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逸翻过身,负气似的扯散了罩袍,片刻依然觉着闷热难当,便将衣襟一把揉乱了,露出略有些瘦削的胸膛,淙淙暖香流过,惹来喉头干涩,便拍案喊道:“小德子。”
幔帐曳地,垂尾小铃玲珑轻响,素手穿花,有美飘然入梦。
抬眼望去,便见美人浅笑,环佩叮咚。细品来,花容月貌不足比,头上长乐髻,腰间玲珑索。翡翠青云肩,月牙白襟袍,素白拢纱腰裙,犹然百花丛中来,自有一番娇柔媚态。
“圣上渴了?”她提起裙角,便要去取水来,一步踏出,悄无声息。
横逸一手揽过眼前楚楚纤腰,白香惊呼,栽倒在他怀里,横逸手中捏着她侧腰,口中念叨:“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白香软软去推他,侧过脸,面颊晕开绯红花朵,嫣然若锦。
他本俯下身,欲攫下那一抹娇媚,却又停下,呐呐问:“若爱,便在乎,若不爱,便无心无妒,是么?”
白香坐正了身子,瞧着他晶亮却疑惑的眼,宛然微笑——真像个孩子,教人不由得心疼起来。
这微酸的心跳,是不是叫做怦然心动。
“是啊。女人生来心小,大度只说全然由得男人卖弄。若她当真心里有你,便忍不得与旁人分。”
横逸点点头,又似低语,“她怎还不来抢我呢?”
白香眼珠一转,便又娇笑道:“兴许是还未曾上心呢?毕竟,皇上万圣之尊,后宫无数,她……大约是觉着没甚了了。”
“是这样么?”他转头,挑眉看她,她点头,他便笑,清朗如星,“年节近了,你要什么赏呢?抬你做婕妤好不好?”
白香跪地谢恩,横逸却捏起她下颌,笑笑说:“好生聪明的女人。”
她只觉得教那笑容浇了一身冰凉彻骨的水,连骨头都在颤抖。
慈宁宫。
太后问:“你又何苦同那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计较,等皇帝兴头过了,她再如何,岂不随你?”
青青蹙眉,瘪瘪嘴,撒娇似的说道:“母后不知道呢,这日子,着实难打发。”
昼夜轮转,青春苦短。
夜来掌灯苦读,却无红袖添香。
青青放下笔,有些疲倦地揉着眉心,“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事我想着,由嬷嬷出面最好不过。”
南珍嬷嬷道:“是,做到什么程度呢?”
“自然是小心翼翼,却又不慎让皇后的人知道,白香身后,有人撑着呢。”青青蹙眉动了动肩颈,萍儿便上前来伺候,“名目自然是出自左府,相爷可怜白尚书孤女,遣人宫中打点,处处照拂,阿弥陀佛,真是菩萨心肠!”
灯芯一晃,屋子里一明一灭,霎时阴冷起来。
“皇后不急,程家人也该着急了。”
年节方过,白香便被升作婕妤,正三品,入延福宫,太后默许,皇后宽仁,之后便是光膺圣眷,椒房独宠。
一时街头巷尾朝堂后宫皆有谈资,小女子一步扥天,横来竖往,了了几笔,又是一番秘闻轶事,风流野史。
青青对于横逸的欣然配合万分满意,恰时程将君与左相爷为得出兵蒙古一事吵得不可开交,程将君自然主战,既然蒙古铁骑年年南下,不如主动出兵,左相爷却道粮饷不足,开战不吉。
青青乐的开怀,冬未散尽,便已裹上厚重大氅,往隆净寺探春去。
才至半道,便纷纷扬扬飘絮似的落雪,萍儿劝她回去,青青却抬头瞧着天空,灰蓝苍穹,落的却是干干净净的雪。
青青接过嘉宝递上来的拐杖,拉着萍儿说:“今日不乘车也不骑马,偏要自个一步步走上去。”
萍儿只得叹气,有时人总爱折腾,折腾自己,也折腾旁人。
待青青走入寺里,桃树枝头已有星点嫩绿,远远望过去,便于冰雪白霜中,窥见怦然欲出的勃勃生机。
酥软雪花落在睫毛上,瞬时又化作了水,落下来,模糊了视线。
青青仿佛瞧见,残漏廊檐前,桃花新枝后,漫天大雪烽烟弥漫,仿佛大漠沙海,长河落日,坚毅不破一道丰碑。
他站在雪里,瞧见伞下微笑的青青,不知该如何回应,猛然间转开脸去,身子还立在雪里,一袭粗布白衣,痴傻莽撞。
青青接过萍儿手中娟秀小伞,八十四骨,紫竹柄,伞面画满了春日桃花,雪落下来,沾在桃花花蕊间,又是一番冰肌玉骨好颜色。
赵四扬终是抬头来,望见一汪□,迎面来,步步近,粉面含春,雪中独美。
她举高了伞柄,将伞分与赵四扬一半,那一朵雪中桃花便舒展开来,柔柔笼住伞下男女。
春雪仍在簌簌地下,大地寂寥无声,偶有风过,仿佛也夹带了伞上桃花香,垂首时,有暗香盈袖,雪染冷香,隐隐攒动。
青青瞧着他一肩软雪,纤长睫毛上还挂着未曾来得及划去的雪片,不由得掩嘴一笑,“下雪天,白狗身上肿。”
赵四扬瞧了瞧自己一身白衣,再看看青青,也不作气,只接口道:“黄狗身上白。”
青青一愣,随即瞥见自个藏在墨黑大氅里的浅金色罩袍,板起脸来,“你好大的胆子!”话音刚落,赵四扬便朗声笑起来,青青也藏不住笑,随着他响亮声线,一同于伞下轻笑。
“大人来寺里敬香么?怎不见令堂?”
