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姑娘师从那个门派。”从鸾问。
“天龙门。”
“入江湖几载?”从鸾又问。
“上月甫入,靴底未湿。”
“那与在座几位?”指着韦柏重等几人,从鸾再问。
“数面之缘。”
“姑娘乃是非之外人,如此最好。”从鸾微颔首,“此卷由前代掌院书写,记有余瞻远夫妇的身世经历,其中一处足以鉴别这位夫人的真伪。”
从鸾将蓝册翻至一页递来,她极缓极缓地吐纳,生生控制住微颤的指尖,稳稳接过。
黑瞳陡地瞪大,一行墨字撞入眼帘,这般血淋淋、□裸,看得她生痛。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啊。
“如何?”
在座的已经有人等不了,她将册子交给从鸾,清湛湛的月眸里映出粼粼微光。
“曼夫人可否进内室除衣一看。”
厢房里,索索的解带声,外裳,襜褕,春衫,亵衣。
目光停在雪白脊背上那朵黄色的花形胎记上。
“夫人可以了。”
叫停的是从鸾,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
“怎样!”
“是不是?是不是?”
再走进正气堂,气氛已然热烈起来。从鸾清了清嗓子,沸水般的厅堂勉强平静下来。众人的目光急切中都带着兴奋,只是期盼的答案有所不同。
目光逡巡,将他们一一看进眼里。余秭归忽而笑开,冲着那人深深一揖。
“在下见过余夫人。”
或惊,或喜,或诧异,停顿了片刻,首先有反应的还是那对至爱至深的母女。
“娘!”这一次柳无双没有再看师傅,叫得是义无反顾,哭得是梨花带雨。
“恭喜,恭喜。”
“嫂子你受苦了。”
“真是苍天有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道贺的人潮一波一波涌进正气堂,而她则站在院中,静静看着从鸾点燃那卷蓝册。
火舌中墨字如泣,纸页焦黄、扭曲,痛苦地蜷在一起。
成佑二年正月初七,未名教柳左使得女。二女胎中带记,落于背脊,形似梅花。长女色淡黄,故名缃;次女色丹黄,故名缇。
缃与缇,孪女也。
《江湖逸闻录…南山院隐册》
温泉里热气蒸腾,美人懒懒地趴在泉中黑石。乌发微湿,人面桃花,一只肥肥嫩嫩的小“狼爪”在冰肌莹彻的美背上细细描画。
秀眸惺忪,美人瞟向身后。
“做什么呢?”
“狼爪”非但没停下,小“登徒子”更是凑近了。
“娘的背上有朵花。”说着顺势绕到美人身前,露出没什么看头的裸背,“有没有?”
“嗯?”美人不解。
“阿归有没有花?”扭了扭身子,小人回头问道。
望着那双满是期望的纯净瞳眸,美人怔了下,而后漾起秀眸。
“在这!”玉指轻轻停在小小的裸背上。
“什么颜色?”她有些急切地问道。
“淡淡的橘。”
“那不是和娘一样?”她兴奋地撑大眼。
“当然!阿归是娘的女儿,自然和娘一样,一模一样哦。”
闻言,小人笑出深深的梨涡。
真好真好,她和娘一样,背上有朵美丽的花呢。
月眸弯弯,她如此相信着,直到有一天……
“哇,爹爹耍赖!”
浅浅的山溪里,某男厚脸皮地使出轻功,躲过小人儿的泼水,而后毫不留情地给予“还击”。
“认不认输!”被“母老虎”压抑了好久的胜负欲陡然苏醒。
“不认!不认!”
“不认是吧,哼哼。”
“认了,认了。”敌强我弱,小人颇识时务。
“嗯?”某人仍不满意。
小人瞬间领悟,立刻道:“请盖世无双天下无敌人见人崇拜花见花盛开……”
那个,下面是什么?她抱着头,拼命想,努力想。
某人等不及,以眼神提示着。
“哦,江湖第一美男子饶命。”小脸皱成包子,是她功力不够,还不能像爹爹对娘那样面不改色地说出违心话。
“阿牛真乖。”某人立马恢复成慈父模样,将小人儿抱上岸,暗用内力将湿透的衣衫蒸干。
忽地小人像是想起什么,兴奋地扒下身上的衣服。
“爹爹你看。”
“……”
“爹爹?”
