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张口结舌半晌,忽地掩面大哭起来:
“呜呜呜,人家怎么办,人家怎么办那~~~~这日子,这日子人家一天也过不得了嘛!老牛,好老牛,乖老牛,还有别的办法可以飞起来,你知道,你一定知道,对不对,对不对!”
老牛缓缓点头,又摇头:
“我倒是知道一个办法,可是说出来我就没命了,你如果一定要问,我告诉你。”
织女不开口也不哭了,只是不住用手背,抹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老牛走近她,轻轻添着她的鞋面:
“天上一日,凡间三年,九十年人间夫妻,对牛郎是一辈子的伴儿,对你却不过短短三十天,是或苦或甜,又苦又甜的一段梦罢了。”
说到这里,它忽地沉默了,不论织女问什么说什么,它只埋着头,去咀嚼那几根半枯不黄的稻草。
“娘子……”
牛郎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但他还是看得出,院子拾掇得很干净,家里收拾得很齐整。
织女端端正正地坐在破木桌边上,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桌上,不知热了几回的糠菜饼子,兀自蒸蒸冒着热气。
“娘子,怪我,都怪我,我知道你疼我,是我不知好歹……鸡汤我全喝了,真好喝……对了对了,你看,我喝了娘子的鸡汤,又多打了两捆柴禾,去邻村换了四个鸡蛋,你看你看,这么大呢,我们明儿个央三婶儿家母鸡给孵出来,养得大了,鸡能生蛋,蛋能变鸡,鸡再生蛋,蛋再……”
织女看着自己男人着急的神情,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东拉西扯,故意绷紧的脸不觉绽出了笑意,她犹豫着,是否该马上把自己肚子里那点儿秘密,告诉孩子未来的爹爹:
“还是等上床歇了罢,我可以一边告诉他,一边轻轻咬他的耳朵,嘿嘿,嘿嘿。”她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更甜了。
………【(四)人间天上】………
四只蛋都孵成了鸡,两只公鸡,两只母鸡。(看小说到顶点。。)
母鸡被黄鼠狼叼去了一只,另一只很快长大了,会生蛋了,差不多每天都生,有的蛋换成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有的蛋又孵成了小鸡。等到织女肚里的孩子呱呱坠地,场院里已有了十来只大大小小的鸡公鸡婆,牛郎也能一下拿出六个鸡蛋,和红糖姜丝熬成一大碗,用小勺一口一口,笑嘻嘻地喂织女喝下去。
人间六、七年,天上、天上差不多两三天罢?
“娘子还是这样年轻,这样美!”
胡子一天天变长、皱纹也一天天变多的牛郎,常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面啜着织女熬的粥,一面啧啧赞叹着。
“唉,这粗心的汉子!人家手指头上的老茧,都差不多半寸厚了。”
有时,夜深人静了,织女会一个人坐在谷垛上,一面望着天上的月亮星星,一面抚着粗糙的十指,轻轻地叹上一小口气。
天上的姐妹们,大约再过百年千年,也不会知道,什么是长茧子罢?
不过织女现在已经晓得如何剥笋,怎样喂鸡,糖有多甜,盐有多淡,她再也不会烙出焦了一半的糠菜饼子,或是把自己的一只手缝进袜子里了。
“阿大、阿二和他的全身冬夏衣裳,都是我一个人织布,一个人缝做的呢!”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的脸色总会绽出一丝满足的笑意来:娘亲,姐姐妹妹们,织女现在真的做了织女呢!
“天上一日,凡间三年,九十年人间夫妻,对牛郎是一辈子的伴儿,对你却不过短短三十天,是或苦或甜,又苦又甜的一段梦罢了。”
九十年,九十年哪里够……天上差不多已过了两三日了罢?娘亲的宴期,也差不多到了罢?唉,想这些作甚!
这些话还是那一年,老牛跟织女说的呢,老牛一天比一天更老,早已下不得地,拉不得犁耙了,自那次以后,它一次口也没再开过,一句话也没再说过。
这天晚上,织女又一个人坐在谷垛上看星星看月亮,老牛却突然又开口了:
“记得么?那次你问过我,有没有什么法子让你再飞起来?”
