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汉嘴里这么说,却还是离鞍下马,乖乖钻进车帐,迎面便是玉楼绷着的一张脸:
“说?为什么在父皇跟前说谎!”
“没、没有啊!”
吴汉不由得一凛,声音都紧张地发颤。
“又说谎!”玉楼更来火了,一张圆脸蛋儿涨得通红:“亏人家还叫你孝子!娘明明好好的,又能吃又能说,你怎么说她老人家‘卧床不起’?咒她么?”
“这个,这个这个,”吴汉脑袋飞快地打了几个转:“是娘她老人家叫我这样启奏的啊,喏,你也知道娘脾气不好,她自己也怕面圣时候哪句话说错,弄得大家不开心么。”
玉楼紧绷着的俏脸和霁了八、九分,口气兀自有些不依不饶:
“反正,反正说谎就是不好!人家要罚你——认打还是认罚?”
“认打,认打认打。”
吴汉忙抢着道。还是认打好,要是认罚,还不知这妮子想出什么鬼灵精的法子折腾人呢。
“好,认打么,就是让本公主玉楼我咬你的鼻子,再咬你的耳朵!”玉楼恶狠狠地说着,忽然一捂嘴:“不行不行,今儿个回去晚了,娘又该发脾气了,人家得先伺候娘吃饭、歇息,然后在咬你鼻子耳朵。”
说到这儿,她忽地低下头,脸颊也不由绯红:
“你想咬人家的,也、也不是不能商量……”
………【(十七)】………
吴汉早已来过潼关几次了,确切地说,是穿过。(看小说到顶点。。)
这是个又像城池、又不像城池的地方。说像,是因为他有城墙也有城门;说不像,是因为城墙不是完整的,城门也只有东西两座。
“南北都是绝岭峭壁,除了鸟谁也飞不过,所以没必要再修这些。”
关城南面城楼上,校尉章平用马鞭指点着四周的崇峦叠嶂,如数家珍地向新上司吴汉介绍着。吴汉手扶城垛,紧锁眉头,沉思不语。
关城不大,除了守关兵将几无居民,一条宽阔的大道自西向东,横贯城池,道边有房舍,有规模很大的市场,毕竟,这是中原通往关中的咽喉。
已近巳时,照理说,这是一天中市口最好的时辰,可市场上稀稀拉拉没几个摊档,往来行人寥寥,对摊档上可怜的几样货色似乎全无兴致,难得瞥上一眼,更不用说驻足下马、讨价还价了。
几个关卒扛着锈迹斑驳的长戟在摊档间穿梭着,不时厉声吆喝几句,随手拿走些他们觉得顺眼的货色。
“章平!”吴汉忽地高声道:“传令,校场点阅。”
据说兵的用途,一是打人家,二是防人家来打,关卒顾名思义,当然是用来看大门的。
可校场上这些兵,要队形没队形,要纪律没纪律,冲锋背不动米袋,骑射找不着靶子,有些人甚至连站都站不稳,瞧着架式,这点阅对他们中大多数人而言都是第一次。
“就算养九百条狗也比养他们九百个废物管用吧。”
饶是吴汉涵养再好,这句话也不免冲口而出。按规矩,关尹交接,应该是新尹莅任,和旧尹一同点阅验看后,旧尹再交尹离任,可他到达潼关时,旧尹一门大小良贱三百来口,竟已走了整整三天。
章平扶着刀柄立在身侧,听主将此言,不由冲口而出:
“要真有九百废物就好了,哼!”
吴汉听得一惊,又不便多问,急忙下令解散,却悄悄嘱咐章平,少顷到帅府叙话。
帅府坐东朝西,前后八进,修得颇为恢弘考究,屋里陈设却极少,想必精致些的家什都被前任关尹带走了。
章平似乎坐得颇有些不自在,一声不吭,只顾低头喝水。
吴汉凝视着他苍白的双鬓,和额头刀凿斧刻般的深深皱纹:
“章平,一瞧就知道你是老行伍,废话本帅就不说了,你适才讲‘要真有九百废物就好了’,是什么意思?”
章平抬头看了吴汉一眼:
“大帅不觉得么?今儿个点阅,一共才到了多少人?”
“只有五百九十四人。”吴汉沉吟道:“剩下的据说都是告病告假,本帅也觉得其中有问题,哪儿有三个兵就告假一个的道理?这明摆着是泡病号偷懒么!如不整饬,如何能担大任?”