“哎。”一声叹息,“阿牛啊,你才五岁。”
这和五岁有什么关系?
她正不解着,就见衣襟被人合上。
“乖,别丧气,十年后应该会有点看头的。”大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阿牛要是以后看上那个小子,就趁月黑风高的时候对他做刚才的动作,如果他吃惊愣住,你趁机压倒便是。乖女,明白了么?”
她呆滞地歪了歪头。
“对了,这点得要你娘教你,她不仅有经验,而且很识货。”某人对溪自照,“实在太识货了。”
“爹爹。”
完全不入耳,某人依旧顾影自怜。
“娘!”
一个字成功召魂,某人惊跳了下,而后愤怒回瞪。
“爹爹没看见阿归背上的花么?”
“哈?”
那样直白的表情,纵然她只有五岁也明白了。
小嘴一瘪一瘪,最终迸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转身狂奔。
“阿牛!阿牛!”
原来她没有花,和娘不一样啦。
呜——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小人儿站在床边看着一身血色的娘亲。
“乖,不哭。”苍白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美人轻拭着小人儿的泪。
“缇,忍着点。”
美人微颔首,可当衣衫撕开时,她还是忍不住痛叫出来。如玉的背上一处剑伤,生生穿透了那朵缇色的花。
“娘…娘……”小脸贴着那只苍白的手,泪水在指间流淌。
若不是她任性跑下山,若不是她被那些坏人捉住,娘就不会受伤,就不会这般痛。都是,都是她的错。
泪水止不住地流,小人儿哭得不能自已,快要透不过气。
“阿归不哭,娘不疼,一点也不疼。”
“疼。”
她摇头抽泣
“阿归的心里好疼。”
直到爹带着他们移居到人迹罕至的藏云山,直到娘身体一日日好了,她的心还依旧痛着。尤其在与娘共浴时,这种痛更会加深。
小手极轻极轻地触碰上美背,昔日的那朵缇花如今已成剑痕。
“怎么了?”感觉到背上痒痒的触感,在睡与醒的边缘美人懒懒地问。
“好美呢。”
“娘的花好美好美。”
美丽地,绽放在她心底。
第九章八段锦
要下雨了么。
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她困懒地睁开眸。
“真的假的?”
窗下有人低语,无需侧耳也能听清。她并没有在意,只是愣怔地坐着,犹在回味昨夜的梦境。
“当然是真的,我和我师姐都听到了。”
“刘姐姐?”征询的语气。
“嗯,师妹所言非虚,昨日人定时分余夫人的那位外藩丈夫确实来过。”这位很笃定地说着,完全忘了改嫁的女人不可冠前姓的规矩。
“真是番人,这儿可是女眷住所,哪儿容他随意走动。”
“笨;他既然能进西厢,自然是韦庄主准的。”
坐了些许时候,她终于起身,从行李里取出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轻轻穿上。
“然后呢?他找余夫人做什么?”
玉剑山庄待客极好,每日天明便会送一壶热水来供人洗漱。
手指碰了碰壶身,冷的。
看来是她起晚了。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突然一声惊叫。
“什么!回西土?!”
“小声点。”
“对不起对不起,不过那番人在想什么啊,竟然要回西土。”
“你没看到前日山老证明了余夫人的身份后,有多少男子排队等着,恨不得补余大侠的缺,那番人是害怕再留下去老婆不保,这才说要回去吧。”
“哼,小家子气。”语气颇为不屑,“江湖中人只是关心罢了,哪像那番人想得那么龌龊。”
“只是关心?只是关心会靠得那么近?胡前辈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也只是关心?”
“胡说什么,我爹哪有那样!”
“有没有你肚子里清楚。”
“冯、宁、娟!”
“怎样!”
“今日午时断魂坡见。”
“好。”
一声击掌,定下生死状。
“胡妹妹!”
“师姐你追她作甚,我又不是打不过她。”
“你……”
“她爹打得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余大侠的未亡人,得到那对母女等于得到江湖秘宝。小的嫁得太强,老的嫁得太弱,该摘哪朵花傻子都知道。”
“可即便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师姐?”
“脸面,懂么。”
“哼,又要当□又要立牌坊。”
“小娟!”