织女笑了笑:
“记得,不过,现在我不想问了。”
老牛缓缓道:
“其实那个法子就是找一张完完整整的老牛皮,用嘴使劲吹,一定得是老牛皮才能吹,若是小牛的,没等飞起来就吹破了。”
说到这里,它的语声越来越微弱,眼里汨汨流淌出泪水:“那时候没告诉你,是因为我还想多活几年,看看天,看看草地,看看你们和你们的娃娃,可惜,唉,老牛毕竟不是人,也不是神仙,我就要死了,所以……”
“不要!”织女也哭了,使劲摇着头:“你不要死,我想法子,我一定有法子的!”
老牛轻轻摇了摇头:
“算了罢,你能有什么法子,又不是在天上,就算在天上,王母有成百上千个女儿,人间有成千上万的老牛,你又能怎样呢?”
织女顿时无语,旋即抱着牛脖子,哭得更伤心了。
老牛伸出舌头,无力地舔着织女腮上的泪水:
“别哭,别哭,你比我还大好多呢,怎么跟小丫头似的……我死后,你偷偷找人把我的皮剥下来,小心别弄破了,如果哪天厌倦了,就、就……”它忽然不哭了,混浊的眼神也一下子变得明亮:“不过,我真的希望你永远用不上它。”
老牛死了,死得很安详,最后一滴眼泪,兀自挂在它黯淡的眼旁。
“我会让牛郎把你好好埋了,你安心去吧。”织女喃喃着,用衣袖轻轻拭去老牛眼边的泪水:“你放心,你的皮,我永远也不会用上的。”
哭得出神的她,并没有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已静悄悄地在不远处的墙根后,蹲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老牛被葬在山后,牛郎那块韭菜地边的土垄上了,织女本来还有些担心,一向节俭的自家男人,会舍不得那几百斤牛肉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牛郎对织女格外的体贴,甚至以前总也看不到、顾不上的她的那些小小心思,也被他照顾得一件不漏。
“就算能飞,我也不飞的。”织女搂着阿大阿二,惬意地躺在床上,望着自家男人兀自操劳的背影,心满意足地这样想着。
娘亲的宴期,也差不多到了罢?这么多的姊妹,寻不得了织女,不知她老人家会怎样呢。
织女一面胡乱想着,一面随口哼哼着歌谣,哄着阿大阿二,没多久,母子三人便都甜甜地睡着了。
牛郎满脸温柔地走到床边,轻轻唤着妻子。
织女翻了个身,睡得更熟了,脸色还挂着一丝笑意。
牛郎替她掖了掖被子,转身闪了出去。
月光如水,万籁俱寂,惟有秋虫儿啾啾地鸣着。
牛郎拾掇得干干净净,肃穆地站在村外一块旷地上,手里捧着张完完整整的老牛皮。
他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天上,一咬牙,捧起牛皮,使劲地吹了起来。
他吹得是如此的用力,月光下望过去,腮帮子涨得通紫,连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根根突兀地绽了起来。
………【(五) 天上人间】………
天宫,南天门外。(看小说到顶点。。)
张门神倚着石狮子,懒洋洋地用靴子头,去拨开脚下厚厚的白云絮;李门神倒拖着方天画戟,扒着云洞,不时张望一眼云彩下面的人间,间或舒开披挂着厚厚金甲的两条胳膊,打一个大大的哈欠。
“都说天上好,天上好,好个球么,宫里宫外,就那么些熟面孔熟景致,几千年下来,看都看得腻味了,张哥,你瞧瞧,这人间才叫有意思,人是人样,狗是狗样,瞧瞧,瞧瞧,连那什么姑苏城都有八个城门,比咱天宫还多上四个呢!啧啧,啧啧!”
张门神挠挠头皮:
“老弟,认命罢,谁叫咱哥儿俩命不好,生下来派了做神仙呢!再者说了,跟那六个门神哥们比起来,咱哥儿俩算得走运了,你想想啊,天宫四门,哪个门有咱南天门的名头响亮?人间那些凡夫俗子,怕是还道咱们天上就只咱一个大门呢!不说天上罢,就说蟠桃园管摘桃篮子的侍女们,这几千年来,出出入入的,谁不是大哥长大哥短地赔个笑脸?你还待咋地啊?”
