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呆了片刻,忽地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不住用脏呼呼的小手背,去抹自己一双又大又亮的泪眼:
“人家怕么,人家是女孩子,这些恶狗这般凶,连那两个老将都咬死了,人家一着急就拿包子去砸,又不是故意的。”
马二平生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了,一见之下,反倒有些窘了,转脸看那些狗,一条条都不活了:
“你扯谎,这些狗一个个都死了,明明是病狗。”
“人家哪里扯谎了,你刚才没听见它们叫?八成是——八成是它们贪吃你的肉包子,给撑死了。”
狗是不会给肉包子撑死的,自己这包子,肉是新鲜的绵阳肉;面粉是雪一般的上好白面。可是,刚才自己千真万确听见了狗叫声。
女孩子掸掸身上尘土,爬了起来。瞧她不过二十上下的样子,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脸蛋儿,衣带长长,衣袖短短,白裙子的下摆破了几处,还粘了不少血污。
“大哥,你别生气么,不就几个包子。”
“啥,不就几个包子,你这妮子是大户人家的罢,知不道俺们小家小业的辛苦,俺往后梢盖瓦房,抬媳妇儿,都指着这些包子呢。”
女孩长长的眼睫毛上兀自挂着泪珠,脸上却不觉泛出了笑滟:
“好大哥,人家赔你还不成么?”
“赔,拿什么赔,”马二脸上兀自带着怒意,口气却不觉和缓了一大半:“粮食宝中宝,这样糟践,老天爷会怪罪的——算了,看你给狗咬的,不要你赔了,你伤得不重罢,走得山路不?”
女孩似乎挺意外,愣了半晌,才笑道:
“我没事,你不要赔我可走了。”
天色已经有点暗了,女孩儿雪白的衣裙在山风里不住摇弋着。
已走出很远了,她忽地扭过头来,挥了挥小手:
“大哥,你心肠好,瓦房会有的,媳妇儿也会有的。”
“这些狗多半是病狗,不然倒是好几锅香肉呢。”
马二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掸着包子上的尘土:这些包子是卖不得了,只好自个儿吃,也好,卖了这么久包子,自己还没舍得尝过呢。
“小哥,借个光。”
一个平和的男声在耳畔响起,猛抬头看时,一对衣服朴实的中年男女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他身侧。
“你知道这些死人死狗是怎么回事么?”
“大哥,你知不道,这些疯狗可造了,咬死了这俩老将,还咬伤了个小妮子,我的一筐子肉包也……”
那中年男子腿上缠着绷带,但举手投足,却似没甚伤痛似的:
“你亲眼所见么?”
“没,我那会儿肚子疼上山坳蹲着去了,不过那小妮子可给咬得不轻,白裙子上全是血呢。”
中年男子眉毛一瞬,正待再问,那中年女子扯了扯他衣袖:
“他爹,我瞧也问不出啥来的,再说,你这伤还……”
中年男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锭碎银来:
“就劳烦小哥去找地保仵作来,就说是‘牛皮钉子’尹爷叫去的。”
“‘牛皮钉子’尹爷,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马二好不容易拾掇好满地的包子,挎起柳筐,伸手把那锭碎银往怀里揣。
他的手忽地僵住了:怀里,还有一锭银子,比尹爷给的那块大好多。
“别是狐仙作祟耍我罢,这锭银子俺不花,”马二一面踉踉跄跄地往村子方向疾走,一面胡思乱想着:“尹爷那锭银子倒是能使,赶明儿我抱两个猪娃养起来。”
山路,天色已差不多全黑了。
“那两个官弁和十四条狼狗,身上没半点伤痕,却个个七窍流血,血色殷红,明明是被一点红用硬物震碎脏腑致死,可我适才遍查四周,找不到任何可作暗器的物件,难道,她竟是用的那些包子?”
“奴家是妇道,不懂得这些,只是县太爷既用你办案,又雇派巡防营和他自家私人掺和,你何苦多管闲事。”
“妇人之见!我是官差,总捕头,查案拿贼,是我的本分,怎能……”
“算奴家错了还不行?只是他爹,你伤了筋骨,现下便是寻得这一点红,也是束手无计,还是先……”
两人的身影和语声渐渐没入了夜色。
山风呼啸着,那五颜六色觅食的山雀儿,也该念着归巢了罢?
