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本兵手一抖,枪差点儿脱手而出。
这会儿楚归便道:“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赶紧走吧,耽误了大佐的宴会可就不好了。”
跟着的翻译叽里呱啦说了数声,日本兵才悻悻地收了枪,继续前进。
杨茴峰死里逃生,被几个门生扶着站起来,兀自不忿,冲着楚归的黄包车吐了几口唾沫,才也离开。
楚归往旁边让开,继鸾跃上车,轻轻坐了。
楚归便看她:“你怎么又来了?”
继鸾目视前方:“我是三爷的保镖,自得护着三爷。”
楚归垂头,看着她的手:“只是这样?”
继鸾又说:“我还答应了一个人,要保护三爷周全。”
楚归身子一震,猛地抬头又看继鸾,虽然不曾问,却隐隐地知道继鸾口中的那人是谁。
楚归喉头动了动,又问:“没有……其他的了?”
继鸾沉默片刻,终于说:“还有一件。”
“嗯?”
继鸾抬眸对上他的眼睛:“我相信三爷。”
这一刻,他的心,别无所求。
这粉饰太平的鸿门宴,来的宾客竟还不少,正如欧箴所言,都是些有头脸的人物。
有人见了楚归,自然惊讶非常,但面儿上都还笑哈哈地,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有人说:“听闻今晚上柳老板也会到场,还有一出清唱。”
“是吗,那可真是能一饱耳福了。”
“眼福却也不浅啊。”
楚归看向继鸾,这会儿,眉眼里头方带了极浅淡的笑意。
继鸾瞧着他那个眼神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却偏只问:“三爷看我干什么?”
楚归一笑,自言自语地说:“让你跟着来……是为难了你些……”
继鸾见他有心开“玩笑”了,虽然这也并不全是玩笑,心里倒是欣慰点儿的,便道:“跟着三爷,我不知会有什么为难的。”
楚归挑眉,便看继鸾,忽然目光一滑,便滑向她身后去。
继鸾心有灵犀般地转头,却见身后有两个人正走向这边儿,一个是欧箴,一个是柳照眉,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车,看来眼熟,正是欧箴那辆,两人竟是一块儿来的。
欧箴见了楚归,少不了一阵虚情假意地奉承寒暄,柳照眉跟继鸾四目相对,却忽然都沉默了。
继鸾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柳照眉看看她,又看看楚归:“跟三爷一块儿来的?”
继鸾道:“柳老板呢?”
柳照眉明显地顿了顿,才说:“你也看到了,我是跟欧局长一块儿来的,倘若你想问的是我今晚上陪的是谁……”
正说到这里,继鸾双眉一皱,同时便听到身后有人说道:“楚三爷终于来了,欧局长也到了……柳老板,怎么不进内,在外面站着干什么?”
在场的人只有欧箴贴上去:“水原少校,有劳您亲自出迎,究竟是三爷的面子够大呢,还是柳老板?哈,哈哈。”
密斯李也跟着一笑:“欧局长可真会说笑。”
人却走到楚归跟柳照眉之间,看看楚归,忽地说:“三爷的头发怎么……”
楚归微微一笑:“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倒是别有一番滋味了。”密斯李望着楚归,眼睛里飞着异样的光芒。
继鸾倒是不担心楚归对上她,却看柳照眉,只见密斯李跟楚归说完后,便又走到柳照眉身边,一伸手,竟挽住了柳照眉的手臂,才笑吟吟地看向继鸾:“陈姑娘,你果然是来了,好,好。”
继鸾望着她插在柳照眉臂弯里的那手,最终淡声道:“我自然是跟着三爷的。”
说到这里,楚归已经走到她的身边,竟然伸手在继鸾肩头一抱:“就不用人家久等了,进去吧?”
继鸾一点头:“好的三爷。”
两人转身往内去,柳照眉望着一对背影,面上淡淡地毫无表情。倒是密斯李在他肩头一靠,低声道:“柳老板心里不好受吧?”
