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转觉归心生羽翼
马车里一片寂静,只有车轮辘辘前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所有妇人,都慌张地看着那个领头的。
她见没有办法隐瞒,才跪下说:“是。奴才们隐瞒小姐,是摄政王的意思。”
我心里一凉,顿时明白了皇叔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让我尽快离开。
黄天羲的大名,在北朝南征北战的这几年中,闻名遐迩。只不过并非是美名远播,而是臭名昭着——江南江北,连孩童口中的歌谣都唱道:“遇着辽东王,全城俱遭殃;百姓流中道,显贵城楼藏。血肉满街市,万里无生机……”
这首童谣颇长,早几年我便在进香途中听到过。皇兄(想起他,心中又是一阵悔恨,忍不住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扎进肉里去)曾经跟我讲过,黄天羲是北朝前皇帝的锦妃所生,锦妃之父陈国棠原是杨丞相家中的马夫,锦妃生来秀美聪慧,被偶然去丞相家的皇上看见了,便召入宫中,封为贵人,逾月,封为昭仪,再三月,封为妃,恩宠非常。
锦妃人很聪明,将皇宫中上至太后下至奴才的各色人等,都笼络得很好,上上下下,交口称赞。过了两年,便生了皇子黄天羲,在皇子中排行第九,自小长得异常可爱,聪慧伶俐。皇上更加宠爱锦妃,一切吃穿用度以及仪仗,均与当时的皇后不差分毫。
当时的皇后姓杨,正是杨丞相的女儿,见锦妃得宠,很是气恼,认为锦妃只是自己府上马夫的女儿,凭什么与自己平起平坐?于是设计陷害锦妃与丞相府中一个管帐的师爷有染。皇上原本是不信的,只可惜皇后的父亲徐丞相也想替女儿除掉这个对头,便伪造了种种证据,不由得皇上不怀疑锦妃。
终于有一日,皇上看着自己的儿子黄天羲,越看越觉得没有自己的影子,于是开始质问锦妃。锦妃悲愤交加,悬梁自尽。徐丞相竟然同时将那名师爷勒死,伪造成自杀殉情的模样,皇上一听,更加气愤,差点将黄天羲处死。幸好太后依旧信任锦妃,竭力保护孙儿,才免除一死。但是过不了几年,太后归西,黄天羲仍旧变成了人人敬而远之的角色。
正好当时北朝为了攻打南齐,竭力与漠北匈奴和谈,北朝皇帝竟将黄天羲作为人质,送到漠北。过了六年,北朝攻打漠北时,黄天羲险些被匈奴王处死,幸好半夜偷了三匹好马,连夜飞奔到最近的北朝守军处,才捡了一条命回来。等到他回朝,皇上竟然没有一句抚慰,又将其送到鲜卑,直到十八岁方才返回。此人少年时颠沛流离,过的都是刀尖上生死不定的日子,因此回朝之后,能征善战,凶狠无比,每攻克一个城池,都要屠城一日。据说他以见人血为喜,残忍暴戾,六亲不认,带兵打仗绝少失败,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皇上驾崩后,新任皇帝在兄弟中排行十一,前面的兄长们都颇有怨言,他只好倚重手中有重兵的九哥黄天羲,对他信赖无比。早几年前,黄天羲为北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官封车骑大将军,辽东王,加九锡。
近一两年来,北朝已经几乎没有对手,黄天羲也已经上书辞掉大将军之职,哪里知道,如今为了一个唾手可得的南齐,北朝竟然又会派出这种人物来。
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刚才孙将军和梁将军的对话,恍然大悟,他们都收到了黄天羲要来督战的消息。梁将军刚才那一句“也就是一日功夫”,已经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小姐,”那领头的妇人低声说,“摄政王用心良苦,希望小姐以自己的安危为重,不要以身犯险。”
说是这样说,但我又怎么忍心离开皇叔,将他扔在那座死城中,自己一个人走掉。
