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棋摔下电话,一副气哼哼的样子。可她还是抢在上班前,收拾好老威需用的一切。天已有些热,该准备件短袖儿了。
她打算一下班就去猎管办求情,现在,就让那个屡教不改的冤家受点儿洋罪吧。
“回家再跟你算帐,哼。”
她没想到,老威回家居然比她还早,不但早,而且衣服裤子,鞋子袜子,一样都没有丢。更出奇的,他竟是被猎管办老朱亲自开车送回来的。
当然不是老莫出钱赎他:老莫只赎了鼠仔而已。
反正不管怎样,出来就是好的。
“你洗个澡歇歇,晚饭我做。”
小棋一腔怒火灰飞烟灭,用手背轻轻推着老威肩头。
老威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半晌才“嗯”了一声,却僵在旧沙发里没有动。
“爱洗不洗,晚上吃方便面!”
小棋本已横下的一双杏眼,终于又不耐烦地竖了起来。
第二天老威起了个大早,打算早些买齐材料,早些出摊,可刚一出门,就得到一个噩耗:昨夜市容整顿,他寄放在别人那里的盒饭摊差不多全部行头,被“有关方面”一卡车拉了个无影无踪。
天灰蓝灰蓝的,风不吹,树不摇,鸟儿也不叫。
他的眼神如天色般黯淡了许久,忽然,又一下子变得清澈了。
“风不吹,树不摇,鸟儿也不叫……”
他忽地扯开破锣嗓子,唱起不知什么时候学会的儿歌来。
回到家门口时已差不多四点半,该赶紧做饭,小棋也该快下班了。
家门口停了辆电单车,车边靠着个二十三、四岁的陌生男人,背着个黑帆布包,戴了副黑框眼镜。
“安瑞秋,《三周刊》记者。”
老威横一眼对方递到眼前的右手和名片,淡淡道:
“进来吧,不过我也许会让你失望。”
“据我的了解你们家三代出了三个有名猎人?”
安瑞秋折腾半晌话筒和录音笔,终于发问道。
“四个。”老威不紧不慢的声音:“我奶奶也是有名猎人,她用一根棒槌打死过一只狼仔。”
安瑞秋眼镜片后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语气也不由得有些咄咄逼人起来:
“据不完全统计,你们一家三代,近90年打猎生涯,共打死猛兽41只,猛禽29头,大小食草动物3300余只,大小飞禽……”
老威垂下眼皮不说话了:他们做猎人的可不兴扳着指头数这些。
“然而,然而……”安瑞秋见他不说话,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然而了半天,陡地提高了语气:“当初和你们家族一样,以杀戮动物为快事的猎人,在这座城市里有上百个,但他们早就迷途知返,结束了这种让人感到痛心的罪恶生涯,只有你,仍不肯放下猎枪,洗净你那双沾满动物鲜血的手,我和我的读者都非常感兴趣,究竟是怎样的心态,才促使你在这样一条不归路上一条黑走下去的?”
他说完这些,将椅子向后挪了两尺,镜片后的小眼睛勇敢地直视,等待对方意料中的雷霆震怒。
“喝水。”老威的眸子精光四射,表情和语气却平静如杯中凉白开:“我是个老粗,看书少得可怜,不过我老婆是大学生,常把书借回家来看。记得有一回,她拿回本旧书,指着上面的图片问我,‘老威你看,这书上说,五几年时候,我们这城四周山上,有几万头野兔呢’;听我爸爸、我奶奶讲故事,那时候应该还不止。你不晓得,两岁大的兔子就能抱窝,一对野兔一年怀两胎,下十来个仔是常事,照这样算,这么多年,应该有多少兔子?”
安瑞秋抱着个手机,紧张地掐算着野兔总数,老威不等他,自顾自说下去:
“从那时候到现在,算上半路出家的,我们城一共有几个猎人?一个猎人一辈子能打几只野兔?你算算看,死在猎枪底下的兔子一共才几头啊,那么我问你,野兔呢?”
安瑞秋的手指哆嗦了一下:他不知道野兔哪儿去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长大以后见过野兔。
“这……”
“再说大家伙。这30年来,不说我们城,就是全省,猎人打死的野狼也不超过10头,可现在除了动物园,哪里也看不到狼了,你是记者,文化人,你倒讲讲看,到底是我们猎人祸害动物,还是别的什么?”