柳照眉垂眸看她:“您说哪里话,我哪有这个资格。”
密斯李嘴角斜挑一笑:“柳老板你也知道,如今这锦城可不是先前的锦城了,以前得不到的,现在未必不能到手……只看你愿意不愿意就是了。”
柳照眉沉默,密斯李的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柳老板已经错失了一次机会,……这一次,可要好好地考虑考虑,要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密斯李说完,撒手往前,此刻楚归跟继鸾一前一后,正进了大厅,这临时的宴会举办所,正是在市政府里头,地方足够宽阔,园林也雅致,然而周遭处处都是鬼子兵林立,衬得厅内传来的乐声有几分强颜欢笑之意。
然而到场的众人又有哪个不是强颜欢笑的?楚归迈步往里而行,头一眼看过去,便看见身着黄皮的一名军官,大马金刀似地坐在上位上,一双鹰眼不偏不倚地扫视每个进门的宾客,而所有宾客对他自然也是又惊又惧,因此人正是此刻锦城的日本兵最高指挥官坂本少将。
一直到楚归进门,坂本的双眼便盯了上来,此刻密斯李快步进门,走到坂本少将跟前低低耳语,坂本眉头一动,便站起身来。
楚归慢慢地走到他的跟前,密斯李才道:“这位就是楚归楚先生,这是我们的坂本名一少将。”
此刻满厅的宾客鸦雀无声,都看向此处,坂本少将生得五短身材,虎背熊腰,此刻一手垂着,另一只手握着长刀也垂在腰间,板着面孔看着楚归。
楚归手中本握着一把扇子,此刻便垂在胸前,今晚他仍是一身素衣,黑色莨绸的长衫,外罩同色的浅纹纱衣,胸前别着一朵白花,胳膊上系着黑色孝带。
四目相对,继鸾觉得坂本就好像是一头熊,随时都能择人而噬。
她站在楚归身后,目光从坂本放在腰间的手上扫过,见他的手在长刀上握了一握,又有松懈之势。
然而楚归不言语,无动作,继鸾心头怦怦乱跳,将五感调到极致,浑身上下皆都绷紧,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
这无声的对峙令人极为紧张,也无人敢插嘴,大概过了两三分钟,楚归终于拱起双手,向着坂本少将行了个礼:“久闻少将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坂本少将右边站着的是密斯李,左边却有个翻译,见状便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坂本少将目光一闪,双手虽然不动,却说:“楚先生客气!”竟是生硬的中国话。
楚归望着坂本,面露笑容,又说:“承蒙少将盛情相邀,真是受宠若惊啊。”
坂本少将把楚归上下一打量,脸上也闪出一丝微笑来,手一抬做了个请的动作:“不必客气,楚先生能来,我也很高兴!”
这会儿厅内才又有了人声,气氛也逐渐地缓和下来。
桌子拼在一起,排成了一列长条,大家分位子坐了,坂本在上座,左手是密斯李,密斯李身边儿坐着个平头的日本青年,一脸严峻,面相有几分凶狠,他们这一列坐的便全是日本军官。
坂本的右手边坐着的则是楚归,再往下便是欧箴,欧箴身旁才是柳照眉……往下便是一干名流角色。
继鸾无座,只站在楚归身后便是,便像是那些站在各人身后等待添酒送茶的仆人般。
坂本先举杯说了一番话,他的中国话并不灵光,只限于普通寒暄,全靠翻译,大体意思便是以后要维持锦城秩序,达到共同繁荣,并且要在座的各位也都齐心协力,末了加上一句大日本帝国天皇万岁。
坂本说完,现场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酒过三巡,上来几个日本艺妓,依依呀呀演奏了一番,密斯李那边的日本军官们便手舞足蹈起来,对面坐着的都是中国人,理解不了这种异国情调,只觉得不管是乐器还是唱腔都透着一股凄凉孤寒之意,于是齐齐笑的很是勉强。
只有欧箴不懂装懂地拍了几个马屁,怎奈坂本的中国话有限,所以自然不是很明白欧箴这番苦心。
欧箴笑得嘴角抽抽,等那几个艺妓消停了,便不失时机地说道:“听闻柳老板今晚上为大家准备了一段儿唱腔?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荣幸……”
在场锦城的土着被艺妓的声音弄得心神不宁,听了这个建议,只觉得欧箴总算说了一句人话,于是有人也便推让柳照眉。
密斯李便道:“正好坂本少将也想听听中国的戏曲,柳老板,请吧!”
