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险!”富桂山巅炮垒上,一个军官向吴如孝和于得海绘声绘色地叙述完早晨聚宝门那一幕惊险,心有余悸地拍着心口:“次王千岁只顾着搜身验票,却不防清妖偷夺了长干桥北圣营,乘势扑门,倘非逢王千岁(4)马队到得及时,这南门怕早已不保了。”
“天保城也丢了,救兵无粮,说要待得秋数再发来,也不知能不能看得见今秋稻谷了呢,唉。”吴如孝显是不愿多想这些,岔开了话头:“得海老弟,新分与尔那大旗手,手脚也还伶俐罢?”
“娃儿才十四,打得么子大旗哟!”于得海苦笑着摇摇头:“小弟让他去练管枪(5)了。如今这天京城上,大旗太多,枪炮太少,如何使得?”
“断王千岁,尔那娃儿不就一只眼?如何练得管枪!”
不知哪个角落响起这样一个声音,惹得周围哄笑一片。
“莫笑!”于得海有些恼了:“本藩一条臂膊尚且练得,他一只眼如何练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了。于得海叹了口气:
“他馆里也死得只剩他一个儿了,出城打柴时又被清妖炮子打瞎一只眼,么子千岁、大旗手,两个苦哈哈扶持着过一日是一日罢了。”
东南方向喊杀声骤起,是湘军李臣典的步队,又在不顾死活地攻扑地保城了罢?
注释:
1、次王:洪仁达之子洪锦元,封殿前副总铸宝顶天扶朝纲次王显千岁,当年大约十岁左右;
2、仆射和下文提到的参护都是王爵的护卫官员,仆射地位更高些,但往往年纪较轻,甚至是少年、儿童;
3、天国前期人无私财,一切财物统一交圣库收藏分配,后期圣库则在很大程度上变成高级官员的小金库;
4、刘逢亮,天国高级官员,天王去世后被任命为六主帅之一的南方主帅,其他五位主帅李秀成、黄金爱、黄呈忠、吴如孝、吉庆元都是著名王爵,此人当也封王,但衔号不可考,这里的“逢王”是笔者虚构的;
5、管枪,太平军对鸟枪的习惯称呼,是一种老式火绳枪,洋枪普及前中**队的主要单兵火器。
………【第七章】………
“小儿昨日在中关拦江矶战死了。(看小说到顶点。。)”太平门侧,俯瞰紫金山来路的城墙上,陈天将垂着头,一双拳头紧紧攥着:“才十三,才十三啊,他原本说有朝一日,要驾着轮船,开着洋炮,随忠王千岁打到上海去,这才瞒着我去投水营,可,唉!”
于得海本想劝慰几句,却笨嘴拙舍地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只不住用自己仅存的左手,使劲拍着对方宽阔的脊背。
“癸好三年时候,咱天朝水师战船成千上万,自三山直泊到草鞋峡,桅杆密得树林子一般,”一个老将咬着根没装烟丝的旱烟袋杆儿,含含糊糊地嘟囔着:“这才几年光景啊,一统江山,一统江山,这山便只剩得城里富桂山、清凉山(1),江也只剩得中关外那五里拦江矶了。他们洪家人总说万事天排定,睡稳都做得江山,这天父天兄,便这般排定的么?”
“咚天安,尔又食黄烟(2)!”陈天将抬头叱了一声,随即自己也黯然摇头:“洪家人自那日聚宝门一吓,又不许妇孺出城了,城中粮草本就不敷,再这般耗下去……天王陛下如何也不管管自家人!”
“他管?哼!”咚天安冷笑一声:“陛下如今整日里满嘴都是天话,如何管得咱俗人的俗事!照小弟愚见,这天国江山,败便败在他洪家自家手里了。”
“莫放肆!”陈天将怒吼道:“天王陛下也是尔妄议得?尔不知……”
“敌人来了,大家小心!”
那个瘦削的波希米亚人,天京城里最后的洋将,忽地撇下手中千里镜(3)高叫道。众兵将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龙脖子地保城的望楼上,已高高悬起了三面青旗。
“各醒醒(4)些,众兄弟放胆诛妖!”陈天将急促而沉着地传下一道道号令,传令毕,转身将手中胜旗(5)硬塞在于得海手中:“待会诛妖时候,小弟若梦恩升天,这三里城防,两百来号弟兄,便都托福给老哥(6)了。”
“说甚话来!”于得海怒道:“尔上阵,本藩便不上阵?尔莫欺老子独臂,便道老子只能挥这旗子,不能上城诛妖,一只眼,走!”
