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龙江船厂:天国于郑和龙江宝船厂旧址设龙江关及船厂,打造八桨船和龟船,壬戌十二年四月被湘军曾国荃夺占;
8、长龙、快蟹、三板:都是湘军水师的船型;
9、胜守:太平军术语,就是败退;
10、梦王:董金泉,小名三木瓜,天王府守门人,因常能见到天王,当王爵滥封时,亦得梦王之封,时年已近七十,为目前所知天国受封时年纪最大的王爵;
………【(三)】………
“别别,许叔,许前辈,”熊有方满面通红,一把扯起拖着一条瘸腿,哆哆嗦嗦正要跪下行礼的许丞相,按坐在帐篷一角的木桩凳上:“小侄自入营,便在您老船上当圣兵,叫您跪我,这不是要折小侄我的寿么!”
许丞相感慨地看了熊有方一眼,旋即挣扎着站起身来:
“这,唉,上司官不在,我也便不客气倚老卖老了,不瞒你说,让我这个快奔五十的半老头子,整天对着你一个后生小弟长,小弟短(1),也着实。(看小说到顶点。。)……不说这个了,水营合营大小官兵牌面一百六十七人,牌尾、能人(2)四十二人,书手先生一人,船厂工匠五十五人,八桨船十七号,能下得水者十一号,喏,这便是兵册船册,点点数罢。”
熊有方双手接过,交给何得金:“得金,你去点罢,我又不识得字,许叔,您老腿脚不方便,便在小侄阁内(3)管管能人,如何?”
许丞相摇摇头,苦笑一声:
“我虽是个无用的人,却委实闲不住,你若看顾我这个老表,便留下这船厂、工匠给我罢!”
“乒乒乒!”“乓乓乓!”
芦苇深处,单调刺耳的锛凿斧锯之声,和着洲上稀疏灌木上嘶哑地蝉声,没完没了地被湿热的江风,送进江边垒上,那些穿着又脏又破的冬衣,捂着咕咕叫唤的饥肠的天兵天将耳朵里。
“喂,我说泥鳅哥,你能不能求求你叔,莫敲那破船帮子不行么?”熊小麻靠在竹枪上,正用他脏呼呼的小手指头,使劲塞着自己的一双耳孔。
泥鳅哼了一声:
“我说,我说他也得听呢!一天才喝四两粥,大热的天,腿脚还不方便,也不晓得他哪儿来的偌大劲头!”
“你懂什么!”
何得金平静的语声在身后响起,二人急忙躬身:“大人教训得是!”旋即又直起腰,噗哧笑出声来:“教训了嘛子么。”
何得金也忍不住笑了:
“圣贤、不,前人尝云,熟能生巧,许丞相如此,便是不欲工匠们手生,断了咱天朝船厂的油香根罢!”
熊小麻咬着手指头,不说话了;泥鳅却又哼了一声:
“手生手熟,却又有个逑用!江北没了,江南头关、三汊河、观音门、草鞋峡都没了,咱那几条破八桨船,如今也便办得偷鸡摸狗一般,乘着月黑风高,朝神策门里偷送几船洋商船私卖的米粮红粉,还有城里那些戴黄头巾的大老爷们一天也离不得的洋酒洋烟(4)了罢?何大人,你读过圣书,也读过妖书(5),你便教训教训我这粗人,这般闹法,江山打得通不?”
何得金一怔,一时竟作答不得;熊小麻拉了拉泥鳅衣袖:
“泥鳅哥,莫这般想,前番天将(6)大人讲道理(7)时不是讲过,万事皆有天父主张天兄担当,总不用慌,天下太平漫漫来……”他忽地一苦脸:“不说了,这肚子里的馋虫,却死也不肯漫漫来的。”
何得金干咳一声,换了个话题:
“泥鳅,闻得你一手好单刀,如何,让我见识见识?”
泥鳅一听单刀,登时来了劲头儿,顺手扒下破靴子一扔,紧了紧断作三截又接起的腰带,抽刀在手,退后数丈,立个门户,便窜高伏低舞将起来。
“好!”何得金赞赏地频频点头,熊小麻更是连连鼓掌,泥鳅听得采声,顾不得腹中无食,脚下步伐加快,手中刀更是舞得花团锦簇一般。
“好个逑!”
