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癸开十三年十一月,吉日。
注释:
1、胜角,太平军术语:螺号;
2、望楼:太平军每驻扎一地即修筑望楼,用来了望敌情,传递号令;
3、太平军守城时于望楼上置大旗四面,东面有敌挥青旗,西面挥白旗,南面红旗,北面黑旗,调何处兵将去救应,就在大旗下加缀相应颜色的布条,如果加缀四色布条则是调动四方兵将齐往救应之意;
4、小天堂:这里指天京城;
5、梯王真千岁:练业坤,广西人,侍王李世贤部将,曾转战金华、诸暨、宜兴等地,后奉调助守天京,太平天国癸开十三年七月初十日,从忠王反攻城东南要隘印子山,当先冲阵,壮烈战死,其墓碑保存至今;
6、嗣钧:天国后期避讳烦苛,除东王、西王世子可称嗣君外,其他各王世子只能叫嗣钧,梯嗣钧就是梯王的世子,事实上梯王战死,嗣钧当袭爵,不过天国后期铨叙紊乱,有的王死去很久嗣钧不能嗣位,有的王明明没死却已经有了幼王;
7、甜露:天京围城粮绝,天王令阖城吃野草,用《旧约。出埃及记》典故,命名为甜露;
8、反草:太平天国习惯用草代心,反草就是变心;
9、壬子二年:天国沿用干支纪年,只是把丑、卯、亥改作好、荣、开,壬子二年就是清先锋二年,公元1852年;
10、能人:太平军术语,就是残疾人;
11、承宣:王爵的高级属员,理论上担负传令职责,实则许多都是带兵的将领,如名将吉志元、张子朋、黄文金,都当过诸王的承宣;
12、忠王荣千岁:李秀成,从圣兵逐级提拔起来的天国后期最重要将领之一,封号殿前真忠军师吏部又副天僚顶天扶朝纲忠王荣千岁,天京失陷,忠王保护幼天王突围,让战马与幼天王,自己骑笃马殿后,幼天王终于逃脱,而他却因马匹不力被俘,书供七万余言后为曾国藩杀害;
13、魂爷:就是上帝;
14、地保城,也作地堡城,天京城东的重要据点,位于太平门外龙脖子;
15、王次兄:洪仁达,天王二哥,初封国宗,旋改国兄,后封福王,以群臣不服改勇天福,未几复封勇王。与其兄仁发专擅国政,贪鄙庸碌,致使国政日非,为群臣所公愤。城破,突围被俘,至死犹高呼天父天兄不绝;
16、铁公鸡:天国早期名将石祥祯,翼王石达开堂兄,英勇善战,多立功勋,甲寅四年八月初五日,奉命攻城南上方桥清营,恃勇单骑挑战清勇将张国梁并生擒之,回阵途中为张暗算而死;
17、泥窟:太平军对清营的蔑称。
………【第二章】………
“喊,使劲儿喊,XX的,大炮够不着,多喊上几嗓子,也算得给青马的弟兄们助阵了。WENxueMI。cOm”
太平门的城楼上,一位身材矮硕的天将(1),正挥舞着自己那双只剩了七根手指的大手,声嘶力竭地指挥着身边的部下。
“三天了,肚里就那么几团甜露,别说喊,便立也快立不住了。”一个满面病容的圣兵(2)拄着杆竹枪,一叠声地抱怨着,但旋即便竭尽全力地吼叫起来:“诛妖,诛妖啊~~”
“好!别人流血卖命,我们便费再多气力,却又如何?锣鼓,胜角!”天将擎起面大黄旗,一足踏上垛口,正欲使劲挥舞,却见一个身材魁硕的中年独臂汉子从驰道上快步走来。
来人穿一身补丁摞补丁大红袍,面色憔悴,一头肮脏的长发胡乱盘在头顶,脸上、手上,重重叠叠,数不清的伤疤,一双眸子却精光四射。天将瞥见他红袍上宽宽度黄缘,急忙撂下大旗,抢前施礼:
“老能人辛苦,不在衙中闲坐,如何上咱这清妖鼻尖处的太平门来?”说着说着,他忽地觉得来人颇有些面善,不觉讶道:“你——你莫不是甲寅四年在上方桥,一枪打倒大妖头苏布通阿(3)的那个神枪手,叫于——于什么来着?”
“卑职正是于得海,”于得海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难得过了这许多年,还有兄弟记得卑职的贱姓。”
“老弟讲么子话!”天将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哪个不晓得你是道州入营的老功臣,当年翼王五千岁还亲点了个大号,叫做‘一枪震江南’,是也不是?”