陈天将还待再讲,于得海已劈手把胜旗掷在他怀中,领着那个充当大旗手的独眼孩子,快步跑上了城垛战位。
“乖乖龙地咚,清妖这趟可真玩命,你们看,一个个背到干粮来的。”
一个本地口音的圣兵手指城下惊叫着,一面不禁使劲咽了几下口水。城下,又陡又窄的山道上,黑压压一大片青布包头。
“莫喧哗,莫乱放枪炮,待妖靠近些再打。”
身经百战的老兵们目光相交,脸上都浮出会意的微笑。
“上啊!”
城下三声号炮,原本匍匐爬行的湘勇们鼓噪着纷纷跃起,倏忽间便蹿到城根,木梯,钩竿,纷纷搭上了城墙。
“诛妖!”
陈天将胜旗招展,城上兵将发声喊,齐向木城垛口外探出身去,擂木、灰罐、先锋包,栓着粗绳的石磨,煮得沸滚的粪汁,劈头盖脸泼将下去,城墙之下,登时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轰轰轰~~”
在不远处山麓列阵的湘军炮队开火了,刹那间,城垣上硝烟弥漫,砖木、血肉,飞舞得弥天漫地。
“贪生便不生,怕死便会死!”
兵将们齐声怒吼着,一步也不曾后退,枪炮砖石,不住向城下招呼着,浑不顾身边伙伴一个个的倒下,浑不顾自己的血肉之躯,已被枪林弹雨撕扯得血肉模糊。
“一只眼,快”
于得海挺立在城垛边,不住把一只眼递来的火罐、火球,用独臂使劲掷向敌群。
“断王千岁,行啊,一看便是老行伍,一条胳膊,胜得他人两条呢!”
咚天安手中管枪不闲,口中也不肯闲着,一面嬉皮笑脸和于得海说着话,不时还忙里偷闲,匝巴几下嘴边的空烟袋杆儿。
“XX的,整日练那洋枪,枪还没练得如何,这臂力倒是又见长了。”于得海又使劲掷出一个大先锋包,颇有些失望地喟着:“这些物件实在不过劲,倘多几杆洋枪,这仗便好打了。”
“砰!砰!”
像是在回答他一般,身侧不远处响起几声清脆的枪声。透过硝烟远眺山麓,湘军的炮手应声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
“好,波希米!”陈天将见放枪的是波希米亚人,大声赞着:“妖炮哑巴了,大炮,抬炮(7),管枪,都给我狠狠打!”
枪炮声沉寂下来,城垣下狼藉着遍地尸骸,和数不清的砖石瓦砾。湘勇们已远远退到城上抬炮鸟枪射程外,抛下枪刀旌旗,或坐或躺,狼吞虎咽地嚼着干粮。
“清妖疲惫了,此时冲杀出去,必是大胜之局,我们……”
“不可”于得海急忙打断那兵将的话:“清妖虽吃些亏,阵脚未曾松动,如此懈怠,必是诱敌之计,倘冒失出城,定然中了妖的埋伏。”
“拗千岁道得是,清妖休息,兄弟们便也休息,粮米没得吃,咬几口甜露也是好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个鸟!”陈天将转过身,又对波希米亚人笑道:“洋兄弟端地打得好,尔这一杆枪,顶得十门抬炮。”
“这是狙击,我们在克里木、在土耳其,都是这么打的,**手,传令兵和指挥官。可惜这只是杆锯短了枪管的滑膛马枪,又截掉了准星,瞄不太准,而且子弹也不怎么够。”他指着于得海背上长枪:“于将军这杆才合适,身管长,有膛线,可惜就一个火帽。”
“不妨,陈兄弟,尔叫弟兄们把那滑膛枪子药尽先留给波希米就是,”于得海摩挲着背上长枪:“本藩这一枪,是留给那活该千刀万剐的李妖头李臣典的……”
“李臣典,那不是!”
这一声并不高,于得海却仿佛听见晴天霹雳般跳起来,抢步上前,一把拽住那说话的兵将:
“在哪里?”
“喏,山脚边炮队后面,那穿红斗篷骑大白马的妖官。”
“尔不会认差?”
“天父在上,小卑职那年守把雨花台圣营胜守(8)时,这妖头离小卑职只十来步远,一字眉,结环眼,他便化作灰,小卑职也识得他骨头!”
“闪开了!”
