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萝卜,哪儿不好来,偏又来这鬼地方。
“先生,你怎么能言而无信,我……”
不远处萝卜的大嗓门陡地把老威从胡思乱想中惊醒,他急忙奔过去,却见萝卜抱着示范包站在一座别墅门口,正青筋突起地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眼镜男人理论着:
“您那天明明亲口说,让我过两天再来,那天19,今天正好21号,你怎么能不让我进去!”
“好笑,”那男人扶一扶眼镜:“见过傻的,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什么叫‘过两天’,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
“我不懂那些个绕的,我只知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就得认帐,让我进去,让我……”
老威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扯住他:
“算了萝卜,你这样就算进去了,能做成生意么?”
那男人一撇嘴:
“这位朋友说的还算知趣,本来么……算了算了,我还有个L/C要审,没空跟你扯——谅你也不晓得什么叫L/C。”
“您这话就不对了,”老威脸色严肃起来:“我朋友不晓得信用证,和您不晓得这吸尘器用的纸袋一样,都没什么好丢人的。”
“你还知道信用证?”
那男人颇有些惊讶。
“知道一个名词是很平常的事,”老威淡淡地说:“见过一次就记住了。”
“那好,我倒想好好看看,你还知道什么不平常的,请跟我进来,”他忽又一转脸:“你这朋友就请回罢,还有那红包和机器,我对他们没兴趣。”
老威出来时天已擦黑,萝卜和示范包都不见了。
“出来了?”皮特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萝卜自己先回去拉,路上碰见我,让我来接你。”
已是晚饭十分,四面八方飘来的饭香菜香,不住撩拨着两人的口鼻和饥肠。
“真怀念当初朝九晚五的日子啊,”皮特摸摸肚皮,叹了口气:“怎么样,机器没卖成,把自己给卖了?”
老威看看他,没吭气。
“我说老弟,能卖就卖,没啥不好意思的,凭本事吃饭,比程子那招曲线救国可好了去了。”程子就是房东的女儿,那个把自己推销给德国人作主妇的队长:“咱哥俩聊的少,不过我也看出你绝不是一辈子敲门的主儿,那还绷什么绷,赶紧啊!”
见老威还不说话,他略顿一顿,又接着说下去:
“你可不知道我有多悔啊……老娘有病没劳保,两个双胞胎女儿还小,我不过偷偷揽了点儿私活,别人都那么干,捞的比我多,都没事儿,偏我……老弟,该咬牙时就咬牙,面子几个钱一斤?别等到像我这样没人买了,只能整天冲着这破机器发狠啊!”
老威抬起脸,正待说些什么,却听得不远处,伴着汽车引擎启动声,吉米尖锐的咆哮:
“老威,侬好帮帮忙快些好勿啦!整天厢混号头骗饭钿,好歹要吃阿拉生活哉!”
“威哥,听说你不想干了?”次日上午,办公室外的小院里,萝卜拉住老威胳膊,一脸关切的神色:“老鼠几句风言风语,你当他放屁不就得了!”
“不是因为他,”老威摇摇头:“萝卜,你真想敲一辈子门?”
“敲一辈子有啥不好,”萝卜憨厚地一笑:“这儿不要资格,不要学历,也不要本市户口,我……”
话没说完,便听得屋内,老蔡冷若冰霜的声音:
“萝卜,进来。”
老威并没等萝卜出来,他只是把昨晚写好的辞职信,丢进了埃克斯的信箱。明天就要搬家,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嘟嘟嘟~~~”
兜里的破拷机居然响了起来。
“威哥,中午能请个假么?”电话听筒里,居然是久违的海伦的声音:“来我们学校罢,我和戴茜在大门口等你,不见不散哦!”