青青问,眼角眉梢还存着笑意,那笑暖心暖神,仿佛霎时间桃花开遍,小百花碧桃,大白花碧桃,五色碧桃,千瓣桃红,垂枝碧桃,寿星桃,紫叶桃,绿花桃,百种千种,万紫千红,嫣然百媚,如惊鸿照影,西湖潋滟。
不不不,桃花再美不过点缀,怎敌她轻颦双黛螺,含笑凌波眼。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满心满眼都是她,是了,偏就是她。
“不,我孤身来看桃花罢了。”
青青往那一片星点小绿看去,疑惑道:“桃花往何处去了?”
赵四扬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所以我在等。”
“大人等了多少时日?”
“不记得了。大约是一朝春秋,兴许已是许多年。”
他抬眼望着一色白雪,兀自沉静,仿佛青青已不在身边,他兀自沉醉,于春山春水□间,收拢来,他等待多年,无处可寻的梦靥。
他这番模样,着实令人讨厌。
青青皱眉,嗔道:“我看你是教那桃花妖迷了心智。”
赵四扬回过头来,望着青青,笑笑说:“我想也是,扫地的小沙弥也这么说我。”
天边密云重重,一颗被闷死了的心,烂在无人遇见时。
“你在等我么?”
赵四扬瞠目,惶恐不安。
青青笑起来,得意道:“你是在等我。”
赵四扬张口欲驳,萍儿却近身来,踟蹰不言。
青青道:“你只管说便是。”
萍儿应是,道:“府里来人了,皇后娘娘请您进宫去。”
青青挑眉,带着挑衅看着赵四扬,“白香……真是命苦呢。”
赵四扬皱眉看着她,青青本以为,他要为白香开脱,却听他开口,沉声道:“你可是,伤心了?”
青青莫名恼怒,一把推开他,恨恨道:“不关你事!”走几步,又回来,将伞柄狠狠塞进赵四扬手里,他宽厚粗糙的手掌,几乎可以将她的包裹起来。
“别等桃花了,等着还伞吧。”
便就一跺脚,跑开去。
赵四扬擎着八十四骨紫竹伞,于茫茫春雪中,默然微笑。
初春雪,桃花伞,美人泪,翩然影。
爱情
爱情
【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
浓艳宫墙后,皑皑白雪前。
枯藤,老树,昏鸦。
断肠人家。
寒鸦的凄厉叫嚷,如同女人尖利血红的指尖,将雪后洁净无垢的天空划出一道道深刻狰狞伤痕。
新鲜粉嫩的血肉尽情向外翻着,快乐像一张嬉笑的嘴。
手边的茶盏泯灭了最后一丝热气,恹恹伏下身子,匆匆做了告别。
青青微笑,漆黑眼睛里映着程青岚淡漠却高傲俯瞰的姿态,“娘娘只需愈发宽仁德让便是,外头的事情自有臣妾代劳。”
“如何宽仁?”程青岚问。
“婕妤娘娘一直想着替父亲翻案呢……娘娘何不帮她一把?”
程青岚一愣,随即了悟,勾起唇,划开森冷笑靥,“蚍蜉撼树,终究徒劳,白白赔上性命,又是何苦?”
青青低头,轻声感叹,“娘娘菩萨心肠。”
春去春又回,花开花又落。
不知疲倦的花,与女人鲜活明亮的容颜,终将被泥土掩埋。
从不奢求不可能得到的。
青青看着程青岚,看着她一身雍容凤袍,微笑,微笑,微笑的皮囊下,酸楚滚烫的眼泪磅礴叫嚣,喉头涌上来一股一股酸涩,吞下去,咽下去,往死里摁下去,她继续笑着,腹中眼泪里都是微笑。
这道理,她明白,也明白得比谁都深。
帝后之间的缝隙,她愿化作渺小尘埃,既卑微又忐忑地钻进去,仰头看,一片空茫。
帝后之间装的是天下,这天下没有她。
她是什么呢?
