冤,我冤那我。”
他向棚里瞅了一眼,又喝一口酒:“怎么样兄弟,一起去?反正这日子也过不下去,把小珍小宝都带上,你拖家带口的,人家看了可怜,说不定还能说上几句话呢。”
“我……”
李国庆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又把头低下了。
丘胖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唉,你啊,就打算这样窝囊地活着?活得了么!”
他砰地砸碎空酒瓶,嘟嘟囔囔地走远了。
夜深了。
一只归家的老猫懒散地爬过来,困惑地看着眼前这片突然变得陌生的所在,抖抖毛,晃晃脑袋,又慢吞吞地走远了。
………【(三)】………
夜,风雨。(看小说到顶点。。)
风雨里也可以有梦,梦里也可以没有风雨。
可惜再美好的梦也总是要醒的,就算自己不醒,小珍小宝也会醒的。
雨已止了,新草簇簇,水珠晶莹,阳光洒在废墟上,被水珠折射出七彩缤纷来。
小珍小宝哭了一阵,不哭了,蹲在棚下,用手接油毛毡上沥下的雨水玩。
李国庆紧了紧腰带,无聊地翻了翻地上的盘碗,抬头看时,却发现丘胖子早已没了踪影,和他所有的坛坛罐罐,桌桌椅椅。
“唉,他就算什么没有,至少还有那么多弟兄,你……”
太阳升得更高了,废墟上、道路上,一汪汪积水,在阳光下泛着白花花的光。
小珍小宝安静了一阵,终于又哭了起来,哄也哭,不哄也哭。
“唉,你啊,就打算这样窝囊地活着?活得了么!”
他腾地跳起来,一手拖着小珍,一手抱起小宝,大踏步便走。
走得十几步,他又站住了,迟疑片刻,放下小宝,整整他们的衣服:“乖,好好待着,一步也别走开,爸爸一会儿带盒饭回来。”
这是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机关,桌后是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干部。
地很干净,桌子很干净,干部的黑皮鞋也很干净,除了满裤脚泥点子的李国庆,这间办公室里简直没有一件不干净的东西了。
此刻,那位干干净净的干部的手里正掂着份干干净净的文件,瞥一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李国庆,说着一口干干净净的普通话:“其实和你说了你也不一定懂,这个,呃,要建设国际化大都市,我们的城市道路面积必须达到百分之28,城市绿化面积必须达到百分之35,城市未改造社区面积不得高于百分之五,呃,你们原先住的地方,将被彻底,彻底改造成绿地,你想想,你想想,有花,有草,有鱼……这样的环境,你们难道不喜欢?国内外的朋友们难道不喜欢?呃,你们啊,说了也是白说,要不你们怎么当钉子户呢?你们就不脸红么?你们就不该好好想想么?”
于是李国庆一直脸红,于是他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满是泥点子的裤管,和对面那双干干净净的皮鞋,于是他糊里糊涂地出来,糊里糊涂地走着,糊里糊涂地打算好好想想。
这是哪儿?
这里静静的,有花,有草,有鱼。
其实他也喜欢花,喜欢草,喜欢鱼,小珍小宝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有这许许多多的人,要给这些花花草草搬家腾地方;他只是更不明白,他们怎么就碍了这些花花草草的事了?难道这些花草鱼虫养在那儿,天下人都可以看,却独独没有自己的份儿么?难道真的有人喜欢没有住户,没有家长里短,没有菜市场和自行车,只有这些花草鱼虫高楼大厦的城市?
“你们就不该好好想想么?”