“真是泡病号偷懒倒好办了,”章平砰地把黑漆木碗拍在几案上:“大帅知道么?其实真正病假的只有六人,而不是大帅以为的三百零六人”
“什么!”吴汉大奇:“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帅不知,自始建国二年(1)至今五年多,这里兵额九百,其实只有六百弟兄,其他三百都给关尹吃了空额。”
“岂有此理!”吴汉勃然道:“三个兵就吃一个空额,这成什么话了?这几个关尹未免太狠了吧。”
“也不能都怪关尹,唉。”章平无奈地摇摇头:“卑职自前汉时就在这潼关当差,那时关尹是中二千石,每月支领俸粮四十石,俸钱五千文,养家糊口,绰绰有余;自大新朝搞什么‘德政’,让各级官员‘以德为本’,俸钱全部扣发,俸粮只发四分之一,说是为了体公奉仕,自愿捐赠国库,可这样一来别说那些当大官的要靠贪靠刮贴补腰包,就连下面的弟兄们也不免沾了不少坏毛病,这个,卑职管得住自己,可也管不住那么多有老有小的弟兄啊!您看,这关尹有钱修大宅,可当兵的连营房都不够住,大帅,要知道这可还是缺了三分之一的兵额啊!”
“这不成!俸禄是国家大政,咱潼关这些人浑身是嘴也没地方说理去,可这样的兵碰上打仗是要误大事的。”吴汉斩钉截铁地说:“你立即跟其他几位管事的合计一下,第一,兵额要补足;第二,当军官的不许吃空额,不许克扣军饷;第三,要按时操练,不许再去扰民。”
“卑职遵命!”章平眼里闪出一丝兴奋的光彩,但旋即又挠头道:“不过大帅,这么一来这军费……”
吴汉重又坐下,沉思良久:
“我且问你,照理说潼关地利这么好,市面应该很热闹才是,怎么这般冷清?”
“缘由当然不少,”章平皱眉凝思:“不过照卑职看,最要命的有两桩,一是弟兄们扰民,这好办,咱定条规矩,扰民的一律严惩,也就是了;二是这大新朝规矩改得太快,有时一天能换好几次钱种,老百姓上赶着换钱都跟不上趟儿,这生意也就越做离家门口越近,都不肯上远处来了。”
“这好办,”吴汉笑道:“本帅也是老百姓出身,大凡老百姓做买卖,要的无非是‘互通有无’这四个字,钱不钱的倒在其次,你这就弄个告示张挂出去,今后潼关关市,不论老百姓使什么钱都照收不误,每天收市再由关吏统一收兑,老百姓乐意换钱就换钱,否则,换粮食还是布帛都随便。”
“着啊,卑职怎么想不到!”章平一拍大腿:“咱想想……还得每天弄出个兑换的牌价才公平,对,换钱随便换,换粮食布帛,那还得多少付点儿贴水。”
“对么,这样一来商贾流通,关税增加,养九百个弟兄绰绰有余,还有,你待会儿叫些弟兄,把这帅府给拆了,砖石木料拿去给弟兄们修营房。”
“大帅,这……”
“这什么!”吴汉正色道:“这地儿你章平呆着憋闷,我吴汉呆着就不憋闷?”
夜深了。
吴汉一家站在关楼上,眺望着帅府方向照如白昼的灯球火把:听到拆帅府修营房的号令,弟兄们群情振奋,已迫不及待地动手大干起来。
吴汉歉然地捏一捏玉楼手背,想说点什么,却感到老娘投向自己脊背的冷冷的目光,只得尴尬地一笑。
玉楼也笑了:她觉得,这会儿的丈夫,比平常还要帅,还要可爱。
“去,娘年纪大了,给加件衣裳。”
“真是鼠目寸光,没家教,娘冷么?”吴老太太听见媳妇的小声嘀咕,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旋即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儿啊,你能抚士卒、爱百姓,娘心里头暖着呢!”
是啊,好像这还是头一回,娘和媳妇都满意一件事吧?
