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澈微一犹豫,朗声道:“拿笔来!”
正巧,客人之中有个专替人写状词的讼客,当下便拿出文房四宝,铺开在桌上。楚澈轻轻捻开毛笔。稍一沉吟,便将大笔挥下:“百里长街俱馥郁。一笼玉柱参青天。”横批乃是:“佳馔玲珑”。
老李大喜之后,小心接下,对二人更是一番千恩万谢。
二人出了铺子,楚澈信手在前,问道:“你为何非要我为老李题字不可?”
“此刻老李凭着一个小摊子,都能引来当今九五之尊亲顾,若是换了店堂,恐怕来的人还要多些,免不了会起些事端,只是,我看那老李生性老实,恐怕到时候反被人欺负了去,公子留一副墨宝在,也算是赐老李一个护身符吧。“民生多艰,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楚澈点头道。
二人也不再接着话头继续下去,只是各怀心事地走着。
待路过上次那日念语停步的小书摊时,她不由失色,当再顺着楚澈走下去,心中惊慌愈甚,脚步也不由缓了下来,却也不敢露了痕迹,只装作一路欣赏风景,慢了步子。
只是终究是一步一步向那处走去,步子放得再慢,也有走到的一刻。
已渐渐可以听见总角孩童的朗朗书声了,走着走着,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仿佛是近乡情怯一般,听着整齐的诵读之声,脚底却似灌了铅一般,再迈不开半步,忆起那日的情景,只觉千思万绪涌上心头,愁肠百结……
楚澈见她停下步子,眼中露出盈盈之色,心生怜惜之意,却又不知她愁自何起,上前柔声问道:“可是觉得有何不适?若是……”
念语强压了鼻中泛酸之意,笑道:“妾无碍的,烦请皇上带路了。”
楚澈微微疑惑地看她一眼,袖中地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还是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返身继续往前。
再行几步,便得见学堂新貌,原本的小茅屋已然不见了,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幢白墙黑瓦的小院,院前依旧是那几株柳树,柳枝随风轻扬,缓缓拂过水面,而那条静静流淌地小河亦是映着这岸上的一切,若不是有书声飘扬,这屋,这柳,这水,淡得仿佛是幅泼墨山水一般……
念语面露惊讶之色,情不自禁地走过小桥,行至书院门前,看着门匾上书了:“于斯书院”四字,看手笔,似是出于楚澈之手,不由转头看了楚澈一眼。
楚澈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向前一挥,道:“惟周有才,于斯为盛!”
这八字掷地有声,生生压过那书童之声。
“竟是楚大哥亲临,快请快请!”一个着了天青色儒衫的书生闻声出来相迎。
念语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那书生眼尖,笑道:“这位想必便是嫂夫人了吧?在下白希字少原。”
“原来是白先生。”念语微微欠身道。
白希再还一礼道:“嫂夫人真是折杀小弟了。这于斯书院乃是楚大哥出资所建,不仅免去学童风吹日晒之苦,更是延请了不少名士大儒来此讲学,真乃志士仁人!”
“白贤弟过奖了!”楚澈踏步向前,抱拳道,“那日若不是拙荆信步来此,为兄还不知此地,更是不知我大周还要如此潜心向学之处,略尽绵薄之意而已,贤弟言中了。”
“楚兄难得来此,不如便入内与小弟把酒闲谈一番如何?”那白希似是极为仰慕楚澈,上前一躬相邀道。
楚澈婉言谢绝:“为兄尚有事务在身,恐怕不能与贤弟尽兴了。贤弟不若与为兄讲些书院之事吧。”
白希也只得应下,将书院内凡称得上有趣之事皆与楚澈讲了一遍,其中更是聊了不少书院内那些有才之士的文章言论。
饶是如此,这般聊下来,天色也是不早了,二人依依惜别之后,楚澈才起步往回而去。
回宫路上,念语按捺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建那书院?”——解释一下,那啥“惟周有才,于斯为盛”是出自于岳麓书院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呵呵,挠头,前两天因为不能上网,所以不能上传,还请大家原谅躬了
【长恨此身非我有(六)】
楚澈回过头,含笑看她一眼道:“看我大周,不过一群总角之童在如此情景下,尚能一心向学,朕虽心怀安慰,却也不能不反思一番,在这上京城内都有如此清苦人家,若是边远之地,只怕苦楚更甚,而朕现在不过是略尽己力罢了。”
说到后来,嘴角的那一抹笑意已被眉间的愁意所取代了。
听他如此说,念语微微放下心来,大抵对他而言真的不过是凑巧而已,既然不是为着慕容致远,她便问了下去:“皇上若是真的能略尽己力,恐怕不是只建一个于斯书院那么简单了。”
“朝廷里各方势力盘根错杂,牵一发则动全身,若要涤清这几股暗流,重归清明,谈何容易!”