想到这里的时候,情绪激动,加上昨夜没有休息好,觉得有些头晕。那妇人连忙扶住了我。就在这一瞬间,我无意中瞥见她袖子里的手肘上戴着半片铁镣铐,另外一半,却是用金子镶成,金光闪闪。
这个东西,叫做“命牌”。我也有一块。这样的东西,我魂里梦里也无法忘记。
五岁时第一次收到命牌,送礼的人强行将它戴在我的手上,冷冷地说了一番话,要我从此以后记牢自己的身份,以及同珊瑚宫的关系。可是那时候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珊瑚宫是个什么玩意儿,只觉得自己面临着很可怕的东西,吓得大声哭叫。不久之后,西赵国灭,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珊瑚宫的人和事了。
所谓命牌,就是将自己的性命寄托起来,从此不再归自己所有的意思。戴上命牌的人,就得随时卖命。
我冷笑,心想这个妇人多半认为我不认得这样东西,于是堂而皇之地将它戴在衣袖里。侥天之幸,竟然让我发现了她的身份。
我假装头晕,微微闭着眼睛,看那妇人一下一下为我打扇,心里慢慢合计:她方才竭力劝我离开京城,看来珊瑚宫的人必定是想让我去蜀地。只有找机会自己离开,乘机甩掉这个仆妇,总之,蜀地是怎么也不能去了。还好此时才赶了一天路,离京城又不是太远。于是点了点头,说:“好。皇叔的这番苦心,我是怎么也不忍心辜负的。”
那妇人连忙说:“那好,小姐今天乏了,我叫孙将军赶快派人到前面的市镇准备好房间,让小姐休息一个晚上。”
我点了点头,说:“休息可以,让人前去准备就不用了。越是随意,别人越不容易看出破绽——你挺细心的,我该怎么称呼?”
那妇人还是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姓廖。小姐就叫我廖婶吧。”
“好。”我点了点头,掀开帘子去看外面的侍卫。心想只怕他们今夜轮班守卫,不容易得手——必须得好好想个办法。尤其是骗过这个姓廖的女人。我转过头去,听着车外的马蹄声,心里不禁有些担心:珊瑚宫的噩梦卷土重来,可是我身边究竟有多少他们的人?
关于珊瑚宫的那一段回忆,原本尘封已久,却随着宫里那块黄绸和眼前这个廖婶的出现,重新开始鲜明起来,如同一个蛰伏已久的巨兽一般,开始轻轻地站立起来。
第九回 往日苦楚,忽上心头
到傍晚时分,一行人走到市镇附近,在最小的一个旅店里歇下了。整个旅店,几乎都被我们的人住满,闲杂人很少,防范起来,也更加容易。
我借口习惯一个人独睡,不要那几个仆妇陪同,吃过晚饭,便独自一个人进了房中。
还好包袱中有套男装——孙将军日前提到过,再走一阵,到地势稍为平坦的地方,就让我穿男装骑马,混在侍卫当中,还更安全些。
想必孙将军在做这样的打算的时候,没有料到我会穿男装逃走吧。
我拂去黄铜镜上的灰尘,解开头发,卸下钗环,仿造男子的式样将头发束起,并插上一根玉簪,着意用眉黛将眉毛描粗,把脸颊也抹得黑一些,衣衫原本就宽大,不大看得出身材。所惧者只有声音太过细弱,不过少说几句话,料想也无妨。
我收拾了一些金银,其余的东西倒也不用多带,将包袱束在腰上。收拾停当后,便轻轻地伏在门上,偷听外面的动静。
夜深人静,整个旅店中只听得见守夜的侍卫们踱步的声音。有两名侍卫正在我门外巡逻。想来孙将军多半是怕暴露我的身分,因此守夜的人并不多。我微微一笑,走到桌案边,提笔在纸上胡乱写下几行字,大意就是说,我担忧叔父,心怀故国,因此夤夜离开,孙将军不必追赶,也不得责罚任何一人,只管仍旧带着车队到蜀地投奔二皇子,今后复国大计,就赖将军辅佐皇兄,重兴南齐,云云。
写好这张字条,我便用一支银钗将它别在窗格上,然后找了一根长绳捆在房间里的梁柱上,同时极大声地打开窗户,将绳子抛了下去。只听见门外侍卫们踱步的声音立刻停下,其中一个问另一个人道:“小姐房间里好像有声音……好像是开窗户的声音,你听到没有?”
另一个沉吟半晌,说,“现在没有声音了,恐怕只是什么东西倒了吧……要不,你进去看看?”