“如今连麻雀也震不得了,唉,”于得海挥了挥空荡荡的右袖:“自打丁巳七年救高资断了这台胳膊,卑职便成了废物一个,只能见天白白糟践天父赐来的甜露了。”
他忽地止住话头,侧耳倾听着东南青马方向,那连绵不绝的枪炮声,一脸说不出的焦虑之色。
“大叔,莫太心急了,且没见输赢呢,您听,土硝声闷,是咱天兵天将的大炮;洋药声脆,是清妖的炸炮跟洋庄(4)。”
一个不过十岁光景的小把戏一面宽解他,一面咬着牙,挥舞两条瘦骨嶙峋的胳膊,使劲擂着大鼓。
“小兄弟且歇着,让我来,”于得海一把抢过鼓槌,奋力擂了起来:“放胆诛妖啊,莫让残妖(5)毁了咱辛苦创下的小天堂!”
“诛妖!诛妖!”
从金川门到朝阳门,蜿蜒十来里的城垣上,每一面旗帜都飞舞着,每一个兵将都呐喊着,紫金山、玄武湖,也仿佛被这威势所慑,湖涛林海,在秋风中翻腾咆哮不已。
陡地,这一切都凝住了:东南青马方向,一直顽强不绝、沉闷的天国大炮声戛然而止,清脆如爆豆的清妖洋炮,却鼓噪着愈发密集、愈发刺耳了。
收队了,出城两千先锋,入得太平门的还不到六百人。
小王子躺在松枝搭成的担架上,一双血肉模糊的眼睛直瞪向天际,嘴角不住抽搐,仿佛正咒骂着什么,见到好不容易挤近的于得海,他原已黯淡涣散的眼神忽地一亮:
“爷叔,我王兄他……”
他的手在担架边不住摸索,仿佛急于找到些什么。于得海急忙用仅存的左手,死死按住他:
“王子珍重,真千岁阖府,如今只剩得你一点骨血了!”
“你且让开!”
小王子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奋身推开铁塔般的于得海,反手一掣,一杆崭新的长管洋枪,在夕阳里泛着幽幽蓝光:
“李臣典,李臣典!报仇,报仇啊!”
“小王子虽是孩童,也手刃得三个妖崽,他原本抢了梯殿大旗要归阵,中途却硬是撇了旗子去夺这洋枪,结果,唉!”
抬担架的弟兄低着头,用破袖拭着浑浊的泪水。担架上,小王子怒目圆睁,小小身躯,却已如那兀自高擎的洋枪般僵直了。
于得海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取下沾满鲜血的洋枪,紧紧贴在胸口。
李臣典,不是那个抢先冲进雨花台圣营的妖头?不是那个带队害死了梯王真千岁的妖将?
“雷明顿雷汞发火后装来复枪,真是好货!可惜,就一个火帽,天京城里没法配,所以只能放一枪。而且这枪实在太长,准倒是准了,可你就这么一条左臂,怕是没法子使啊!”
黄昏阴霾笼罩下的聚宝门城门洞里,天京城最后一位洋将,一个戴着单眼镜的波希米亚人,一忽儿端详洋枪,一忽儿又打量于得海的独臂,不住地摇头叹息着。
注释:
1、天将:太平天国后期高级官职,位仅在王下一等,但到了本文所述的癸开十三年十一月,王已经滥封至数百甚至过千,天将自然就不太值钱了;
2、圣兵:太平军中地位最低的普通士兵;
3、苏布通阿:清江宁将军,甲寅四年八月初一日与太平军激战于天京南郊七桥瓮、上方桥,被击成重伤,不久毙命;
4、洋庄:当时俗称用西洋反射炉所炼熟铁铸造的前膛炮为洋庄,比旧式铜铁炮威力大、射程远且使用寿命长得多;
5、残妖:太平军对清兵的蔑称。
………【第三章】………
“这天,冷得这般早!”
离富桂山(1)不远的城墙上,几个天国兵将合披了面大旗,蜷缩在破席搭就得的窝铺里,不时翻搅着面前炭火铜盆里,那几团在沸水中不住翻滚着的野草。wWw.23uS.coM
寒风呼啸着,连最不怕冷的麻雀,也早早躲进城墙破洞、几家的江山一统里消遥快活去了。
“痛天燕(2),莫再煮了,这甜露你还不知么?便费上十斤木炭,也一般又硬又涩,没法子下咽的。”
“软得一分,肚皮便好受得一分,清妖来时也好抛得先锋包(3)。”痛天燕不理同伴劝阻,自顾自忙活着。
“哪一个在讲丧气话?该打化关(4)!”