熊有方不知何时站到了圈外,抱着胳膊,冷冷地说道。
泥鳅的手眼身法步一下全僵住了,举刀站在原地,练不是,不练也不是,何得金和熊小麻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摸不着头脑。
“那几两稀粥食得有气力折腾了么?若果有气力,好生练练鸟枪抬炮,少弄这些唬人的物事!”
熊有方啪地扔下一个油纸包,一甩破袍袖,黑着脸走远了。
“哥这是咋了?他平素不是最喜欢刀法?”
熊小麻满脸困惑地蹲下身去,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黑乎乎的,包了三根烧焦的苞谷。
“我说么,哥老是这般,刀子嘴巴,豆腐心肠,何大人,泥鳅哥,给,你们大人吃大的,小麻年纪小,吃这根小的。”
何得金笑了笑,接过苞谷,在衣襟上擦了擦,便往嘴边送。
泥鳅却浑如未觉,一双眼睛,失魂落魄地望着手里的单刀,炽烈的阳光下,刀华湛湛,仿佛江水的回波。
“小子,你也想学人家有方上岸?有方一手好单刀,军中人称‘鬼见愁’,你便再修行十年,怕也比不上人家两根指头!”这还是丁巳七年,熊有方登岸去充陆师牌刀手时,自家叔叔许丞相指着自己鼻子教训的话罢?
“乒乒乒!”“乓乓乓!”
芦苇深处,单调刺耳的锛凿斧锯之声,和着洲上稀疏灌木上嘶哑地蝉声,没完没了地被湿热的江风,送进江边垒上,呆呆站立着的三人耳中。
“砰砰砰~~~”
清妖又攻城了罢?江南岸金川门方向,土枪、洋枪,又爆豆般响个不停。
注释:
1、小弟:太平天国官兵喜欢以兄弟相称,官尊者为兄,卑者为弟,而不论其实际岁数和辈分,所以六十多岁的曾天养、贵为岳父的黄玉琨,却都得称呼二十多岁的石达开为兄;
2、太平军称战兵为牌面,老弱为牌尾,伤病员为能人;
3、阁:太平天国后期,主将和义爵的府第称阁,行文和属下系衔,常称“本阁”、“阁下”、“阁内”等;
4、洋烟,就是鸦片;
5、妖书:天国把自己旨准颁行的几十种印书以外的书一概称为妖书,始则禁读焚毁,后来实际上放宽了限制;
6、天将:仅次于王的高级官职;
7、讲道理:天国制度,官员定期集合属下讲道理,以宗教、政治、军事鼓动为主;
………【(四)】………
满月,江面、苇荡、沙洲,一片寂静,一片雪白。weNxUemi。Com
“X的,这般月色,一眼睛看出八百里去,咱这勾当,瞒得过清妖的千里镜么?将令,将令,甚鸟将令!”
泥鳅披了身蓑衣,头上乱蓬蓬插了些苇草,趴在苇塘里,一面嘟囔,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江汊里,那个隐隐绰绰、随着江潮时起时伏的黑影。
“小声点儿,不要脑壳了!”何得金一把掩住他的嘴:“你懂个球!这十八虽然月色明亮,清妖却也因此容易懈怠,再说,如今江北俱失,京里粮草红粉(1)的接济,全靠这洋轮船私卖,便冒些风险,却也是划得来的。”
他见泥鳅俯首不语,但伏在那里,手脚全身,却兀自说不出的不自在,又压低了些许嗓门,宽慰道:
“兄弟,忍着些,这卸船乃是关乎咱天国数万人性命的大事,如何比不得打仗了?便是许叔他老人家,腿脚那般不便,闻得此事,不也再三求肯,硬是只身上得洋船引水去了?”
月色里,泥鳅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何哥,你读过书,见识多,你说说,这洋人,却是信得过信不过呢?”
“泥鳅哥,你莫怕,莫怕,”熊小麻扶了扶脑袋上精心编成的苇圈儿,抢着道:“前番贡王千岁讲道理时说过,洋人本属同教,什么什么同胞呢,他们和咱们,不都拜的天父天兄么?”
何得金摇摇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洋鬼子,难讲,难讲啊!”
