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追上来。
黑暗中,他那种阴森森的表情和腔调,如同一条冷冰冰的蛇一般,蜿蜒扭曲,附在我耳后无法甩脱。我慌不择路,一直跑到池塘附近,才停了下来。
池塘中,波纹粼粼,天空中的圆月荡成零零碎碎的影子,在水中如同一片无法拾起的碎金。
恍惚记得,在多少年前,西赵皇宫中,也有一个这么大的池塘,也有这么碎的月亮。我忽然觉得,九王爷和兰叶离我很远,很远。我现在才真正感觉到,诺大的一个淮安,我的身边可以说全是敌人,要多危险,就有多危险。
第六十二回 波心荡,冷月无声(中)
自从十六王府夜宴那晚,时间仿佛已经静止,又仿佛已如同丝绸般轻忽快速地划过,来不及注目,只剩下肌肤上微凉的触感。香炉中的香长了又短,短了又长,虽留下燃尽的香屑,却惘然不知时光逝去几何。
在这种茶饭无心的状态中,我仿佛有种错觉,只觉得馆驿外的人也都在像我一样静静地等待着,不应当有其他的思虑;就算他们在忙什么,也决不会跟我有任何关系。然而,我错了。
某一日正午时分,我正笼闭在室内,坐立不安地在床前走来走去,思索要不要再去找十六王爷,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过一会儿便有个太监尖细的嗓音喊道:“赶紧禀报悦和郡主,林太监已经护送圣旨到了西街口,请郡主出来接旨!”
听起来他们来的异常匆忙,竟没有下马,喊完话又飞快地往回赶了。我连忙随着馆丞等人来到大门外,只见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太监满脸喜悦地带着大队人马,朝馆驿而来。他单手策马,另一只手中,正是托着明黄色的卷轴。
我一阵茫然:大过年的,皇上是要传我入宫领宴呢,还是要赏赐什么?
跪下之后,只听那太监在马上宣读圣旨,文辞华丽,骈四骊六的,听起来极为正式,大致是说,豫州方向挖出祥瑞石碑,预示着战乱将止,不久后冬尽春来,一年伊始,应是国泰民安,一片祥和,云云。总之,念了良久,全不与我相关。我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膝头都跪疼了,却仍旧不得要领。过了许久,好容易念完那段骈文,又是一长段歌功颂德的赞词,直念得我头晕脑涨,完全不明白他到底是在说什么。最后,那太监声调一转,竟开始赞扬起我。妇容女工,温婉娴淑,种种词藻堆砌在一起,我心里越来越没底,已经开始有些害怕。
“……悦和郡主已赐归何门,丧服期满,春华将至,宜行嫁娶……”
这最关键的一句话,也是我最害怕的一句话终于从那个太监的嘴中说出,我猛然抬起头来。
皇上不是说要在春暖时候才……现在要我怎么离开淮安……不行!绝对不行!
那太监絮絮叨叨地又念了许多,才终于合起圣旨,笑眯眯地向我走过来。我却早已愣在当地。还是馆丞等人小声提醒我,才开始接旨、行礼。
“郡主大喜。”林太监笑道:“老奴给郡主道喜了。”
“多谢公公。”我头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大事不好,情急中忍不住问他:“公公,十六王爷可在宫里么?”
来到淮安后不久,我每日在外游荡,兰叶却在那段时间内代我偷偷地将上上下下的朝臣和下人都打点妥当。这时这林公公听了我问话,连忙殷勤地小声说:“王爷不在宫里。他请了旨,说要回蜀地去,已经启程三天啦。因为不欲惊扰百姓,只有皇上和几位大臣知道。”
什么?!他走了?!
