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吴千雁挤眉弄眼,满不情愿跟着夏青走了。
夏青领着我离开了方才的院子,拐入另一所小院,将我安排在西间屋里,“你便住这里,明早会有公公送衣物过来,宫里的规矩多,你慢慢学罢。”
屋子很小,倒是干净,一张通铺,睡好几个人。看似简单的橱子、桌子、凳子,却样样精贵。我笑笑,唤她:“夏姐姐!这张床好大,我睡哪边?”
她皱着眉,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我,冷冷答:“随便!”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闭了嘴,无辜看着她拂袖而去的背影。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不会说话。门外一名小宫女迈进来,严肃告诫我:“你太不懂规矩了,夏大人是这里的管事宫女,正四品女官。别看只是小小絮华宫,哪位娘娘不是从这出去的,即便是皇后也要给几分薄面。”
我略带歉意朝她笑,“我叫于归。”
第三章 26、云鬓乱…8
“我是凌湘。”她进屋坐下喝茶,“我们这里大都不忙,时常歇着。等主子们都被分走了,我们便能闲下来,等下一年的新主子进宫。”
她和翘儿年岁差不多,看上去老成且谨慎。我问:“那一年之中,大半年是闲着的?”
“是呢,所以这里宫女少,加上你和夏大人,一共才五个。”凌湘到底还是小姑娘,撅着嘴说,“不过你不会呆很久,听说你家小姐很有来头,如果被皇上选中,你就会随她去别的宫伺候了。”
我嘻嘻笑了,“难道你也想去别的宫里么?”
“忙一些,月钱会多的。”
我歪着脑袋想,当时我卖身进沈府,也拿了一些钱,怎么忘记带了呢?听凌湘的语气,钱还挺重要的呢。我好奇问:“你得了钱好干什么?”
“为自己攒嫁妆,等放出宫了,嫁个好人。”凌湘说得一本正经,我一听这话乐了,笑逐颜开问:“我将来也可以出宫么?”
“当然!到二十四岁,若还没有品级,你不出去也得出去。”凌湘面无表情看着我,“你刚进来,就想出去了?”
我也来不及细想就说出口了:“和你一样想出去嫁个好人!”
凌湘狐疑打量着我,“你总是笑什么?”
我愣了,“啊?”
“从你一进絮华宫我就见你在笑,你究竟觉得什么事情好笑?”
我立刻捂住嘴,委屈问:“连笑也不行么?”
“不行,做宫女,要学会不苟言笑,像夏大人那样。”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学夏青,才摆出这么一副态度。
白日由夏青给众人讲课,各种各样的规矩、礼仪,宫中的节日和习俗,还有禁忌等等。我和凌湘坐在一旁,照看香炉,时不时添茶水。一整日下来,我听得昏昏沉沉,也全然忘记夏青都讲了些什么。
立夏之前的这段日子,是特别用来熟悉宫里环境的,因此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可现时偏偏来了位公公求见,夏青放下书卷,唤我:“于归,你出去代我问问何事。再回报我。”
我乖乖起身,迈着小碎步轻缓走了出去,琢磨着宫里繁琐的礼节,我大概不需要下跪吧……看着那位公公和颜悦色,我放宽了心,恭敬问:“夏大人在授课,命我来问公公有何要事?”
“明日未时,皇上要召见苏州沈府来的那位采女,请转告夏大人,务必要做好万全准备。”
“奴婢知道了。”这么快要见她?皇上真是性急,迫切想要见到梦中仙女。不由想起了那牡丹亭,说不准她的柳梦梅根本就不是秦朗坤,而是皇上。
我附耳告诉夏青,她神态如常,微微颔首,我便退到一旁,偷偷瞟了眼沈云珞。她的脸色极差,魂不守舍。夏青大约也注意到了,讲话时稍稍顿了顿,又接着往下说。沈云珞的事,我是真不想管了,如今自身难保,我才懒得照顾她那么多的心眼。
傍晚忙碌了一阵,直到亥时,采女们都睡下了,我才歇下来。普通宫女的衣服清一色的粉红,头上挽两个圆髻,对着镜子一瞧,就像看见了翘儿,整个人看上去小了几岁。我苦着脸,趁她们都睡着,偷偷爬上了屋顶。
隔着园子和两道宫墙,看翰林院那边灯火零星,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大概是男人吧。我居然想看男人了……仰面躺在冰凉的琉璃瓦上,看着夜空,想着秦朗坤的模样,他那么好看,又是状元郎,等我出宫,估摸他的孩子都会骑竹马了。或者他会不会死心眼,失去了沈云珞便不再娶妻,待我出去之后再慢慢感化他?使劲摇摇头,我是不是魔障了?