此言一出,仿佛一道看不见的墙阻隔在二人中间一般,连风都好似被凝固住了。
念语微微低头,她自然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这些势力中的一方,虽然眼下是一副君圣臣贤的样子,但是有哪个皇帝是愿意让那兵权尽掌于臣子之手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上正值青春,何不徐图之?”深思许久,念语才回道。
楚澈闻言,微感诧异地看她一眼,却也不多言,回过头去的时候,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似喜似忧,似信似疑。
二人行着行着,便听到一阵吆喝,不由驻步,寻声看去。原来是一个着了蓝色布衣的男子正在叫卖一些女子首饰。
“便去看看吧。”楚澈似是饶有兴致地往那处去了。
念语看一眼天色,本欲出声提醒,却见那宫门已然在望,楚澈又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还是紧步跟上了。
走至摊前一看,却发现这摊子虽说简陋,但上面摆放地东西倒是别具一格,俱是些红木簪子。细细一看,每支竟都只有一个。可算是独一无二了。
那摊主见二人气度不凡。穿的衣料又是极好的,便殷勤道:“这位公子不若便为这位小娘子挑几支罢。咱这东西虽比不得那些金石玉器的,但是却是上天入地,只此一支的。”说着,便拿起摊上的一块红木,指了指上写的四字道:“天下无
“好大的口气!”楚澈笑道。
“非也非也,男女之爱,或有久长时,或不过只是朝朝暮暮,但在当下。彼此却都为对方之天下无双,若能厮守便是最佳,若是错过,却也不必嗟叹,茫茫人海。能遇上便是缘分。再能爱上一场,已是天地至美。亦算得上是天下无双了!”
楚澈与念语情路虽是不同,但此时听这一席话,却是触动非常,仿若醍醐灌顶,一时眼前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地通透之感。
只是二人心中激荡虽甚,却又各自强忍了不将心事放诸于脸上,是以这二人不过以唇角一抹笑意带过罢了。
“看了这许久,可有中意的?”楚澈地手随意扫过摊上地簪子。
念语原本对这些事物并无甚兴趣,加之又是楚澈所送,恐怕会难免徒惹一些是非,只是听这摊主所讲,便觉得即使为了那番话挑一支,也不算为过,于是笑着拿起了小鱼尾木簪道:“就这支吧。”
“样式虽是普通了点,倒也古朴大方。”楚澈接过簪子,顺势便挑起一缕头发,随手一挽,簪了上去。
楚澈伸手过来的时候,那幽幽地龙涎香味便顺风在念语周围氤氲开来,密密地,轻柔地将她包裹在其中,而他的手穿过她的发丝的时候,带来的些微触感,竟让她有了些许荡漾的感觉……
不过是一瞬的功夫,于二人却是一种异样的漫长……
“没想到这位公子竟然还要这么一手,这位小娘子果然有福,当得起我这天下无双的名号!”
楚澈笑着扔下一锭银子,唇角露出志得意满地微笑,牵着念语的手往那日桥走去。
摊子后某座茶楼在他们走后现出了一个身影,轻摇纸扇,来到摊前,看着二人携手回那皇宫,随手拿起一支簪子把玩了一会之后,才长叹一声。
那摊主朝他微一拱手:“小王爷,这……慕容公子……请恕属下愚钝!”