我顿时如同被浸如一盆雪水中一般,浑身冰冷而清醒,我知道,他一定是找到了更适合的人,扔下我独自去云南了;或者,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给何阁老下了毒,想要远走避祸。种种念头纷至沓来,都让我更加绝望。连那传旨的太监后来对我说了些什么恭维话、我拿了多少赏钱给他、如何送走他们回房,都全无印象。我只记得,当自己回到房中的时候,冷汗沾衣,心里又是疲倦,又是焦虑。
十六王爷这样甩开我,必然不会照顾我的母亲和弟弟。说不定他还会将他们都杀死……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那一晚喝斥走所有的奴婢,和衣躺在床上,直到深夜才朦胧入睡。天明之后,开始有人络绎不绝地送来贺仪,何府更是派人送来许多礼品。我无心拆看,吩咐侍女说我病了,一概不见,只请馆丞等人帮我收礼、致谢,我就在床上恹恹地躺着,不知道是少了睡眠还是心急上火,当天下午竟然开始发热,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夜。馆丞很是着急,启奏皇上,请来御医仔细调治。
恍惚中,我仿佛又坐了许久的马车,来到南齐宫中,皇兄也在。他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将冰凉舒适的手巾敷在我额头上。
“皇兄……”
我艰难地用沙哑的嗓子唤他,他不但不说话,还起身走了。我着急起来,伸出手去拉他,一抬手,却真的被一双手轻轻握住了。那双手有力而温暖,我的梦境渐渐褪去,不免吓了一跳,费力地睁开眼。
只见十七王爷按品爵穿着金红色的宽幅大袍,坐在我床边,微微含笑,捏着我的手,却不说话。
“你……”我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转头去看,只见一排陌生的侍女、太监表情尴尬,躬身站在一旁。
“累了就别说话。”十七王爷柔声说,“我刚从宫里回来。放心,你不用嫁给那个混蛋了。”
不管他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我还是心里一宽,望向他的眼神想必亲切了许多。
他大喜,微笑着凑近了些,俯身看着我,轻声说:“你如今在我的王府里。等你身体好了就成婚,你人都住了进来,生米煮成熟饭,何公子是怎么也不能……”
什么?!十七王府?!
我大惊之下,一骨碌坐了起来。
这里果然不是我在馆驿里的房间。这个房间中的布置装饰无不金碧辉煌,墙上挂着巨大的羽箭雕弓,还有……那支羌笛。这里是十七王府!我心里气苦,身子一软,差点跌倒。十七王爷连忙伸手来扶我,我怒火上升,哪里还管他是不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弟,反手一个巴掌向他打去,正好打在他脸上,登时红了。身旁的那些侍女和太监表情更加尴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总之这个王妃是他自己强抢回来的,挨打也是自找。
他苦笑着摸着自己的脸,说:“你不愿意?”
我哭笑不得,反问他:“你这样,置我于何地?我……以后怎么面对其他人?”
他正色看着我,说:“你不用面对其他人。我长沙王黄天义对天发誓,从今往后,一定要让你过的安宁和乐,决不会有任何担忧焦虑。我今生总是忘不掉你的,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别人。”
这是什么强盗道理?我大眼瞪小眼地同他望了半天,叹了口气:他如今想必是头脑昏的比我还厉害,说是说不通了。可这形势越来越混乱,到底应该怎么办?
珊瑚党和西赵那帮人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我简直有点期盼他们能够混进十七王府来将我带走。留在这里,不被何府的人杀了,笑也要被天下人笑死的。
第六十三回 波心荡,冷月无声(下)
转眼间,住在十七王府已经三天了。这三天中,十七王爷在第二天清晨离开王府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身体渐渐复原,外面的传闻也间或吹到我耳中。
听说十七王爷劫走我的那一天曾经进宫面圣,请求皇上废掉我和何崇明的婚事,皇上自然不能同意。只因宫中已有传言说十七王爷倾心于我,皇上还特地设宴安慰了十七王爷一番。哪知道他出宫后,竟马不停蹄来到我所在的馆驿,亲自进馆将我带走,馆丞等不敢阻拦,只好等他离去后立刻飞马进宫。皇上听说后,不敢置信,亲自派人来十七王府问话,已经下旨削去长沙王爵位,令他立刻将我送回馆驿。然而十七王爷竟然在朝堂上当众表明即令抗旨,也决不让我回去。皇上大怒,下令将他押入死牢,等待处置。幸亏何阁老出来打圆场,说十七王爷和我曾在益州见过面,既然两情相悦,何不风雅一些,成全一对璧人。何阁老此话原本是为大局着想,将一场闹剧变作风雅之事,既可以显示他和皇上的胸怀,也不会损伤十七王爷和我二人的性命。皇上大悦,已经草拟圣旨,要让十七王爷和我成婚。谁知道何公子心怀不忿,竟然不肯善罢甘休,联合了一帮与他平日交好的朝臣,每日在朝堂上上书要皇上对十七王爷作出处置。
