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坐在一边,默默地看她。
她是个好母亲,他想。
“阿真,我族父为我寻了门亲事。”
他忽而道。
“什么?”阿真的心神放在娃娃身上,一时没听清楚,回过头来问,脸上还挂着轻柔的笑意,如画的眉眼温柔得如同最柔嫩的花瓣。
“我要成亲了。”阿默心下一痛,移开视线,不去看她,只将话又重复了一遍。
有那么一瞬间,阿真有点想笑,但这笑,似乎又跟愉悦无丝毫的关系。
“成亲?”于是,阿真只是重复了一遍。
“是。”阿默敏锐地察觉她的情绪波动,心里并不如他曾想的那样激动,反而无喜无悲,只是生出些隐秘的满足,似乎他千里迢迢地来到太白宫,只为对她说这一句话,看她这一瞬的愣神。
“成亲?!”阿真又重复了一遍,却是将视线集中在阿默身上,“你要成亲了?”
“嗯。”阿默不敢眨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渐渐加快,某种秘密的期待开始浮现。
“哦,那,可要恭喜啊。”阿真似乎弄清楚了,便扬起她一贯的笑,道声祝贺。
“……”阿默低下头去,只觉得心情异常复杂,他要这一声恭喜吗?可他又想要什么?
“什么时候成亲?是哪家姑娘?之前见过面吗?漂亮吗?”阿真兴致勃勃地问。
阿默抬起头来,似乎无奈地摇摇头:“你啊!”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抚抚她的头,道。
阿真却是一下子红了眼眶:“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阿默一下子就慌了,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了?
阿真瞪着他,眼泪簌簌流下:“我要死的时候,你都没来看我……”
是的,去年七夕的时候,他没来看她,现在,却来告诉她他要成亲了。
阿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委屈,想要好好责备他一通。
阿默愣了愣,面上闪过一丝痛楚,却是没有辩解,没有辩解路途遥远消息不灵,没有辩解他曾没日没夜地赶路,只为偷偷在放满了木雕小玩意儿的窗下看她一眼,确定她安好。
他只是温柔地将阿真揽入怀中,轻轻拍抚:“对不起,阿真。”
阿真在这个熟悉的怀里渐渐止住眼泪,只想到以后这个温暖的怀抱将不再属于她,便舍不得离开,依旧躲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你要成亲了。”
阿默抚着她头发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声。
“我没礼物送你!”阿真赌气道。
阿默失笑,胸膛轻轻震动,让阿真的嘴角也挂起微微的笑意。
阿默抬起她的脸,拿指腹轻轻地抹去她眼角的泪痕:“你的眼泪,便是最好的礼物了。”他道。
他想,也许他真的只是要她的一滴泪罢了。
阿真微愣了愣,然后脸上微微作烧,她垂下眼睑,有点扭捏道:“你别误会,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嗯,你要好好爱你的新娘……”
阿真絮絮叨叨的,想要掩饰她的失态。
阿默沉默地听她说着,只一瞬不瞬地看她,抚过她眼角的拇指流连到她唇边,暧昧地轻抚:“善良的阿真,自私的阿真……我也想要自私一回……”
阿真看他渐渐低下头来,心底有些慌乱,有些无措,脑子里却在想他说的自私的阿真是什么意思……
最终阿默还是吻到了阿真。
阿真没有躲避,只柔顺地让阿默的吻印在她略失血色的唇上,继而细细□她的舌。
周围的一切慢慢都变得遥远而安静,清脆的鸟鸣声,婴儿的呢喃声,拨浪鼓的咚咚声,皆成为和缓的背景声。
敞轩似乎变得静谧,只余暖熏醉人的风声,细细的喘息声,以及略显激烈的心跳声。
阿默紧紧地抱着怀里的阿真,有泪无声无息地融入那泛着淡雅清香的青丝里:“阿真,我爱你……”
阿真环着双膝,靠坐在双人童车边,神情悲惘。
阿默走了,留给她一个吻,一句话。
从此,他的生活里将不再有她,他将会有以他为天的娇妻,将有视他为大山的稚子,他的家,会是那样幸福美满。
她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了。
她是自私的。
她不想从此以后只有她一个人回忆过往。
她是哀怨的。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即便一双可爱的孩儿,也是被迫拥有,可是他,还有他们,却可以拥有那样美满的家庭。
原来,原来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已经原谅,已经开始展望新的生活,却赫然发现,自己依然在自怨自艾,依然在埋怨上天的不公,依然沉溺在过往的痛楚里。
原来,那一段黑暗的日子,是那样深刻地印在她的心里。
虽然口口声声说无所谓,无所谓,一片淡然的样子,却是更加在意别人的态度,更加希望别人能关心她,爱护她,让她觉得她是值得珍惜的,而不是只能躲在黑暗里的蝉。
可是,他们都走了。
即使在她因为生产艰难快要死去的时候,他们也没来看她。
如今,却又来跟她说,他将永远离开她的生活,去拥有美好的家。
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只有她,在这世上,只是孤身一人,无根无凭,没有家乡,没有归属。
虽然师傅们如此疼爱她,她也早已将他们看做亲人,可他们只是长辈。
原来自己还是渴望爱情,渴望被追求,渴望能有一个小家,简简单单,却温暖的小家。
可是,阿真苦笑,将脸埋进膝盖里,在这个世界,会有真正不介意她这般情况的男子吗?