“那……”
“再扯远一点。我们这里往早了数,不晓得多少代,都有好多猎户,他们打黄羊、打野兔、打老虎狗熊,靠这个混口饭吃,可不管他们怎么打,打多久,也没把这四周山里的飞禽走兽打绝;现今这块只剩我一个猎人,不怕你笑话,这10年来我就没打到过比野狗更大的东西,你倒讲讲看,那些一代代猎户打也打不完的飞禽走兽,到底都跑哪块去了?”
安瑞秋的手腕一颤,一大杯凉白开猛地晃了晃,险些泼在录音笔上。他慌忙定了定神,半晌,才讪讪道:
“那……你就不想改?就想当一辈子屠杀动物的猎人?”
“当然不是。”老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般的笑意:“我不但想改,而且已经在改了。”
安瑞秋一惊,还待再问些什么,老威已拎着菜口袋径自奔厨房去了。
“……他说‘已经在改’,是不是……”
离老威家两条街的路边,七座越野里,小陈老朱头凑着头,吃力地辨析着耳机里传来的每一声嘈杂。
二黄没有来,他得到准信儿,自己也要被精简,所以忙着跑饭碗去了。
老朱顾不得理会小陈的询问,拼命竖起耳朵,想从耳机里听到尽可能多的讯息。
耳机忽地发出一阵啸叫,旋即陷入一片死寂。
“糟了,那记者出门了!”
小陈惊呼着。老朱恨恨地用力一拍方向盘:
“这该死的家伙!”
小陈茫然地望着他的头儿,扑入眼帘的,是满脸愤愤的神色。
小陈不明白,头儿适才这句,骂的究竟是记者,还是那个让他们连觉也睡不囫囵的老威。
………【(六)】………
因为记者安瑞秋的骚扰,直到小棋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老威的菜也没洗完。
他沾着冷水的十指在身前惶恐地擦着花围裙,静待小棋如期而至的咆哮。
门开了,小棋面色一如既往的疲惫,眼角却挂着意外的微笑和温柔:
“饭还没做?正好,我们出去吃,折耳根、口水鸡、盐煎肉,怎么样?”
折耳根、口水鸡、盐煎肉,都是老威最喜欢吃的,小棋不喜欢这些,她有点怕辣。
不过今天她吃得眉开眼笑,津津有味;反倒是老威满腹心事的样子,一双筷子举起又放下。
“快吃啊,怎么不吃——哦,怪我怪我,老板,拿两瓶啤酒来,要冰的!”
啤酒瓶冰冷,瓶壁上凝满了水珠。老威紧攥着酒瓶,仿佛要用手掌把啤酒捂热似的。
小棋也不吃了,迷着那双丹凤眼,幽幽地看着老威,半晌,拿起另一个酒瓶,给自己满斟一杯,三口两口喝干。
一杯啤酒下肚,她原本有些憔悴的脸颊上,泛起两朵妩媚的晕红:
老威痴痴地望着她,他有很久没这样望着她了。
小棋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头慢慢低下,却很快又抬起,双手一翻,变戏法般捧出个大花纸袋来:
“猜猜看,我送你什么?”
是全套防雨防刮迷彩服,确切地说是两套,一套男式,一套女式。
“喜欢么?我拿刚发的奖金买的,哎老威,星期天我们去南郊,国防公园,玩那个彩弹枪,帕特博,你教我打枪,好不好?”
其实彩弹枪应该叫匹特博的,要换往常,老威不但脱口而出,嘴角也早撇得老高。
不过今天他捧着这两套服装,眼光深沉着,一声也不吭。
良久,他小心将衣服叠好包好,缓缓放回大花纸袋,小心地放在自己脚边,然后举起酒瓶,咕咚咚灌了几大口。
“看你……小心呛到,吃口菜。”
小棋埋怨地瞥了他一眼,往他小碟里夹了一筷子盐煎肉。
老威放下酒瓶,双手撑在桌面上,双眼凝视着妻子,一本正经地说:
“呃,小棋,我,我以后再也不当猎人了,不过你要玩彩弹,我陪你。”
“真的?”小棋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解和诧异:“你不要骗人家哦。”
“骗你干嘛?”老威把一大块口水鸡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骗你我是小狗。”
“噗嗤!”