………【(六)】………
天已经亮了。WeNXuEmI。cOM
当尹正声领着几个衙役踏进这个小村时,纵是他久历江湖,却也不由地惊呆了。
没有炊烟,没有行人,甚至没有一声鸡鸣犬吠,一座烧得坍了大半个屋顶的茅屋犹自袅袅冒着黑烟,坍屋四周,一地的伏尸,十二个人,一条狗。
他们的身上、身边,无数半青不黄的生涩白果,在晨风里无声的滚动着。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我到这里的时候是四更三刻,除了你眼前这十二个人,村子里的一切都死了,十三家,五十五口人,还有九条牛,六十二头羊,还有猪、狗、猫、鸡。”
一点红清脆的声音不知从什么角落远远飘过来。
“这件事与我无关,我是捕头,他们是巡防营的千总和练兵。”
晨风凛冽而冰冷,一点红的声音更冰冷:
“这里是丰县地界,尹捕头,有人曾经说过,捕头的职责是保障地方平安,那个人不是你罢?”
尹正声紧握铁尺的右手不由沁出了冷汗,这句话,恰是他整天挂在嘴边的。
“‘牛皮钉子’没格毙过一个疑犯,也没在牢里用过一次私刑,你的职责,只是追捕像我这样的罪犯,而不是裁判任何人的生死,我们虽然是死对头,但在这一点上,我本来很相信你,也很佩服你,”冰冷的声音继续钻来,仿佛数九漫天的风雪:“可这茅屋里本来只有一个卖包子的无辜小伙子,村里那十三家里,更是没有一个人,和一点红或者铁琵琶,有哪怕半点关系。”
“牛皮钉子不是疾恶如仇、最善追踪辨形么,这些人妄杀无辜,妄杀你管内百姓老弱的时候,你到哪儿去了?”
尹正声低着头,不吭声。一个捕快忍不住喝道:
“兀那女贼,休得胡言乱语,我们老大是晓得你不在这……”他刚说了一半,便被尹正声喝住:“六子,住口。”
一点红轻笑一声:
“呵呵,原来尹爷是去追踪我一点红了,好啊,好啊。”她略顿了顿,又道:“小女子纵然罪孽深重,无颜见天下人,也不屑和尹爷你相对,就此别过,尹爷要穷追不舍,也悉听尊便,‘牛皮钉子’名满天下,真想找我抓我,不论我跑到哪儿,也不是什么难事罢。”
一点红的语声戛然而止,惟有晨风,将白果树的枝叶,吹得沙沙作响。
“走。”
不知过了多久,尹正声忽地迸出一个字来。
“老大,这一地的尸首,咋,不管了?”
尹正声哼了一声:
“这些都是巡捕营的官人儿,他们杀人没知照我们捕房,死了人,我们捕房一样管不着。”
“那,一点红……”
“什么一点红,一点红不是在茅屋里烧成灰了?”尹正声声色俱厉地喝道。
几个捕快面面相觑,半晌,恍然点头:
“老大,您这可是头一遭啊!”
尹正声脸上笼起一片阴霾:
“也是最后一遭了。”
马二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昏过去,又是啥时候醒过来的。
天亮了么?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四周静悄悄地,一点声音都没有,鼻孔中,嗅到浓重的焦糊味道。
“轰隆隆~~”
一阵雷鸣滚过,冰冷的雨点纷纷打上面颊。
“俺这是在哪儿?俺的茅屋呢?”
他伸出双臂,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摸索着,雨水很快透湿了头发衣衫。
“哎唷!”“啪!”
不知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一个女孩子尖叫的声音: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没爹没妈没房子,就剩个瓦罐儿,够可怜了,你看看,你看看,摔破了,你赔你赔!”
马二有些窘了:
“姑娘,姑娘,你别哭别哭,俺眼睛坏了看不见,自家房子也找不着了,要不俺倒能赔你几个包子。”
女孩子笑了:
“你现在不就在房子里?屋顶都烧没了,就算有包子,也早成煤球了。”
马二如雪水浇头,呆立半晌,嚎啕大哭起来。
“哭啥,还大男人呢,”一块柔软的帕子塞进他手掌:“得,我家当没了,你家当也没了,咱算扯平,谁也别怨谁,来,跟我走罢,瞧这雨下的。”
一只温软的小手拉住他手腕,马二如痴如醉,任由她牵着自己慢慢走着,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喃喃道:
“走……茅屋没了,猪娃鸡仔也没了,俺能走哪儿去。”
“放心好了,我手很巧的,什么都会做,待会儿就给你弄顿好吃的——小心,小心绊着!”