即便亲厚如阿默,她也不敢开口相询。
罢了罢了,她抬起头,不要想那么多了,既然大家都已有了归宿,那她也是时候找她的归宿了,至少,可以有个地方收拢骨骸,栖息灵魂……
她伸手逗逗童车里的宝宝们的苹果脸,宝宝,该替你们找个故乡了呢,省得像娘一样,无根无蒂地,始终没有归属感。
第四十章
阿真一向浅眠,睡得不多,早早地起来,也没事干,便养成看日出的习惯。
日出,一日一新。
她喜欢日出让她感受到的希望和温暖,她依赖这种希望和温暖扫去她心里的阴霾。
看着金灿灿的朝阳,阿真好心情地微笑,差不多,是时候离开了。
“子休师父!”阿真恭恭敬敬地请安。
“咦?怎么了这是?”子休长老有些诧异,虽然阿真每天都会过来给长老们晨昏定省,但自十二岁以后,也都是说话问安罢了,从不会这样显得生分的恭敬。
“我想下山。”阿真正坐在铺了柔锦的白玉席上,恭敬地微低着头,平静地道。
“什么?!”子休长老一愣,“下山?”
“是。”阿真噙了淡淡的笑,抬起头来望着明显惊异的子休长老,“阿真想尝试着自己养活自己。”
“可你的身体……”子休长老皱眉。
“即便,只是一日也好。”阿真依然淡淡地笑着,语调却是坚决。
“阿真!”子休长老有些怒意,她竟这样不爱护自己。
阿真微低下头,沉默不语。
“唉,”子休长老有些无奈地叹气,“你这样离开,我们怎么会放心。”
“阿真不孝。”阿真红了眼眶,深深地低下头去,双手交叠,以额扣地,行大礼。
“罢了,待我和你师父们商量下,你先去吧。”子休长老摆摆手。
“喏。”阿真眨去眼里的泪,起身离去。
“阿真,你可想好了?”子章长老端详着伏在她怀里的阿真,微皱着眉,问道。
“嗯,”阿真应一声,对子章长老笑笑,“子章师父,放心吧,我会好好的。”
“阿真,师父知道你向往简单朴素的日子,可是,这平头小老百姓的日子,看着简单和乐,却也是很有些苦头,你可知道?”
“阿真明白,”阿真直起身来,揽住子章师父的肩,又低低重复了遍,“阿真明白。”
“我就怕你不明白,你从小便是娇养着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怎能过得惯日日操心柴米油盐的日子?师父们又怎么忍心让你受短衣少食的苦?”
“子章师父,如今阿真能多活一天便是上天恩赐了,那又有什么放不开?阿真来时一无所有,去时也该如此,能得师父们十几年的疼爱照顾,已是不虚此生,只请师父们原谅阿真的不孝。”
“你知道了?”子章大惊,“子飨他跟你说了?”