学校。
海伦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可不知为什么,素来开朗活泼的她,此刻竟显得有些拘束和忸怩:
“小棋姐呢?怎不一块儿来?人家怪想的。”
“她——她有事来不了,”老威犹豫着:“其实,我们两个都不干埃克斯了,就这几天的事儿。”
“好啊好啊,人家早知道威哥就不是干这个的人么,”海伦的大眼睛里掠过一丝阴霾:“威哥,我们、我们结业了,明天就回陕北去,所以……”
“那不是很好么?你们以后可就是大人了,”老威笑道:“可惜威哥这会儿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等过些日子宽裕些,一定寄给你们补上。”
“人家早就是大人了,还‘以后’,坏威哥,”海伦的声音忽地低下去:“其实、其实人家已经从威哥这儿学到不少了呢,所以,所以——戴茜,你说你说。”
“所以我们本打算请你跟小棋姐吃饭喝酒,”戴茜笑着补道:“可惜小棋姐不能来,那只好你威哥吃双份儿了。”
“吃饭可以,喝酒不成,”老威连连摆手:“你们知道的,我工作日中午从不喝酒。”
“威哥啦!”海伦嗔道:“人家每次都顺着你,最后一遭,你好歹顺人家一回不行么?快走快走,我们两对一,灌你个七出七入!”
老威还没被灌得怎样,海伦的舌头却早已不听使唤了。
“她这哪儿是灌我,分明是自个儿灌自个儿么,”老威摇头道:“咱们赶紧送她回去罢,再喝要出事儿的。”
“唉,海伦这妮子看上去开朗,其实人小鬼大,心思好重的呢,”戴茜若有所思:“威哥,常写信,别忘了我们啊!”
“威哥,威哥,你你你知道么,生日那晚上,人家、人家许得到底什么愿……”
两个女孩子的身影早已消逝在宿舍楼梯转角,海伦的醉呓仍若有若无地在寒风里荡漾着。
老威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明天一早就走了,该跟萝卜他们打个招呼才是。”
门开了,屋里空荡荡的,只有胡萝卜一个人。
“我哥被老蔡开了,回来就马上收拾东西回新疆去了。真是好笑,埃克斯这破行当,向来都是人炒它,头一遭它炒人,却偏把我哥这个死忠臣给炒了。”胡萝卜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小玉也走了,唉,连猫都抱上了长途汽车。她家里来电话,说给找了好活儿,就今儿中午的事,早上起来还亲亲热热的呢,威哥,你说说,这世上,还有啥靠得住的玩意儿没有?”
老威没答话。窗外,素来嘈杂喧闹的卸货火车,也反常地一片死寂着。
次日,中午,城里。
“可算搬完了。”老威站在街边,不住揉着酸涨的腰背:“才几个月工夫,原来两个人的两口箱子,就一下变成这么一大车,唉!”
想到这儿,他的鼻子不觉有点儿发酸,大约是因为虽还在冬季,这正午的阳光,也略有点灼热了的缘故罢?
“威哥,威哥!”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对面街沿站着的,竟是失踪多日的阿荣:“哈哈,你也不干了,我早知道……”
他兴奋地直冲过街来,用拳头使劲捶着老威肩头:
“你找到个坐办公室的美差,是不是,是不是?哈哈,我消息还蛮灵通的罢?”他神色忽变得有些异样:“听说小棋姐……”
“是我不好,唉,今儿个高兴,不提这个!”老威打断他:“你呢,跑哪儿去了?”
“还是推销,我没文化,也干不来别的现在,”阿荣的黑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色:“知道么?我现在推销的是书,百科全书,厉害罢?卖得来咱就先卖着,卖不动咱就先看着,要不多久,我回老家的时候就能给爷爷奶奶说书讲史了。”
老威仿佛被他的劲头感染了一般,脸色漾出多日不见的笑意。他拉住阿荣的手,正待再问些什么,兜里的拷机却又嘟嘟嘟地响了。
“我明天回来,早上10点40火车到上海,五站台,不许不来接!”