正打算下去,蓦然瞥见前院里一个单薄的身影,是沈云珞。这么晚,她起来做什么?她只着了亵衣,浑身惨白,在墙边一排垂柳附近游荡着,如鬼魅一般。待我赶过去,却又不见了她的身影,门窗也关得好好的。
清晨的絮华宫尤其安静,只听得雀儿欢叫,柳树的枝条在晨风中相拂擦出沙沙的声响。半睡半醒,我翻了个身,抱住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接着耳边传来惊叫,身上骤然凉飕飕的。我揉揉眼睛看着旁边的凌湘:“怎么了……”
凌湘俨然一副受了欺负的表情,拿被子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你钻我被窝里来做什么?”
我扯着自己的棉被盖上,哆嗦了两下,“我也不知呢……”
“都怪你,昨夜翻来翻去闹得人睡不着觉!瞧瞧,咱们都起晚了!别看我了,快起来,一会夏大人该罚咱们了!”
我才醒了瞌睡,看窗外已经有人在忙碌了。心里数叨着一会要干的活,伺候人真是辛苦,难怪有钱人都要买丫鬟。待我在宫里攒够了钱,出去也要买两个丫鬟来伺候我。
凌湘喋喋不休埋怨我,我不禁笑了,她与夏青终究不是一类人,再学也学不像的。我们各自收拾干净了,忽然听见另一名宫女急匆匆唤:“夏大人!夏大人,快过来看看!”
第三章 27、云鬓乱…9
半挽半垂的罗帐后,沈云珞直挺挺躺在床上,面色青白,嘴唇发紫。
我直愣愣看着她柔弱的面庞,手脚冰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感觉了。方才已经耗尽所有法力,还是除不尽她体内的毒。沈云珞,你究竟为何……
夏青命人去请医女,也顺道请了侍卫来。她居高临下俯视跪地的我,仍旧是面无表情,“所有人吃的饭菜是一样的,不可能只有她中毒了。于归,此事关系重大,今日皇上要召见她,偏偏这时候出了岔子。我无法交差,便只能将你交出去了。不如你再好好想想是否遗漏了什么事?”
我从来没觉得这样害怕,似乎并不是害怕自己会受罚,却又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自己的嘴似乎都不受控制,颤得厉害:“奴婢说过了,小姐只昨夜起来在院里走了一会,奴婢离的远,加上夜里漆黑,看不清……”
“我在问,你昨晚都做了什么!”夏青厉色喝道,“大家都睡了,你为何爬到屋顶上去了?而且,你是如何上去的?别说是你,就算是男子,也不是轻易能上去的。”
我欲言又止,这要如何说……说我会轻功?荒谬极了,会功夫的女子怎么能进宫。到时还是连累沈家。我害怕夏青的目光,垂着头没有吱声,膝盖跪得生疼、小腿渐渐麻痹,没有余下任何法力来保护自己,便只能跪着,靠身体捱着。
“先去院子中央跪着,若她到午时还醒不来,我也留不得你了。”夏青语气生硬地发话,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掉出来了。这是我第二次哭,极其委屈。从没想过被人欺负了也要哭,我对谁也没恶意,为什么要欺负我?
腹中空空如也,无力跪在冻凉的地砖上,泪流得太多,双眼发涩,口舌干燥。太阳渐渐升起,烤炽着我越发脆弱的躯体。我不想做人了,想要做回一棵树,吸取土壤中的水分,用枝叶来遮挡阳光。白娘子,我后悔了。
医女来了又走了,侍卫还侯在宫门口。满院的垂柳悠扬飘舞,我眼前昏花。
大概午时已到,夏青领着凌湘匆匆出去了。看样子事情没完,我忽然恐惧沈云珞的死亡,如果她没了,我在宫里便是一个人,和从前在山谷里有何分别?我不喜欢她,却又舍不得她,人的心,为何要生的这样复杂。
吴千雁端了水过来,扶着我的肩,“于归,可怜的丫头,快喝些水!”
我几近虚脱,抓住她的手腕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水甘润入喉,喘着粗气对她说:“吴姐姐,你快回屋去,别被她们看见了。”
“看见了怎么的?她敢对我怎样?”吴千雁的眼神瞥向其他屋里来看热闹的主子,不屑道,“宫里头就是这样,欺软怕硬,因沈云珞是皇上钦点要的人,她们才如此欺负你。于归,听姐姐一句,撑下去,千万别服输!日后谁是主谁是仆,还真没个准!”