他在想,他一直在想。
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从以前的单位到出走的前妻,从上月的180块下岗补助到小珍小宝的眼睛,最后,他想到了答应孩子们的盒饭。
小河边就停着部半旧的黄鱼车,黄鱼车上搁着几排半旧的搪瓷盆,一个满脸愁容的中年妇人正殷勤地吆喝着,一边用毛巾驱赶着苍蝇。
他叹了口气,趿拉着破鞋,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慢慢摸着口袋。
他的脚步突然顿住,手也始终没有抽出口袋。
妇人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脸红了。
他的眼里露出一丝乞求的神色,嘴唇颤抖着,却始终开不了口。
妇人一直看着他,眼里也露出一丝乞求的神色来。
这里静静的,有花,有草,有鱼。
“城管来了,快……”
转眼间,黄鱼车,妇人,车上散发着香气的搪瓷盆,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花,草,和湖里大大小小的鱼。
李国庆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看天,又看看地。
天蓝蓝的,一丝云彩也没有。
地上脏脏的,路的一边,丢着几个用过的饭盒,饭盒里剩着些饭菜。
他犹豫半晌,终于慢吞吞地蹲下,慢吞吞地伸出手去。
他突然触电搬缩回手来,抱住头,发出一阵嚎啕。
周围静静的,有花,有草,有鱼。
“李国庆,瞧你这窝囊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座桥,高也足有五六尺罢?桥下的潭水,深也足有五六尺罢?
潭水如镜,只有鱼儿,不时翻起几圈涟漪来。
潭边,两根泛黄的竹鱼竿细细弯弯,轻轻点着水面;两顶破草帽下,两张满脸皱纹的脸。
一个老头儿抱着鱼竿,不时摸起身边掉瓷掉得看不清颜色的大把缸,悠闲地呡上半口白水;他的身边,另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头儿正专心致志地把自己抽剩的烟头剥开,用纸小心地卷起,他的身前,插在石缝里的鱼竿,正和着他的双腿,一起一伏地晃动着。
他们的头发已经全白,他们的衣衫又旧又破,可他们的神色却如潭水般安详。
不知不觉地,李国庆走下桥,走近他们身后。
他们回过头,笑了笑,李国庆也笑了笑。
“嘘~~”
大把缸突然伸指掩口,凝神提竿,一条五寸来长的小鲇鱼倏忽间被甩出水面,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蹦跳着。
“9条。”
烟头不紧不慢地用口水沾住烟纸,不紧不慢地说道。
大把缸小心翼翼地摘下鱼钩,把鱼放进一只小塑料桶里,一本正经地数了两遍:“9条。”
他慢慢站起身来,拍拍**上的土,伸了伸懒腰,提起小桶,连鱼带水,一齐倒进了潭中。
“您……”
李国庆忍不住叫了一声。
烟头叼着纸烟,慢吞吞地也站起来:“活着不容易啊,我们老了,最清楚这个理儿,虽然不易,活着总是活着,能活,为什么不让它活呢?”
李国庆的眼睛突然湿润了,潭里,一条小鱼跃过,溅起一串水花来。
大把缸蹲在空桶边,望着他,笑着,随手拾掇着铺在地上当座垫的塑料袋。
他突然觉得,自己该回去了。
烟头拎起自己的桶,正要往潭里倒,却突然停住:“这桶鱼送给你罢,能活,为什么不活呢?”
塑料袋里的鱼还扑腾腾地跳着,夕阳暖暖的,好像适才潭边老人们嘴角挂着的微笑。
李国庆的破鞋还趿拉着,脚步却变得轻快了。
他觉得很饿了,小珍小宝一定更饿罢?
活着不容易,不容易也要活着。
棚里的孩子们,一定等急了罢?
废墟,剩了半截的水管汨汨地流淌着自来水。
棚子在哪儿,小珍小宝又在哪儿?
李国庆仿佛一下子没了半点力气,手一松,塑料袋跌落在地上。
“下午市容办来过,棚子……东西王主任搬去自己家院子里了,小珍小宝也……”
夕阳暖暖的,远处没拆的房顶上,几缕炊烟飘起。
地上,塑料袋口敞开着,几尾鱼儿在泥水中挣扎,跳动。
李国庆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把鱼一条条捡起,在水管下冲洗着。
虽然塑料袋破了,至少鱼还活着。
“至少都还活着,至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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