这一系列曲折回环的变故,听得我惊心动魄,不由得开始为十七王爷忧心。从我被迫杀害皇兄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决定,无论如何,此生都是要隐居在山中的。总之,名誉我不在乎,旁人对我的态度我也不甚在乎。唯一希望的,就是再没有人为我无辜丧命。最不能放下的,就是在云南的母亲、弟弟和兰叶,以及杳无音信的九王爷。我多么希望不要再横生枝节,让我能够安安静静地做完这一切事情,然后带着母亲和弟弟一同归隐田园,将兰叶留在九王爷身边——我都想好了,真的,我多么惧怕,在我远走云南之前,还要在北朝留下一个等待我的人。
王府的侍卫铁了心不让我出门,每日换班守卫,人数越加越多。我又气又急,骂也骂过,贿赂他们他们却又不收,其态度竟然是跟十七王爷一样,软硬不吃。我只能闷坐在王府中,听说外面何公子和十七王爷的党羽互相揪斗,皇上犹豫不决,其余王爷要么坐山观虎斗,要么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只有伯阳王一个人说,红颜祸水,只能将悦和郡主放逐到塞外,或者干脆就地正法,才能让长沙王和何公子收心。
伯阳王的话,听得我心惊胆颤,却又极度疑惑。我曾经在破庙中偷听到那位年轻将领下令其手下要用公主的礼节来对待我,还说这是王爷的意思,可是如今看伯阳王的态度……
古怪,很是古怪。
用罢晚膳(其实这几天每一顿饭几乎都只能喝得下一点汤水,什么也吃不下),我独自对着墙上十七王爷留下的兵器,浮想联翩。在我房间周围布置的守卫都是十七王爷的心腹队伍,这一点从他们坚定不移地反抗朝廷圣旨就可以看出。如今的我,可真是插翅难逃了。不知道我那个二哥会不会想办法救我。我一直觉得他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可是小时候的场景依旧记忆在心头,因此总是不愿意去正视这个问题。到了现在,我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想必可以看出他对我的真实感情吧……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开始苦笑。
想着想着,窗外忽然火把大亮,无数侍卫开始喧哗,我不敢开窗,侧耳细听,依稀听得见他们吼着要抓人。紧接着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一个人竟然从窗户钻了进来。那人身材高大,穿着黑色的披风,脸上罩着一个面具。我正要惊呼,却看见了那双眼睛。
世上的许多人,都已经不会在眼神中流露出情感。他们有戒心,或者早已麻木。喜悦或者痛恨,只是埋藏在心中的事,不与旁人相干。可是眼前的这一双眼睛,却充满了强烈的情感,温柔而关切地凝视着我。我能够看懂,他心中此刻所想的,不是自己的安危,只是担心自己是否将我惊吓到了。
那种眼神,立刻让我不再惊怕。我甚至对他笑了笑。窗外的侍卫已经开始围拢,刀剑击打的声音不断传来,听起来似乎有一伙人马在与十七王爷的侍卫们打斗。那是他的人吗?我看了看他紧张的眼神,不敢问他。火把照出窗外人影幢幢,他背过身去解开披风,再卸下自己身上的一层又轻又软的甲胄。他不敢拉我的手,也不说话,示意要我赶快伏在他背上。
我毫不迟疑,立刻在他背上伏好。他将甲胄披在背上,用带子系好,我顿时有些明白,这甲胄多半是可以挡弓箭的。可是这人是谁?我有些惊诧,反复回想那一双眼睛,却总是想不起来。(奇*书*网。整*理*提*供)
门外,十七王爷的手下人多势众,已经步步逼近。他霍地将窗户掀开,我趴在他背上,竟然觉得很是踏实。
窗外静了静,然后就有几个侍卫跳了进来。他随即转身去开了房门,我只觉得身体忽然一轻,然后就重重地落在马背上,众马嘶鸣,立刻就有十几骑人马围绕在我们身旁。人马身上,都套着那种轻软的甲胄,且战且退,极迅速地朝王府大门外退去。
原来王府的侍卫们仓促间来不及备马,虽然人数众多占了上风,却始终无法克制攻进来的人。这帮人竟如同神兵天将一般,裹挟着那名背我的人,风雷电掣地从王府奔了出去。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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