李门神一歪脖子,正待争辩几句,忽见云彩下面,忽忽悠悠地飘上个人来,那人黄粗布连襟,黑粗布草鞋,双眼紧闭,手里死死攥着张黑乎乎的东西。
两门神对视一眼,都乐了:
“嘿嘿,又一个吹牛皮的上来了。”
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便已闪过云絮,趔趄着站到了高高的南天门前,站到了身高丈六,金盔金甲的两位门神脚下。
“兀那凡夫俗子,干什么来的!”
两门神故意憋粗了嗓门,尽量让自己显得威风些。
“我、我走亲戚的。”那人扭捏了良久,才用很细小的声音答道。
两门神却仿佛听见雷公作法一般,不约而同都跳起五六丈高:
“什么,走亲戚!你喝多了?这宫里住得都是上仙,有你哪门子的亲戚!”
那人急得满脸通红:
“我真的是走亲戚的,我家里的就是……我们还有两个小的,都、都是……”
他都是了半晌,也没都是出个所以然来,张门神不耐烦了,伸手推了他一把:
“去去去,就你这熊样,也想混进咱天宫去!滚下去罢,下次把瞎话编顺溜了再上来!”
那人急待分说,却偏偏越急越语塞,眼见得要被推下去,他忽地换了副笑脸,探手入怀,摸出两个大红皮鸡蛋来:
“二位大哥,自家母鸡下的,一点小意思,您二位高高手我、我就进去了,我……”
李门神伸手拿过鸡蛋,掂了掂,脸色略和缓了些:
“嗯,你小子把咱哥儿俩当什么人了?让你小子长长见识罢,你这鸡蛋还没咱天宫的鸽子蛋大,咱这儿的鸡,一条鸡腿够管三十个壮汉子吃饱三天!得,看你小子还知道些好歹,我就高高手!”
不待那人答话,李门神大手一舒,将他一把推了下去。
那人大叫一声,飘飘悠悠地顺风直飘下九霄去,手里兀自死死攥着那张老牛皮。
两门神目不转睛地直目送着那人双足稳稳落地,这才直起腰来,相视长笑:
“哈哈哈哈,这小子,不是送咱哥儿俩这两个鸡蛋,我就让他**先着地了。”
张门神摸着胡子,挤了挤眼睛:
“这鸡蛋够大的,待会儿拔点韭菜,炒了下酒——这混球,还真当咱天上的鸽子蛋也这么大了。”
李门神敛住笑容:
“这小子,没事干吹牛皮上来作甚?老子想下去,还下不去呢。”
织女被阿大阿二的哭声惊醒,一摸被窝,不见了自家男人,吓得脸都青了。
这么多年了,牛郎从来没这样不作声的离开过自己,人间苦,人间累,她都惯了,可现在,可现在!织女简直就快哭出声来。
阿大阿二见娘亲这样,哭得更欢了。织女忙破涕为笑,哄了这个,又哄那个。
“阿大阿二乖,爹爹不会有事的,爹爹一会儿就回来,带糖豆豆来,带布老虎来……”
她口中喃喃着,自己也不知是在对两个孩子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半夜里牛郎果然回来了,但既没带糖豆豆,也没带布老虎,只带了一身醺醺的酒气。孩子拉他,他不理,织女问他,他也不应。
一连几天他都是这样,禾也不割,稻草也不挑,孩子也不哄。
于是织女只好一个人割禾,一个人挑稻草,一个人哄孩子。
“天上一日,凡间三年,九十年人间夫妻,对牛郎是一辈子的伴儿,对你却不过短短三十天,是或苦或甜,又苦又甜的一段梦罢了。”
直到有一天,牛郎回来得比平常更晚,酒喝得比平常更多,脚下也比平常更软,踉跄着摸到门口,却被门槛绊了个大跟头。
“相公,你不要紧罢。”
织女忙抢过去扶他。
“走、走开!”牛郎猛一把推开她,她一趔趄,后背重重撞上了桌角:“相公,你——”
“我、我咋了?”牛郎翻了翻醉眼:“你、你是我女人,有、有那样阔的亲戚却、却藏私不说,我去走、走亲戚,不过求亲家些周济么,天宫、天宫那般阔气,拔、拔根汗毛也、也够咱一家人吃上几辈子,结果、结果,亲阔门槛高,竟、竟然连大门都、都……”
织女脑袋顿时嗡的一声:
“你怎么这样!你一定是偷听了老牛的话,吹了那张老牛皮……”
“偷听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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