于得海一声轻叱,身板挺直,洋枪已稳稳平端在左手。山风吹拂着他被炮火燎得焦枯的长发,摇曳着他破烂脏污的风帽、衣袖,可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他的臂膊一动也不动。
周围众人一个个摒住呼吸,张大眼睛,静待着那令人期冀的、清脆的一声枪响。
枪没有响,一直没有响。
山脚边湘军炮队后面,大白马,红斗篷,已消失在一片青布号衣包头之间,于得海据枪的左臂,依旧纹丝不动地平伸着。
“您据枪很稳,应该有八成的命中机会,”波希米亚人困惑地望着他:“于将军,看得出您是位了不起的射手,可刚才为什么不开火?”
“不错,本藩也道是八成,若还有第二个火帽,适才那一枪,本藩早就放了。”于得海放下枪,执着地摇了摇头:“不是十成把握,本藩是决不会放这仅有的一枪的。”
号炮声又响了,城墙下不远处的山麓,湘军的五色旗幡,鬼火般聚散跳荡着。
注释:
1、按照天国制度,需要避南王冯云山的讳,把山写作“珊”,但实际见到的文书中如“山河”、“江山”等多数未改,只“昆山县”被改作“昆珊县”,究其原因,大约一来冯云山仅是功臣而非通天人物,对其避讳约束性不似天父天兄天王和东王西王那般苛刻,二来“山”字实在太常见,事实上也很难一一避讳;
2、黄烟就是烟叶,太平天国禁止抽烟喝酒,违者严惩,但后期甚至洪氏诸王也多有嗜好烟酒者,禁令实际已成空文,只天王本人始终厌恶烟酒;
3、千里镜,时人对望远镜的称呼;
4、醒醒,广西俗语,就是留神的意思;
5、胜旗:太平军术语,用于督战的小旗;
6、太平军将士互称兄弟,但并非按年纪而是按官职大小排行,所以于得海封王前陈天将叫他老弟,一旦封王,爵在天将之上,就立即变成了老哥;
7、抬炮,即抬枪,两人操作的大型旧式前装火绳枪;
8、胜守:太平军术语,就是败退。
………【第八章】………
号炮声又响了,城墙下不远处的山麓,湘军的五色旗幡,鬼火般聚散跳荡着。wenXUEmI。COm
和上次不同,此番湘勇们的动作变得甚是缓慢,缓慢得如同乌龟在爬行——事实上他们也的确真的在爬着。
“XX的,学王八么,”咚天安吐出烟袋杆嘴儿,轻蔑地骂道:“八成是被咱天兵吓破了胆,所以……”
“不好,清妖这是要堆……”
于得海惊叫声未落,原本缓慢如乌龟的湘勇们一声唿哨,纷纷如鹞跃起,沙包土袋,柴捆苇束,一齐掷向城根。
“打,快打!”
陈天将一面呼喝,一面拔出短洋枪,向城下连连开放。鸟枪,灰罐,先锋包,又雨点般倾泻到湘勇头顶。
“咚咚咚~~”
湘军阵中鼓声大作,枪弹炮弹也呼啸着纷飞而来,硝烟砖石弥漫,城上将士,十九被呛得睁不开眼睛。
鼓声炮声一激,湘勇们个个仿佛被红布挑逗起性子的公牛,嗷嗷怪叫着,不顾死活地扑向城墙,沙包土袋,柴捆苇束,夹杂着死者伤者的躯体,顷刻间堆积得几与城齐。
“冲啊,先入城者有重赏!”
湘勇们一面放枪,一面争先跃上城堞。
“天父荣光!”
十几个浑身捆满先锋包的天国兵将高擎火把,和身跃向敌丛,几声霹雳般的巨响,血肉衣帛,漫天纷披。
城下湘军的炮火已不得不沉寂了:红巾黄巾,灰衣灰裤,已在城头搅作一团。
“诛妖!”
于得海独臂舞刀,转瞬间已砍倒了四、五个。
“诛妖!”
陈天将左手单刀,右手洋枪,左劈右打,周身衣袍,已被血水染得殷红。
“诛妖!”
天国兵将们拖着疲惫虚弱的身躯,用枪刀,用砖石,用牙齿,用身躯,硬是连死代活地把已冲上城头的百十名湘勇,又统统挤下城去。
“轰!”
湘军阵后又是一声号炮,城下湘勇旌旗摆动,齐刷刷向后退出数十步开外。
城上兵将方错愕间,却听得“毕剥”声响,蛇信般吞吐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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