我闭目点头,推她走,“姐姐回屋去,我没事的。”
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衣裙摩擦的声响,有那么一群人,在骄阳下屏息凝神,匆匆赶了过来。一行人自我身边掠过,夏青只轻轻提了句:“这是那名婢女……”
一句话未说完整,声音已远了。我微微抬目,见一群人簇拥着一名锦袍男子进了屋。皇上是真的在意她,派了这么多人过来。他们之中有高人的话,解毒应当不难了,毕竟我已经除去了她体内约莫一半的毒。
不知是不是刚喝了水的关系,额上的汗水沿着两鬓渐渐滑落,弄湿了碎发。闭着眼,想起春雨,便当作是下雨了罢,心底畅快些。我为自己找乐子,微微笑了,这时听见男子低沉而愠怒的声音说:“不是她!她是沈府的小姐么?”
“是,没错。”夏青低声答,“是苏州的沈云珞。”
“沈云珞?不对……不是她……”
“那……”
“太医就留下罢。”他的语气透露着无限的失落,我发觉这声音好熟悉。
好似一阵清风拂来,夹杂着一种馥郁的芬芳,我勉强睁开眼,见一双靴子在跟前,云纹黄底,那云、就像飞仙时的那朵云彩。我脑里一片混沌,朝前栽了下去。
池子的废话(可以无视):总是不停地发呆,曾经一度觉得很迷茫。惑世姣莲结稿的时候,发高烧天天窝在医院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浑浑噩噩地想家了。然后千里迢迢跑回家里去住了一个月,江西有很多山的,一个人背着包到处走,看森林、看瀑布、看湖泊……很喜欢那种孤独,和不善言辞的寂寞。脚下一直穿的高跟鞋,走多了山路,脚就肿了。外婆给我上药,一面念叨我笨,哪儿有人穿高跟鞋跑出去玩的。可是我的鞋柜里,只有高跟鞋,我的确是一个不聪明的人。
觉得自己是小众,这世界上肯定还有人和我一样的,执拗到只穿高跟鞋,只是很少而已。就这样忽然间就想通了,既然不够大众化,那就小众吧,反而能从愈小的圈子里寻到心灵契合的人。所以我愉悦了,想着荧幕前看文的朋友,都是同样的人,或许敏感、伤怀,却一定很坚强。
文学,即人学,诠释人的心灵。“为心灵写作”,是一种信仰。
第四章 28、三株媚…1
眼睛睁开一条缝,又迅速闭上了。深吸口气,再睁开,这回一只手覆上我的脸颊,手掌有些粗糙的痕迹,他笑着问:“醒了?”
那张笑脸近在咫尺,蒙着淡淡的金辉,我不得不信了,惊魂未定问他:“容公子,真是你!我在哪里?”
“宫里。”
锦被、纱帐、缎服,床前立着紫檀六扇屏风,将屋里的其他一切都隔开了。这方天地里只有我和他。我扭开脸,脱离他的掌心,“你怎么会在这里?”忽然惊觉天色已暗,周遭都点着无数的烛火。我“蹭”地坐起身,心急问:“沈云珞、沈小姐她怎样了?”
“她吃了大量的柳树树皮和树叶,才昏睡不醒的。吐出来便好多了。”容华一直脉脉看着我,看得我心乱如麻,低头拢了拢薄衫,桃红肚兜上绣着大朵的白牡丹,在他眼前半掩半露。也不知是谁替我换的衣裳。
他一定已经知道我撒谎了,所以这样不说话看着我,是在等我自己招罢。我硬着头皮,嗫声说:“公子,我骗了你,我不是沈府的小姐,我只是沈府的丫鬟。”
“为何要撒谎?”容华语气平和问。
我皱着眉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大家闺秀更讨人喜欢。”
“你是想讨我喜欢么?”他笑得神秘莫测,我看得目不转睛,男人长的真好看。
他忽然凑近了些,轻声说:“你总是这样看着我,你会后悔的。”
出于本能,我推开他,带着质问的语气:“你不是生意人,你也骗了我。你是不是大官?小姐说,你给我那张黄纸是朝廷用的。”我才仔细打量,他穿的并不是官服,但衣料无疑是极好的,金冠束发,中央还镶嵌了一颗夜明珠。他抿唇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