大半年过去了,县城外的山坳里,两座新坟已长满青草,坟前两块石碑被风吹雨淋,已略显得有些陈旧,碑上却依旧光秃秃的没有一个字。只有最多事、最好奇的当地人才会偷偷告诉你,那是有名的大盗铁琵琶和一点红的坟头。
是啊,世道艰难,谁还记得这些呢?当年轰动一时的一点红案,如今已不过是说书人嘴下的一段引子,和闲汉们酒桌上的几粒花生了。
县衙后的一座跨院里,“牛皮刀子”尹正声夫妇正面沉似水地收拾着行囊。如今的县衙门里,洋枪洋狗越来越多,会使洋枪洋狗的也越来越多,他尹捕头纵使不自己告病,怕也是待不长了罢?
“他爹,别想了,听说天津卫那边已兴上了洋警察,早晚办到这县城里来,你啊,还是……”
“老爷,太太,”车把式抱着两个匣子跑进来:“刚才有个小孩子送来两个匣子,说粉的送老爷,绿的送太太。”
尹正声接过粉色匣子打开,面色忽变,挥手让车把式出去。
“他爹,装的啥?”
尹正声伸手拈出两张写满字的毛边纸来,却是两篇碑文,一篇是铁琵琶的,另一篇是一点红的。
“他爹,这么说,那一点红真的死了?”
“死了,真的死了,”尹正声沉吟着,反复扫视着那两张薄薄的毛边纸:“白字这么多,真是的。”
水淡如拿起桌上那只绿色匣子,慢慢打开一条缝,又飞快地合上。
匣里只有一只鞋,一只红色的弓鞋。
“他娘,匣子里是啥?”
“妇道家家的东西,没啥,别看了。”
水淡如的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依山傍水的小山村,有鱼,有树,有人。
“我说,你没使那旧茅屋米缸底下那锭银子罢,那个不干净,不能使!”
拾掇得一尘不染的大瓦房里,马二一面用调羹喝着鸡汤,一面扎煞着左手,摸索着去捉身边少妇的手臂。
少妇笑着躲着,嘴里不住说道:
“没,没,你别闹,把汤给洒了。”
马二索性把调羹撂了,双手螃蟹般不住挥舞着:
“没使?我眼睛没医好,包子也做不得,可这才几天,瓦房也盖了,黄牛也养了,你说,你说,哪儿来的钱?”
少妇又躲了半晌,终于给他捉住,带倒在怀里。她一面轻轻喘息,一面笑道:
“你娶了个好娘子啊,我心又灵,手又巧,做啥卖啥,卖啥赚啥……”
“瞎扯,你手巧个嘛?这许久了,调个羹汤还淡不淡咸不咸的,唔!”
他的嘴被一块芋头堵了个结实:
“你媳妇儿我是仙女下凡,你信不信?”
马二使劲咽下芋头,打了个饱嗝儿,这才又嘟囔道:
“仙女,说是狐仙我还保不住信。哎,啥时辰了?”
“你这不正吃晌午饭?太阳眼见就落山了。”
“娘子,好娘子,你扶俺去山上瞅瞅晚霞好不?以前在蜈蚣岭卖包子,就觉得晚霞好看,比俊妮子都好看。”
少妇望着他混浊的眼眸,轻轻叹了口气:
“好,咱们看晚霞去。”
村外,晚霞。
“娘子,晚霞呢?”
“喏,就在这儿,就在你肩头上。”
少妇轻轻扶着马二的肩头,任晚风把他们的头发,弥散在夕阳里。
“你知不道,本来俺最恨的人,就是一点红那个女贼了。”
扶在他肩头的手猛地颤了颤:
“该恨,该恨,她把你害苦了,也把我给害苦了。”
马二笑了,夕阳照在他脸上,一脸的灿烂:
“现在俺不恨她了,还有点感激她,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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