青青自觉明慧,却从不曾了悟。
不敢,不能,不想,不愿。
其实什么都不是。
斜阳拉长了影子的孤独,厚重大门吱呀呻吟,久久闭合不得,仿佛一双枯槁的手极力挽留,苟延残喘,绵绵不休——只因被风高高撩起的裙摆太妩媚,太妖娆。
掌灯。
夕阳灭了,天黑了,睽熙宫亮了。
三日后,万岁欲为白尚书翻案一事传出宫墙,朝堂间一时沸反盈天。
争吵,构陷,参奏,毫无结果。
横逸瞧着一摞一摞奏章疲惫抚额。
皇后一招以退为进,事情不再仅限于后宫重围,现下已有无数言官口诛笔伐,将白尚书一家骂了个通透。
兵部尚书白显言贪污坐狱,流放三千里。
当年事,原来当真构陷,而今事端挑起,自然有人恐惧东窗事发。
青青。
借刀杀人,好生犀利。
横逸闭上眼,那些影影绰绰便袭上心来。
青青。
他念出这个名字,却觉得如此遥远,仿佛山长水阔万里之遥,一切犹同镜花水月,粼粼波光捧起了她的笑,破碎却美好得教人心疼。
他不知道旁人是否有过这般感触,愈是抓不住的,明知是抓不住的,便偏想要搏上一把,想要证明与众不同,想要证明卓越出众,直至走到后来,后来站在高点,回头看,其实都不是。
不过是爱上一个人,也想让她爱着自己。
想要日日相见,盼望分离永不到来,白昼太长,夜晚太短,来不及拥抱缠绵,来不及说爱你永远。
他的痴他的狂,他所有犯过的错,不过是执着的一种。
青青。
青青不会知道,他念出她的名字,心便满了,满的溢出来,流遍周身,四肢百骸都是甜。
他只想爱一个人,不在乎她是谁。然而等他弥足深陷,才恍然憬悟,原来她是禁忌。
身边传来细小响动,横逸睁开眼,宫灯拖长了女人纤柔的影,白香端了羹汤来,笑容是一贯的清丽动人。
“圣上早些休息吧。”
横逸抓了她的手,在掌心揉捏,略有些粗糙,但胜在绵软,柔若无骨,他瞧着她手背上一道细小疤痕,笑笑说:“满朝堂都在议论你家的事。”
又问:“这疤怎来的?”
白香另一手覆在横逸手背上,“那时父亲落了罪,妾带着弟弟妹妹,连烧水都不会,端不住锅,便不慎烫了手。”
横逸细细去抚那一道粉红痕迹,温热的触感熏着她,她忍不住想抽开手,却遇上横逸含笑的眼眸,他抬头看她,“还疼么?”
如鲠在喉,她说不出话来,待到他低头,才默默流下些许眼泪来,随即又拭干了眼角,那双杏眼仍是黑白分明,仿佛一切伤心难过或是感动抚慰都不曾发生过,她仍是笑着,像一尊玉雕,晶莹剔透,却是通体寒冰。
又听他低声呢喃,“青青为朕挡过一剑呢……”他笑起来,又是一派孩子气,“一定很疼,疼得一辈子都记得。”
白香的心沉下去,笑容却愈发美,这美丽,太过凄厉,总让人不忍卒读。
“你不怕么?这样多的人对付你。”
她回过神来,答:“妾不怕,万事先有圣上。”
横逸说:“不怕朕独独将你推出去?”
白香略作吃惊模样,反问道:“圣上又要先低头么?”
“不。”他皱眉,脱口而出,片刻又停歇,叹息道,“可是朕心里苦得很。”
白香问:“您为何不能将她当作三千粉黛其中之一呢?”
横逸想了想,便说:“因她本就不是之一,她是青青。”
是唯一么?她听着,在心底冷冷地笑,“可是您能给她什么?名分?地位?钱财?或是应对过后宫佳丽之后播出的闲暇时的爱,所谓独予她一人的爱?”
横逸皱眉瞪着她,她这才觉失言,忙跪下请罪。
横逸又摆出威严姿态,抬手道:“这回且饶了你,莫再有下一回,好了,你下去吧。”
白香磕头谢恩,默默退出精巧殿阁。
其实她还有许多话未曾说出,比如,“你也要对她说,今生唯独爱你一人,其余不过点缀。”
比如,你什么都可以给她,除了名分。
比如,你说过多少廉价的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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