泥鳅再不搭言,双手撑在苇塘泥水里,一双牛铃大眼,只顾死死地盯着江汊里,那个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黑影。
月色更皎洁了,渐渐升起的潮水,一尺一尺地侵蚀着苇塘、沙洲,潜伏多时的将兵们,鞋袜、裤管、衣袖,也已被冰凉的江水浸湿。
那条洋轮船忽地船身一横,已乘着潮水,轻轻巧巧地搁上了一片浅滩,不待船尾两个黑乎乎的铁锚抛出,一条黑影,已从船舷一跃而下,落在浅滩上,旋即一个趔趄,摔倒在泥水里。
“许叔……”熊有方从苇塘中闪出,一把扶起许丞相:“难为您老了。”
“絮叨个嘛子?还不叫兄弟们快些儿?”许丞相气喘吁吁地抚着胸口,一脸怒色地喝道。
“兄弟们醒醒(2)些!此番卸船安吉,日间各队俱添一顿白粥!”
贡王梁凤超居然大驾亲临,他穿着醒目的破烂龙袍,挺立在一块突兀的礁石上,手中黄绸胜旗(3),在月色中分外夺目。
苇塘中,沙洲里,几百个身影一跃而起,争先恐后地向洋船冲去。
月色依然皎洁,远处江面宽阔处,清军水师的巡船号火,在潮影月华中时隐时现。
贡王收起胜旗,趟着没踝的潮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许丞相身边,塞给他一个纸包:
“就这点黄烟(4)了,收好,吸得时候莫让侍卫们看见。”
许丞相颤巍巍地掖起纸包,指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江面,催促道:
“千岁,叫兄弟们快着些儿,这样的月光,虽说清妖的红单船收了银钱,充作不知,毕竟雪里埋伢儿,藏不住哟。”
贡王连连点头,急忙让尉差们(5)传下令去,传令毕,却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想本藩坐镇天海关,洋舟光天化日,升火鼓轮,从容贸易,算来不过一两年的光景,如今,唉!”
月色里,许丞相沧桑的脸孔一片黯然:
“卑职不中用,卑职不中用啊!若是水师管用,妖崽子们何至于欺负到咱们天国的鼻子尖尖儿!”
“须怪不得你,本藩还做过水师天军主将,天国这八桨船,如何能……”
“千岁,您让弟兄们冒死捱冻,熬了这大半夜,如何,这洋船运的,却是这些货色!”
熊有方愤怒低沉的语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惊抬头看时,却见酸天义袖口挽得高高,一脸怒色地立在对面江水里,他身后不远,泥鳅、何得金,一大群肩挑背扛、衣衫褴褛的天朝将兵们。
贡王满面通红,嗫喏着答不出话来,许丞相忙道:
“有方,么事?洋轮船上,究竟装的嘛子哟?”
熊有方胸口起伏,一口怨气噎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何得金伸手一指身后:
“您自己看吧。”
身后潮水里,百十名将兵,长绳,浮杆,拖着抬着十几根合不拢抱的原木。
“这、这……”
“还有拖尾风琴、洋酒、洋钟表……”
熊小麻抱着个大匣子,一面趟水,一面嘟囔着。
许丞相混浊的眼神愈发混浊了,他转向梁凤超,梁凤超呆立在水里,一脸的苦涩和无奈。
“突突突突~~~”
不远处浅滩上,一直熄火的洋轮船忽地机声大作。
“潮水退了!”许丞相陡地仿佛从梦中惊醒,大喝道:
“天大事情,回去再扯,要保得脑壳,大伙儿手脚须更伶俐些,快!快!”
天已晌午了,江上,洲上,黄梅天里难得的大太阳。
酸天义队里的兄弟们横七竖八、或坐或靠地倚在垒墙上,一面望着江上的动静,一面晒着身上半湿不干的破衣裳。
“泥鳅哥,你看,这会儿功夫,清妖又扑了金川门三次,都给咱们天兵击退了!哎,你说,他们怎么好久不来扑咱们九袱洲呢?”
熊小麻的破草鞋早已不知去向,正倚着竹枪,替泥鳅寻湿漉漉长发里,那些白花花的虱子。
“这个你不懂,曾妖头当年在九江就做过,叫什么‘舍坚攻暇’。”
“舍坚攻暇?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是妖书上文绉绉的话语,我老粗一个,便不懂得了。”泥鳅挠挠脑门,不好意思地说。
“坚就是不容易攻的,暇就是容易攻的,意思是说,柿子拣软的捏,先挑好打的去打。”何得金远远地道。
“何大人,您说说您说说,”熊小麻忽地来了兴趣:“咱们这九袱洲要算坚,那么天京该算暇了?”
“咱们九袱洲当然算坚,这天京……当然也算坚,”何得金结结巴巴地答着,手里不住拧着衣角的水,不觉皱眉道“浑身透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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