一个洪量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众人一惊,险些撞翻了铜盆。
本管天将,也就是那日太平门上那粗壮汉子,帕首赤足,怒目圆睁地瞪着他们:
“‘越天寒,越退衣’,这《天命诏旨书》(5)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万事自有天父主张天兄担当,你们这些不怕落地狱的娃仔,便只晓得传这些谣言!”
“禀陈天将,”痛天燕下意识往后缩了半尺,口中却嗫喏道:“清妖大炮一事,小卑职系听守把朝阳门的仄天安大人谈及,他自己便被那妖炮伤了右掌,须不会是谣言。”
“不是谣言又怎地?”陈天将斥道:“癸好三年时候,清妖偷占了咱紫金山,子母炮都打得进东王府,结果又便如何?本天将实情晓谕尔等,此皆是天父要试各人心肠,且容妖魔暂时猖獗,不久便即诛除,那占了紫金山的向妖头(6),不是没几载便落了地狱?如今我们尚有天保城、地保城、中关,还有洋枪洋炸炮,城外小小残妖,何至将尔等吓得这般如此?”
“洋枪洋炮子药且尽了,”兵将门颇有些不服气地嘟囔着:“再说那时有东王九千岁、翼王五千岁(7),事事周详,处处严整,如今是信王、勇王(8)作事,别个不论,便上次清妖都进了雨花台,他二人犹在梦里呼上帝,如何靠得住?”
陈天将在心里长叹一声,脸色却显得更严厉了:
“混帐物件!尔等……”
“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阵春雷般的欢呼,从神策门方向隆隆滚过,寒风上,嗟怨声,城外清兵的枪炮声,仿佛刹那间都听不见了。
“忠王、忠王荣千岁入城了,入城了!”
一个小把戏手执黄旗,惨白的面容掩抑不住兴奋神色,沿着城墙,一路狂呼着奔下去,欢呼声随即波涛般传遍了天京城十三座城门,此伏彼起,澎湃不息。
陈天将和部下们对望着,满脸满眼都溢着喜色:
“千岁,千岁,千千岁!”
“莫只顾喊了,各醒醒(9)些,”几个佩枪参护(10)簇拥着一位身着旧龙袍的中年人,从朝阳门方向缓缓走近。陈天将等认得是顾王吴如孝(11),急忙跪倒:
“干千岁千祈宽草(12),小卑职们虽饿,却日夜打叠了十二分精神,慢说清妖,便是苍蝇蚊虫,也休想飞出飞入——”他忽地顿了一顿,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但旋即还是说了下去:“只是那些洪票,小卑职们却没办法想了。”
吴如孝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不住扫视着城内城外,城上城下。他是老臣宿将,分守这最紧要的东四门,自问能做的都做了,可洪家那些不知死活的子侄,硬是倚着信、勇二王的权势,纳贿给票,走私牟利,严门禁,杜奸宄,谈何容易!
“他们不是总说这天朝江山都是他们爷哥朕幼(13)的么?怎这般不知自爱,唉!”他正在心里这样叹息着,视野里忽地闪进一个熟悉的身影:“陈弟,那城下道旁,短了右臂的兄弟,莫不是那‘一枪震江南’的于得海么?”
“正是于大人,如何,干千岁也识得?”
“本藩如何不识得!本藩当丞相守把镇江时他便在我营中,那光景,侍王千岁(14)还只做到指挥呢。”他忽一皱眉:“他不是在梯殿做得左一承宣,如何却在这里?”
“此事说来便伤心了,”陈天将眼神黯淡下来:“梯殿上下大小人等俱都打仗升天,只剩得他一个断臂能人,布料前日王次兄勇王保了堂弟洪仁闻作卫王(15),以梯殿绝户,硬是封了改作卫王府,如今于兄弟无家可归,便整日在各门窝铺歇息,帮弟兄们守守更,擦擦炮子铅子,除却一身破衣,便只剩得手里那杆甚么顿的洋枪了,唉!”
注释:
1、本来应该是富贵山,天国避西王萧朝贵讳改作富桂山;
2、天国后期设义、安、福、燕、豫、侯六等爵位世袭,起初地位很高,后来封赏滥觞,王爵且多达二千七百余,六爵更是多到数不胜数;
3、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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