不过住处总是要解决的。城西有座荒废已久的古庙,是祀奉老子的,里外三进,收拾一下应该能住。
“听说这个庙原本修在函谷关,是纪念老子出关化胡的,后来函谷关废了,关尹迁来这潼关,便把这庙也迁了来,如今已慌了百来年了。”
三重院落陈旧俭朴,但好歹不破不漏。神像、器物早已荡然无存,只第二重房舍的粉壁,题了两个斗大的蝌蚪文字。
“玉楼认得呢,这两个字是‘道德’。”
玉楼拍手道,她爹爹王莽最好古董,所以她也跟着学会不少古怪文字。
“不过是写出来的道德,哪里便是真有道德了?”吴老太太沉着脸:“这间屋让给你们,娘住最里面一进好了!”
吴汉和玉楼都无异议。那第一进,就用来办公吧。
“哥,给这房子起个名吧。”
成亲这么久,玉楼还是习惯叫吴汉‘哥’。
吴汉略一思忖:
“老子写过《道德经》,就管这里叫‘经堂’吧。”
“经堂,好好听的名字!”
玉楼拍手叫道。吴老太太眼睛一横:
“是六经的经,可不是什么道德经的经,道德经能算经么?”
注释:
1、始建国是王莽的第一个年号,始建国元年是公元9年。
………【(十八)】………
经堂,最里一进,吴老太太的内室。23Us.com
“东海吕母起义,大破长安城里那人的党羽爪牙,可是真的?”
半年多光景,吴老太太的身体似乎大不如前,背更驼,皮肤更松,连原本所剩无几的牙齿也又掉了几颗,可她浑浊的老眼中,却迸发出炽热的光焰。
“是真的,吕母儿子被官府害死,她一个老太太孤身起兵,官府奈何不得,这件事已经传遍天下了。”
潼关是消息往来的必经之地,吴汉的耳目自然比老娘灵敏得多。他不但知道颟顸的官府奈何不了吕母一伙人,而且知道为什么。
“皇帝什么都要管,发兵五人以上都要请示审批,等东海的郡尹拿到发兵批文,早过了两个多月,吕母逃得连影子都不见了,这朝廷,唉。”
但他也清楚,只知道报仇的吕母不可能成大事,甚至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们现在还在造反,毕竟,他们的目的很简单,而且已经达到了。当然,这些不能跟娘说。
他不说,娘还是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的:
“你这不肖子,娘自小怎么教导你的?要反莽兴汉,反莽兴汉,你不也答应一旦兵权在握就大起义兵?可你倒好,不但自个儿不起义,汉军两次打潼关,你为什么把他们都给打退了?”
“娘!”吴汉平素在老娘面前总有些笨嘴拙舌,此刻却忍不住辩道:“您老人家倒说说,咱大汉王师,是讲仁义呢,还是讲盗贼呢?”
“糊涂!当然是讲仁义了!”王老太太怒道:“长安城里那人才讲盗贼。”
“着啊!”吴汉正色道:“孩儿自小听娘说起,高祖皇帝提三尺剑诛暴秦,约法三章,为天下百姓除害;孝文、孝景皇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孝武皇帝为打败匈奴消耗民力,晚年还要下诏罪己,咱大汉王师,是为民除害的,不是为民祸害的,可娘您瞅瞅,孩儿击退的那两支‘汉兵’都是些什么货色!”
吴老太太黯然不语:那两支“汉兵”虽打着汉家的红旗,干得却是杀人放火、绑票勒赎的勾当,其中一支的头领瘌痢头王三,原本便是自己娘家上蔡的流氓无赖。
吴汉见老娘神色稍霁,似是听进自己的话,便凑近几步,续道:
“您老人家当然明白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汉兵,就算在咱大汉,他们也一准是官府通缉的盗贼,孩儿……”
“嘘~~”
吴老太太忽然打断儿子的话,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吴汉知道,那一准是玉楼就要进来了,老娘耳聋眼花,惟独听玉楼的动静又准又快,连他这个做丈夫的都自愧不如。
玉楼穿了身朴素的青布裙子,裙摆还补了好几个补丁,却洗的干干净净。她手里捧着两件衣物,脸上带着暖暖的微笑:
“娘,汉哥给玉楼的红锦,玉楼给您做了件单衣,您试试?”
她侧脸向吴汉,声音一下低了好多:
“哥,剩下一点点,人家给你做了件小袄,按匈奴人的样式裁的,待会儿……”
“哼,用夷变夏,耻莫大焉!你爹爹不是整天念叨周公之礼?周公就这么教你们父女俩的?”
吴老太太用哆嗦的十指拈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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