第一个说话的人很是气恼,说:“为什么要我去看?唉,如果小姐没事,半夜里看见我们冲了进去,有了什么误会解释不清,这个……一百个头也不够砍哪。”
第二个说话的人便安抚他说:“算了,多半没有什么事情。咱们一路走来,小心谨慎;再说现在兵荒马乱的,天下的人能够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哪里有心思来做出些事来。”
这个人说完,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是趴在门上听了听,然后说:“你听,一点声音也没有,小姐一定是睡熟了。若是有什么事情,能这么安静吗?”
第一个说话的人听了,稍稍放心,小声说:“嗯,那就好。”
他们没有想到,此刻我正坐在门边,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只等天亮了,那群仆妇一定会进来伺候我梳洗,也一定会看到那张纸条,拿去报告孙将军。再加上两名侍卫半夜听到窗户开关的声音,孙将军一定会确认我是夜半离开的,下令出去追赶。那个廖婶就算心里怀疑,也只有跟着孙将军。等到他们走了,我再出去。原本还想偷侍卫们的马匹,现在看来几乎是不可能得手了。好在我身边有钱,出去之后,慢慢买上一两匹就是。
这样想定了,觉得没有破绽,就轻轻地倚在门上,一来休息,二来可以监听门外的动静。
那两名侍卫仍旧在慢慢地踱步,靴子在地面的木板上静静地发出沙沙声。单调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忽然听见离门口较近的那名侍卫停住脚步,语调中含着笑意,将声音放得很低,对另一个侍卫说:“常年只听别人说,咱们南齐的公主娘娘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如今总算见到了,他娘的,美的真是让人掉哈喇子啊。”
另一个人嘻嘻笑了一会儿,说:“摄政王让你保护公主西行,你小子却着意偷看公主。”
“你难道没看?”那开始说话的人很不服气地说,“哼,哪个弟兄没有看了?摄政王的旨意我们自然要遵从,可是公主么……真难让人忍得住不去看上一眼两眼的。”
“公主的功夫很不弱,身手也矫健。”另一个忽然不说笑了,低声说,“你看见她今晚上自己上楼的步伐没有?轻快的很哪。”
“那有什么奇怪的。”第一个说话的人笑道,“听说公主特别喜欢研习医术和武术,连花圃里都种满了药材。前皇上也很宠爱这个妹妹,她说要学武,马上就找了几位将军来教习。会武也没有什么不好,比那些娇滴滴的动不动就晕来醒去的小姐们要好得多了。”
“这个自然。”另一个迟疑不决地说,“可是……可是我总觉得看着公主的眼神便有些害怕……”
这句话落在耳中,让我顿时清醒。只听那个侍卫继续说:“公主会点功夫,自然很好,可是我总觉得她的眼神不像是个从小享尽了荣华富贵的人,倒像是个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随时会铤而走险的人一般。这个不奇怪么?”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另一个答道:“南齐和北朝交战快有七年了罢?她身为公主,不像我们平民百姓,想逃就可以逃的。如果不是摄政王怜惜她,吩咐我们送她出宫,她不是一样要在京城里胆颤心惊地等着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来么?人天天担心自己的性命,自然就轻松不起来了。”
“嗯,也对。”刚才那个人似乎不好意思再疑心,点头说,“公主也很可怜。”
我顿时放心,嘴角微微上扬,继续趴在门上,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方才说我眼神可怕的那个人又问道:“喂,你可知道二皇子的母亲当年是为什么被处死的?”
另一个人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不知道。”
第一个人似乎很失望,说:“宫里上上下下,都觉得奇怪,当年李妃娘娘那么得宠,一夜之间却落了个死无全尸,幸好皇后和她是表姐妹,苦苦向皇上求情,才没有杀死二皇子,可究竟也将他赶出宫去了,并没有说到底是为什么。”
“听说是和二皇子的舅父有关。”方才那个说不知道的人终于憋出一句话来说,“听说二皇子的舅父竟然是珊瑚党的人,他们母子就是因此获罪的。珊瑚党的事情,老皇上一直讳莫如深。”
我听到他提到珊瑚党,心里不由得一沉,然后一阵恐惧慢慢地深入背心,让人毛骨悚然。门外,另一个侍卫很好奇地问:
“珊瑚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另一个人不愿意多说,含糊其辞地劝导:“咱们是侍卫,只要脱离了京城那个死城,护送公主到了蜀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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