阿真点点头,依赖地抱住子章师父:“让师父们操心了。”
“你这孩子啊……”子章师父忍不住搂住阿真唏嘘垂泪。
阿真闭上眼睛,有泪自眼角滑下,既已生离,师父们便不用再承受一次死别了……阿真不孝……
半晌,子章师父忍住泪,道:“紫桐虽拜在我门下,却心有挂碍,修行难有进益,我正欲遣她下山游历,既然你也要离开,便随她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
“喏。”
七月初七,两个红苹果娃娃满周岁,子微师父取名,哥哥为阿骐,妹妹为阿琪。
没几日,灵儿的新生女儿满百日。
阿真前去祝贺,先在太婆婆灵前上了柱香,然后将小时候太婆婆送她的保佑她长命百岁的小银镯子回赠给灵儿,算是新生儿的贺礼。
又将整理好的一大匣子木雕小玩意儿并一捧盒从子休长老那里讨来的金珠托给皓羽,让他带给阿默,算是阿默新婚之喜的贺礼。
八月十五,太白宫照例作团圆宴,亦为阿真践行,阿真一一向诸位长老敬酒,却没说什么祝词,只闷声喝酒。
九月九,阿真吃了子章长老煮的长寿面,过了十九岁的小生日。
次日,阿真行叩首大礼拜别诸位师父,在紫桐的陪伴下,带着两个刚满周岁的孩子离开太白。
诸位长老凭栏而望,一向平和的脸上俱带着明明白白的哀伤。
子飨长老神情似怒非怒:“这孩子,居然连凝香丸都落下了!”
子章长老伏在子休长老的肩头默默垂泪。
子微长老握着手里的青龙玉佩低叹一声:“唉……”
阿真,走好。
离了东海,逆流而上,到十月中的时候,阿真与紫桐所乘的船只靠岸。
一样波澜壮阔蜿蜒而过的浔阳江,一样烟波浩渺湖水粼粼的云梦泽,一样热闹非凡繁华富足的洞庭码头。
阿真立在船头,怔怔地看着,一时有些恍惚。
彼时安乐美好,兴致勃勃,而此时,却是心如古井,无波无痕。
阿真有些苦笑,摇摇头,回过神来,见紫桐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便低低提醒道:“紫桐,先下船吧。”
紫桐回过神来,点点头,跟在阿真身边,随着人流下了船。
路边有一大列等着拉客的客运马车,车夫见有船靠岸,便一拥而上招徕客人;另外有【奇】人力,脚夫也都【书】纷纷上前;更有船上【网】乘客的家人,或赶着马车,或带着仆从,前来迎接,码头原本宽阔的路面顿时便喧闹拥挤起来。
阿真与紫桐两个一人一手抱一个孩子,另一手拎个随身的小包袱,挤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挤出了拥挤的人群,上了一辆去清岳城的简陋马车。
一路的尘土飞扬,一路的颠簸,到进了城,紫桐还好,身不染尘,轻松写意,阿真就不行了,浑身颠得散架不说,还落了满身的尘土。
唉,真是废柴啊!
阿真又是苦笑。
两人找了间舒适干净的客栈住下来,轮流着洗了澡,收拾干净,待仔细喂饱了孩子,阿真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对紫桐歉意一笑,便沉沉睡去。
紫桐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微蹙的眉头,只觉鼻子发酸,满心心疼。
何苦,何苦呢?
紫桐起身将两个娃娃抱起,进了自己的房间,不让吃饱了精神十足的娃娃吵到他们的娘亲。
小兄妹俩虽然是双生子,长相却很不一样,妹妹阿琪完全跟阿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十足十地像。
而哥哥阿骐,紫桐微皱了皱眉,却是长得像那让阿真受苦的混蛋,虽然他很是乖巧,理智上也清楚孩子无辜,但她却始终无法对他有十分的喜爱。
紫桐十分纳闷,她一个外人,心里都会有些纠结,可阿真为什么从来都是如此毫无芥蒂?
紫桐哄睡了两个娃娃,叫了简单的饭菜,填饱了肚子,又去看了看阿真,见她睡得熟,便熄了想叫醒她让她吃点东西再睡的念头,回到自己房里,稍稍洗漱了下,将两个娃娃移至床内侧,在床边躺下休息。
一夜无话。
两兄妹满周岁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夜里要醒来好几次,或哭或玩,现在的他们晚上睡觉都很乖,只醒得有点早,天刚亮就醒了,然后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听一会儿早起的鸟叫声。
哥哥阿骐说话早,听到自己喜欢的声音,会兴致勃勃地尝试着模仿鸟儿的鸣叫,妹妹虽然说话晚,也会“嗯,嗯”地挥舞着小手告诉身边的大人,表示她也听到了。
于是紫桐被吵醒了,但看两个孩子天真活泼的样子,原本被吵醒的一丝郁闷早就烟消云散,只笑看着他们闹,偶尔逗逗宝宝们的苹果脸,觉得肉呼呼的,很好捏。
谁知冷不丁地,两个孩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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