诸葛峤亭收了扇子,在掌心轻敲两下,仰头笑道:“哈,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说罢,便哼着小曲儿,融入了市集的人群之中。
那下属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低头整整那摊子:“也是,这小王爷做事一向天马行空,这世上能猜得他心思的,恐怕不过几人而已,那纪先生当得其中一个。”
前面便是日桥了,走至桥边,念语轻轻将手抽了出来,退后一步,跟在了楚澈身后,楚澈也不再如今早出宫时般不满了,只是顺了她的意思,继续往前走去。
宫门已在眼前了,楚澈忽而停下脚步,也不转身,只低低说道:“顾将毕竟于我大周有功,待他解甲归田那日,朕定保你顾氏一门周全。”
念语心中“咯噔”一声,却还是低头应了一句“是”。
“过几日,靖祺会来宫中问安,到时朕便安排你们兄妹见上一面吧。”
“谢皇上恩典。”
入了宫门,再入延庆门,听得沉重地宫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地声音,她的心仿佛也随着门慢慢阖上了,只是一阵风吹来,扬起地发丝微微拂过她的脸庞,手便不由自主地往上一举,触到了那木簪,手指一滞,却还是捏住了木簪,轻轻抽了出来。
“为何取下了?”楚澈眉头一皱,似是不悦。
念语福身道:“宫规有令,不得随意将宫外之物带入内宫。”话毕,双手前伸,那红木簪静静躺在她掌心,愈发衬得她玉指葱葱。
楚澈略有烦躁地将她手一握,“朕赐的也不行?”
“回皇上,但凡皇上所赐之物均应在内务府中入录归档才是。”念语抽出手,展手平摊。
楚澈愤愤道:“那你那日为何敢违了宫规四字将《王右丞文集》带入宫内?哼!”说罢也不再管她,顾自甩手而去。
念语怔怔站了半晌,将目光从他身影转到那木簪上,听得身后的宫门上钥之声,却觉心中那门却是戛然而止,再也关不下去……
也不知是如何走回霁月殿的,只是当她入殿时,满殿的人都是一脸惊慌地看着她,仿若什么惊天大事发生在她身上一般,她看向月柔,建起目光中深有忧意,不由失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主子,您跟皇上……皇上责罚您了?”晚秋一时忍不住,将话问了出来。
“这是从何说起?”她眯一眯眼,却觉眼角微有异样,伸手一摸,却是满脸泪水,看着手心一片濡湿,她自己亦是呆了一呆,原来,她竟是哭着回殿的?
月柔急急拧了一块帕子,替她拭去泪水,本想问问究竟发生何事的,却瞥见她另一双手上那露出的木簪,又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忍问出口了,只道:“主子今儿出去一天,想来是有些累着了,还是赶紧歇一会儿吧,我去吩咐厨房,做些莲子汤过来。”
一出殿门,月柔赶紧拉过小顺子,到了一个拐角,轻声吩咐道:“你去探探皇上那儿可有什么动静没,还有便是主子这一路回来,可有撞见什么人,主子手上那物事……唉,你千万要小心,不可露了痕迹!”
小顺子赶紧低头应下便出去了。
月柔心头却是思绪万千,这楚澈与念语二人,平日里交集虽不多,不知为何,却总觉得他们二人之间不似面上那么简单,隐隐有暗潮涌动之感,这么一想,便又想起了自己的兄长,不由湿了眼眶……
【此时此夜难为情(一)】
数日之后,顾靖祺蒙召入宫,因顾靖祺与楚澈情谊不比一般,不但获准可入内庭,更得太后在颐华宫赐宴,入席者不过楚澈与顾氏兄妹二人罢了,此等殊宠,可说是景琰一朝都未曾有过的。
辰时三刻,小刘子便过来传话说是顾二公子眼下还在御书房内与皇上叙旧,再过一刻便可过来了,因是兄妹,霁月殿内可不必设幔帐等物,一切随意便是。
念语命打赏过小刘子之后,手心已渗出了薄薄一层细汗来,未免有些坐立不安,又想起前日里楚澈跟她说的话,心中忧虑更甚。
月柔见念语气色虽好,握着帕子的手指却是微微泛白,于是上前道:“主子,这公子入宫,兄妹相见,乃是喜事一桩,况且公子难得入宫一次,主子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免得被公子看出,惹他担心。”
被月柔这么一说,念语瞬时醒悟过来,急急入了内室,翻出胭脂,略微往颊上抹一些,看着棱花镜中看似容光焕发的自己,终于按捺不住地叹了口气。
“主子主子!公子来了!公子来了!”正在她思绪翻飞的时候,莲舟欣喜的声音传了进来,“主子,公子眼下已到了殿门
“到了?”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立时起身往外奔去。
“微臣见过小媛娘娘。殿下长身玉立的男子不是她的哥哥顾靖祺还能是谁?
眼角有些微地泪花闪烁,她深吸一口气,将酸意逼了下去。上前几步,做一个虚扶的手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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