虽说还是冬天,老威手握公用电话听筒,却似全身都沐在春风里。回头望阿荣时,他却已笑着嚷着跑远了:
“威哥加油啊,回来了就别再让给跑了~~~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太阳当空照,虽说不过是冬天的太阳。
谁说只有春华秋实?只要有心,每一天都是花开的日子,每一天都能采撷到或酸或甜、又酸又甜的果实。
(完)
………【第一章】………
“呜~~~”
凄厉的胜角(1)声,响彻了天京城里每一处荒凉的角落。23Us.com一座座粗木剧竹搭就的望楼(2)上,缀着四色飘带的青旗(3)不住地旋舞着。
一队队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天朝官兵,扛着污秽破旧的旗帜,和七长八短的刀矛枪械,在首领们低沉急促的吆喝催促下,脚步匆促地从四面八方,向太平门方向涌去。
“青马群,唉,妖兵的炮声,离咱小天堂(4)可是越来越近了呢。”街衢一侧的污水瓦砾里,一个满身疮疥、手足不全的老者,一面张着仅剩的一只独眼,努力地在垃圾中翻寻可以下咽充饥的东西,一面边听着东城外连绵不绝的炮声,边不住晃悠着自己细得让人提心吊胆的脖子上,那颗干枯肮脏的头颅。
城南,一条狭窄的小巷里,两匹瘦弱的笃马被栓在一座低矮土屋门前,正百无聊赖地啃食着墙根的苔藓。涂成黄色的旧木板门上依稀画着些龙凤,却早已斑驳得难以辨识,门额上方悬着块黯淡的匾额:梯王真千岁(5)府。
两个黄巾黄袍的少年结束整齐,肩并肩地从木板门里走出,齐刷刷扳鞍上马,虽是满面菜色,身手却颇为矫健。年长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右手掂着支生锈的短洋枪;年稚的大约刚满十岁,腋下挟着面破黄旗,腰里掖了把没鞘短刀。
“二位王子三思啊!”一个身材魁硕的独臂中年汉子一把拽住年长少年的马缰,不住求恳着:“真千岁印子山升天不过数月,梯嗣钧(6)和其他几位王子王侄王孙,不是打仗升天,就是吃甜露吃得(7)……练家如今,便剩得王子们两根香火,如何还能出城破阵?”
“于得海!”小王子怒目嗔道:“尔欲反草(8)么?还不放手让开!”
于得海扑通一声,跪倒在二人马足前,哽咽不起:
“小卑职自壬子二年(9)从道州家中入营,追随真千岁十余载,今日便不要了性命,掖断不容二位王子再轻身犯险!”
大王子马上欠身,一把拽起他:
“尔说甚话来?尔年长,又跟得先父王久,便是我弟兄父执,倘非屡次打仗奋勇,断臂做了能人(10),凭尔一手好洋枪,如何到今日还做个承宣(11)?我弟兄能依,如何不依了尔?只这二、三月来,我梯殿自嗣钧至牌刀手,叠番出队,次第升天,便剩得尔我三人,阖府女眷也从忠王荣千岁(12)之议,放出城外就食,如今望楼催将,我弟兄不去,先父王并梯殿掩面,俱被我二人丢尽了。”
“王子……”
于得海还欲再说,大王子凄然一笑:
“莫再讲了,我父子食天禄多年,便拼却阖家性命,也是该应本分,再说倘不奋勇诛妖,一旦破城,横竖还不是一死?于叔,此番若返不得城子,先父王忌日,相烦替我弟兄奠盏清茶。”
马蹄叩打石板路的“笃笃”渐去渐远,终于不闻。五花八门的喧哗嘈杂,却杂在鼓乐枪炮声里,从天京城的四面八方,不住飘进人们的耳中。
“天王诏旨,众兄弟千祈莫慌,万事皆有天父主张天兄担当,太平天日今日来,同心同力同好汉;任那妖魔一面飞,难逃魂爷(13)真手段……”
“本府走失王娘一口,无锡口音,年方十七,寻获捆献者赏白米半升,决不食言!”
“一众出城充先锋兄弟速去地保城(14)圣营,王次兄(15)格外开恩,每人许食白米饭半碗!”
“充先锋也只得白米饭半碗了,嘿,甲寅四年,老子随铁公鸡(16)出南门打上方桥泥窟(17),每人可都分得拳头大一块花糕肥肉呢,啧啧!”
太平门面对钟山的城墙上,一个红衣黄袄的天朝军官一只手须臾不离地扶着垛口边的铜炮火门,另一只手却不时伸向腰间,偷偷掖一掖松垮的腰带。
几只乌鸦栖在城墙外蔓生的灌木枝头,正专注地试图用自己的尖喙,把城墙上炮弹打出的孔洞缝隙,啄成自己适宜的过冬巢**,浑不去理会城上此起彼伏的呐喊金鼓,和不远处连绵不绝、愈演愈烈的枪炮声。
太平天国癸开十三年十一月,吉日。
注释:
1、胜角,太平军术语:螺号;
2、望楼:太平军每驻扎一地即修筑望楼,用来了望敌情,传递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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