柳照眉扫了一圈在场中人,果真起身,不慌不忙,泰然自若地便清唱了一段,谁知众人一听,个个心惊,变了脸色。
坂本跟些日本军官不解其意,感觉就像是楚归他们听艺妓唱曲似的,只觉得这人依依呀呀地唱着,枯燥乏味,但柳照眉眉清目秀,声音婉转,于是这帮人便拍掌叫好起来。
欧箴苦笑着,也随着叫了两声好,密斯李双眉一皱看向柳照眉,有些不悦。
楚归在边上,本来没心思看他,此刻便转过头来相看,望着柳照眉那淡然神情,心里叹说:“没想到……他竟有这种胆量。”
原来柳照眉此刻所唱的,竟是一曲《霸王别姬》,且是里头虞姬死别霸王之前舞剑而唱的一段,词说的是: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柳照眉唱到末句,双眸有意无意地便扫向继鸾,继鸾面上寻常,心中却跳个不休。
“赢秦无道把江山破”,暗指是什么,在场有点儿见识的都知道,更不用提“成败兴旺一刹那”咒的是什么了,柳照眉竟敢当着日本人的面唱这几句……不管是有意无意,都忒也大胆了。
柳照眉唱完,向在座的点头示意之后便落了座,自始至终他都是大大方方地,但在座的锦城名流中有几个已经忍不住偷偷擦汗。
坂本虽听了个热闹,却也察觉不对,他看看密斯李,又看看在座众人,锐利的目光在柳照眉身上逡巡一遭,生硬问道:“他……唱的什么!”
密斯李闻言便皱了眉,坂本身旁的翻译早捏了一把汗,见问便忙堆了一脸笑,呜里哇啦比划着说了一番。
密斯李先是惊讶,而后便也笑着点头,坂本听的也连连点头,露出笑容道:“哟西哟西。”
又过了会儿,柳照眉起身告退,坂本兴致正好,也没拦他。
柳照眉便往外走,密斯李见状也起身出外。
继鸾心头一动,正要跟上,却见坐在密斯李身边的那个日本青年也跟着起身,继鸾看两人都出去了,便俯身在楚归耳畔低声道:“我出去看看。”
楚归手在桌子底下探过来,将她的手握住:“小心些。”
继鸾心头一热,等楚归松了手,便往外而去。
继鸾出了门,见那青年顺着走廊往前而去,继鸾踱步跟了几步,却见他停了下来。
继鸾心中担忧柳照眉,怕密斯李出来是对他不利,此刻见这人也像是冲着密斯李来的,她便不忙,凝神细听,果真听到前头密斯李的声音传来。
“不要再有下次,不然的话……”声音十分严厉,大概也放了声出来,所以隔了一段距离继鸾也能听到。
继鸾心知密斯李是因为“霸王别姬”跟柳照眉对上,急忙细听,谁知密斯李却不吱声了,继鸾正有些着急,却见前方人影一晃,密斯李竟回来了。
而前头那个日本青年上前一步,居然把密斯李拦住。
继鸾往柱子后一闪,听得那日本青年开口,居然说的是日本话……两人你问我答似的,说的都是继鸾听不懂的,继鸾正皱眉,忽地听密斯李喝道:“谁在哪里!”
继鸾吃了一惊,以为她看到自己了,但是没有道理,她躲得极为隐秘,继鸾便按捺不动,果真就听到院子里有个沉闷的声音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太君,我正躲这儿抽烟呢。”
继鸾认得这个声音,竟是那个翻译,手中果真夹着根香烟,点头哈腰地上前来。
那日本青年一见,恶声恶气地呵斥了几句,继鸾虽听不懂,却知道他是在喝令那翻译滚。
果真,那翻译躬身行了几个礼,转身要走,密斯李却将他叫住:“站住,你听到的话,不许对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那翻译忙道:“是是是。”
继鸾看到这里,便抽身回来,仍旧站在楚归身后,楚归见她回来了,暗中也松了口气。
继鸾才回来一会儿,密斯李跟那青年一前一后地也回来了,坂本少将多喝了几杯,此刻转头,跟密斯李说了几句日本话,密斯李面露惊讶之色,坂本皱着眉,又呜里哇啦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生气,楚归冷眼旁观,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却有点不妙的感觉。
而坂本身后那翻译听了两人的对话,便也看向继鸾,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来。
顷刻坂本一拍桌子,转头跟翻译说了几句,抬手又指楚归。
翻译哈着腰,便道:“三爷,坂本少将说,昨日您身边儿是不是有人伤了水原少校?”
楚归面不改色:“是吗,这话怎么说?”
楚归说着,就看密斯李,坂本指指自己的脖子,又指继鸾:“是不是……她,会……功夫!”
灯光下,依稀可见密斯李脖子上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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