小棋笑了,笑得很灿烂。
认识、结婚这些年,她知道,老威这回说得绝对当真,虽然她还是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对她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和许多男人一样,老威是不大爱逛商店的,被老婆抓差例外。
如果一个人,他最多去趟超市,就算去超市,也是早就盘算好买什么才去,东西到手,立即结帐走人。
今天也一样,他挑好中意的东西,便埋头急匆匆往收银台走去。
“嗯,老威,那个我……”
一个男人的身影横在他面前,他急忙抬头,正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老朱。
老朱在他面前通常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十几年如一日。
可今天他神色很温和,甚至似乎还有些窘。
老威立住脚,静待他开口。
“嗯,老威,你、你喜欢红外眼镜么?我朋友从俄罗斯给我带了一个,我用不上,你要的话,150块卖给你。”
老威抿着嘴,缓缓摇摇头。老朱有些急了:
“100——不,80,80块怎么样?”
老威笑了:
“要换从前别讲150,1500我都要,可现在用不着了。”
“怎么?”
老朱吃了一惊。老威又笑笑:
“我猎人不当了,盒饭摊子也不摆了,我算想通了,这两样都是整天被人查、被人罚的行当,我惹不起躲得起还不成么?”
“躲什么躲啊,你你你有病还是怎么?”老朱的声调都有些走板了:“你可是传了三代的本城第一号猎人,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什么玩笑不玩笑的,”老威敛住笑,一本正经的样子:“明天我就去物流公司仓库报道了,理货员,嘿嘿。”
说罢,他也不再理会老朱,径直大踏步走到收银台前,将手里货色一拍:
“大头针一盒,收您1块7。”
收银员小姐的声音又甜又脆。
“他奶奶的,真……”
老朱撵到大门外,不见老威踪影,不由脱口骂了一句,半晌,才跺一跺脚,悻悻往地下车库走,走没几步,又如梦方醒般停住:
七座越野昨天便已奉命上交,他这个猎管办主任已没奈何重做了公交车一族,还去车库作甚?
物流公司的仓库大抵都建在远郊,大抵都很高大,里面大抵都或整齐或不整齐码了许多货物,除去作业时间,其它时候大抵光线都不太好。
这一间仓库光线便很不好,虽是午饭后,堆满托盘麻包的一角,已昏暗得仿佛黄河一般。
一只蚊子在昏暗且有些霉气的托盘麻包间寂寞地盘旋着,发出慢条斯理的“嗡嗡”声。
“嗖!”
昏暗中忽地寒光一闪,嗡嗡声戛然而止,一根雪亮的大头针结结实实钉在木托盘边缘,针头上沾着一滴血,还有一点点磷光,似是蚊子翅膀的碎片。
“第九只。”
老威斜倚在叉车上,黝黑的脸上被叮了许多红包,一双眼睛却射出电一般的光芒。
(完)
………【(一)】………
说起南京城的玄武湖那可是个不寻常的去处,南北朝时候,这里吞金川、吐长江,烟波浩淼,白浪滔天,陈朝的皇帝曾在这湖面上检阅八万水军战舰,后来,世道也换了,江道也改了,昔日满湖澎湃,转而化作一掬柔情,艨艟战舰早不见了踪影,兰桨轻舟,却伴着绿柳青杨,莺声燕语,就这么诗情画意了几百年。
北人骑马,南人乘船,自古便有这么句话儿,如今这南船和北马一样,早已成了男男女女、大人孩子们闲余的消遣,驾一叶舟儿到湖心,在晃晃悠悠中或相偎相依,温存软语,或耳鬓厮磨,眉目传情,兴致弄时,索性横卧在船上,将手足浸在凉凉的湖水里,任小舟随波飘荡,更是年轻情侣们最惬意的时候。
已是6月了,南京素称火炉,日头已渐渐毒了起来,那种土得掉渣的手划游船本已被淘汰得所剩无几,此刻更一条条有气无力地躺卧在码头边无人问津,盈盈碧波里飘荡的,多是造型绚烂的脚踏船,或带着篷子的电瓶船,间或有摩托艇轰隆隆地穿浪疾驰而过,在身后划出条长长的痕迹。
正午方过,摩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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