“我又没说错。”
“你——”语调骤地软下,“你这是连师傅也骂进去了。”
“什么?连师傅也……”
对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可是余夫人已经答应回西土了啊。”
“傻小娟,你以为她还回得去么。”
“我不懂。”颇迷茫。
“好了,待会儿去给胡姑娘认个错吧,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和衡山派闹僵。”
“嗯。”这人不情不愿地应道。
待她束好发,窗下已然无声。等了会,听得确实无人她才走出门。那三个姑娘哪里知道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若是碰到岂不尴尬,她可是很体贴的。
屋外天青如水,烟云卷舒似浪一般,空气里满是沉闷的湿意,远空轰隆隆的几声雷,大雨将至。
瞟了一眼廊角铜漏上的刻度。
果然,错过了朝食,又要饿肚子了。郁闷地摸了摸干瘪的胃袋,她深吸一口气,刚要叹便闻到一股诱人的饭香。
“一起用?”
朝东的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从鸾放下手中的笔,诚邀道。
也不矫情,余秭归从容走进厢房,微微一礼。“多谢山老。”
案几上数盘精致小点,刻有问鹤楼篆字的黑瓷缶里鲜粥还冒着热气。目光扫过早已放好的两幅碗筷,她心中含疑却不发问,只含笑看着从鸾以主人之姿为她盛食,而后双手接过。
“多谢山老。”
食不言寝不语,江湖人向来不会恪守这等礼数。只是对面坐着的是南山院的山老,武林中的礼正,大老粗中的儒生,加之这位行止间颇有正气,她原想客随主便从礼即是,却不想安静的气氛反被对方打破了。
“粥和糕点可和口味?”
“好极,问鹤楼果然不同凡响。”她弯弯眼眉,“在下真是沾了山老的光。”
拨了拨碗中的鲜粥,从鸾疏淡的眉目中透出一丝笑意。“谁沾了谁的还说不定呢。”
话中有话,若换做旁人定顺竿而上问个明白,可惜她是余秭归,眼中只有这碗香喷喷热乎乎的粥食,对这顿饭的背后却不感兴趣。
见她神态自若咬了一口韵姜糕,从鸾兀地笑开。果然,果然,怪不得送食盒的时候上官意那般说。
“她不会问。”
“若我诱之?”
“那山老注定失意。”
“哼,你这嘴脸还真是讨厌。”
她从小就不喜欢上官意成竹在胸事事知晓的臭屁模样,还是小匡好啊,永远逃不出她的手掌心,蹂躏得好爽。
“不在意的便不会去好奇,那位余姑娘真不像是江湖人。”
她只是无意说了句,不想却收到了奇效。若她没看错,方才上官意眼中闪过了一丝恼色。
恼色!
这一认知差点让她假装了好久的正道气质毁于一旦,忍住忍住,脸皮抽了又抽。好好想想,究竟是哪句话破了上官意的“不动神功”。
思来想去,终于灵感拖着孛星的尾巴,嗖地一下从她的脑中划过。
“不在意的便不会去好奇”,是…是……这句?
颤抖了,她兴奋地颤抖了。
“阿鸾。”小匡又在叹气,“舅舅的背影纵然很赏心悦目,你也不用这样看他吧。”
“哪样?”
“很…”
“嗯?”
“很色情……”
太露骨了么?藏起不能言明的诡异心思,从鸾正了正眼色,极认真地打量着正在喝粥的女子。
如果说上官意是刚刚开窍,那这位显然是不得门道。有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看来上官意这次有的磨了。思及此,她心情不由大好,取过书簿掭起笔墨。
竟能让上官吃瘪,真是功秉千秋不世出的奇女子,一定要著书立传,大书特书!
余秭归,元宁十五年春现于岭南道廉州,后入天龙门,为王叔仁第十二弟子。少……
少时如何,原籍何地,从鸾不知道。自她十四岁接任山老后,这还是第一次承认自己无知。
笔尖停滞,她看向对面。
“余姑娘芳龄几何?”
余秭归怔了下。“十七。”
“生于元宁五年?”
“是。”
“几月几日?余姑娘莫要误会,在下是看姑娘已到婚龄,本院虽不才可人面极广,成人良缘之事颇愿为之。”
“多谢山老好意,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秭归的父母虽不在身边,可师尊犹在,婚姻大事秭归也无法做主啊。”
从鸾自认套话技巧一流,掌院以来从未失手,却不想被一招“太极八卦连环掌”推了个干净。
好,好,果然不是个容易相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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